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社一共有三個部門，即廣告部，副刊部和新聞編輯部。

廣告部只有國忠叔和排版員煒業兩個人。國忠叔是廣