這一年除夕，是我和劉青兩個人堅守在報社。除夕的那一天早上，我們去社長家裏吃飯。

那天起來的時候，天在下大雨，外面灰蒙蒙的，房間裏也是暗暗的。雨聲真的好大，我在洗澡間洗澡的時候，雨聲都蓋過了淋浴的聲音。

隨之，洗完澡，換上衣服後，這雨就停了，天空奇跡般地明亮了起來，像根本沒有下過雨似的。

我這一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旗袍。我剛換好衣服，劉青就下來敲我的門，她穿的一件粉色的紗裙，這還是上大學的時候，我們一起買的。

我們一起下樓，開門的時候，她幫我拿包。

盡管社長一直笑著跟我們搭話，我們還是很局促，當然也有一些郁悶和不滿。

他一人給了我們一個紅包，摸起來很厚實，我們倆接過紅包以後，道完謝，便放在包裏。

他又問，當時你們兩個人，是誰從廣州出發的，我說是我。

他說，你們把出國的證明所花費的錢報給他，把銀行卡號也發給他。又對我說，從武漢到廣州的高鐵票價也發給他，他給一起報銷。

他坐在對面的沙發上，說，今天五點截稿。我們擔心五點無法截稿，於是說，“要是晚了的話，我們就直接從報社去酒店，就不回來了。”

他有點訝異，說了一句，你們不回來洗澡啊。

社長他們出生在印尼，成長在印尼，卻一絲不茍地保留並遵從中國的傳統習俗。他們認為，除夕必須洗頭洗澡，換上新衣，這寓意著辭舊迎新，代表著一種好的兆頭。然而在中國國內，除夕和春節的傳統，恐怕只有打麻將這一項活動得到了最好的保留。

我們點點頭，說不洗了。

“那好，你們到時就直接從報社出發吧。”他說。

我們坐在沙發上，社長的雙胞胎弟弟過來打招呼，他介紹稱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他女兒，我便跟她女兒打招呼，說，“你好。”

她女兒則羞澀地笑了，對我點了一下頭。她笑的那一下，露出了嘴裏的鋼絲牙套。她的臉有一些瘦削，也是因為咬肌萎縮了。她有著西方人那樣長而窄的臉，氣質卻是東方人那種溫婉型的，不過，這兩樣東西在她的身上很協調。

我問文利叔，她會講中文嗎。

文利叔說，她會講一點，便又轉向他女兒說，你講幾句中文聽聽。她女兒則是羞澀地笑著，搖搖頭。

文利叔又說，她有中文名字，叫做殷蒂。我心想這名字起得還真是有點奇怪。

文利叔坐下來，問我們，你們在國內晚上會看春節聯歡晚會嗎，我說會的。

他又說，那個是中央臺在播，對吧。

我說是的。

“我們這裏中央臺可以從一搜到十臺，你們可以嗎？”

“可以的。”我說。

“我們可以搜到北京臺，天津臺，你們可以嗎？”

“可以。”我說。

“我們還可以搜到江蘇，福建，湖北，湖南臺。你們可以嗎？”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告訴他，也是可以的。

這時，社長拿出一箱金燦燦的東西，喊文利叔一起去燒紙。這麽多年過去了，華人依然保留著這樣的習俗。

我們兩人和社長一家人剛好圍成一圈，坐在一張圓桌上吃飯。社長一會兒用福建話跟家人說話，一會兒又用普通話跟我們說話。

他問我們是否還有保留著燒紙錢的習俗。

我說，除夕那一天是晚上燒火堆，放鞭炮；大年初一則是拜祖墳。

他又問劉青這個問題。

“在重慶也是這樣，只是在重慶的話，拜祖墳要走很遠的山路。”劉青說。

“哦，這樣啊，還要走山路。”

“對，走山路，就跟爬山一樣。”

社長吃著吃著，突然又問我們，去不去超市。

我一直想著怎麽跟他提只出16個版的事，沒有聽明白他的問話，於是皺著眉頭問，“什麽？”

社長又重覆了一遍，我看他有點不悅，於是說不用去，也沒有什麽東西要買。

我們便不再說話，吃完飯司機載我們去報社。我們坐在車上一肚子火氣。

“唉，還是想跟他說，只能出16個版。”我說。

“根本沒法說，沒有機會開口的。”劉青說。

我又嘆了一口氣。

“要不，我們把棉蘭和國內拼起來。”劉青提議說。

這次卻輪到我猶豫了，我想徐林不在這裏，是不是應該輪到我做得好一點，輪到我用高標準嚴要求去規範自己和他人。

“到時候再看吧。”我說。

這天我們是晚上六點多下班，司機直接載我們去了酒店。社長一家還沒有出門，我們便在客廳等。

酒店的入口大廳被裝飾一新，擺著用泡沫做的假房子，大門兩側掛著紅紅的燈籠，屋檐上還有假的積雪。一撥又一撥的人走進屋子裏拍照，劉青也想拍，但我並不想動。

她便自己走過去，讓陌生人用手機幫她拍照。

這裏請來舞獅團，鑼鼓喧天，我感覺自己的鼓膜都要被震破了。一頭黃色的獅子和一頭紅色的獅子在酒店裏繞來繞去，人們爭相拍照。

我們等了一會兒，便跟社長打電話，他說，“我們還沒有出發，你們先去宴會大廳。”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宴會大廳在哪裏，便往中國銀行的那個方向走。剛好碰到了穿著紅色巴迪服的文興叔。我問他，待會兒是不是和社長一起，他說是的。我們便跟著他走。

在電梯裏，他將她的太太介紹給我們認識，我們一一和這位豐腴的婦人握手。

社長一家七點多了才到酒店，晚宴則是七點半開始。

這裏早已被裝潢一新，舞臺的背景是紅色的絲絨布，中間有一只金色的猴子，正拱手給大家拜年，惟妙惟肖，猴子的兩旁則用金字寫上“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祝福語。

主辦方還請來了主持人和一些走穴的歌手。一位馬來西亞歌手用不流利的中文唱《你是我的小蘋果》，唱出了一種異域風情和別樣的喜感。

樂聲、鑼鼓聲不絕於耳，在這個熱鬧的大廳裏吃飯，你根本無法聽清旁邊的人的講話聲。不過，我們這一桌都是年輕人，大家都低著頭玩手機，畫面也甚是和諧。

我第一次見到了社長的小兒子，正如吳先生所說，只有這個小兒子和社長長得最像。

主持人介紹，第一道菜叫撈魚生，吃這道菜時，大家都站起來，拿起筷子不停地攪和，將那些五顏六色的食材和中間的生魚片混在一起。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裏撈出個大吉大利，撈出個幸福美滿。

主持人叫停以後，大家就可以往自己的碗裏夾菜了。

吃到中途，醒獅進場。在鑼鼓喧天中，兩頭獅子從大廳門口走進來，燈光跟著打在獅子身上，舞臺兩旁的大屏幕和大廳兩側的眾多小屏幕也都是獅子進場的畫面。他們在舞臺上表演了一陣，便走下臺，賓客將之前準備好的小紅包塞到獅子嘴裏。

吃完飯，就是合影環節，社長一大家子站在舞臺的臺階上拍照。他指揮著家眷站在這裏，站在那裏。就算是陌生人，也能很明顯地看出他是當家的。

酒店工作人員前來收拾桌子，我們站在原地看著。

突然，社長在舞臺上指著我們說，“咦，為什麽你們沒有上臺拍照。”於是又召集已經離散的人回來，我和劉青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一直擺手說，不用再拍了，不用再拍了。

社長說，要的，要拍的。

然後，我們便上臺，站在社長的家人中間，拍了一張全家福。

走到臺下後，文興叔指著我們吃飯的那個桌子說，為什麽你們沒有拿那個橘子。我和劉青一看，桌上的盤子裏還擺著四五個橘子。文興叔說著還給我一個袋子，我尷尬得要死，還是走過去裝橘子。拿完後，我便把袋子交給文興叔，他說你們吃就好了。

我又交給坐在他旁邊的太太，他太太也擺手說，“你們吃。”

我直接把袋子放到他太太手上，她便收下了，然後又遞給我一盒黃梨酥，說是臺灣來的。我也收下了。

在等電梯的時候，我便扯文興叔的袖子玩，說他的袖子可以塞紅包。他笑著說，紅包不用放在這裏，因為他衣服上的口袋更大，說著還把口袋掏出來給我看。他一直嚴肅的太太站在一旁也笑了。

晚上回到宿舍，樓下的桌子上擺著一些吃的，有糕點和橘子。我和劉青在樓下看了一會兒電視，便回到各自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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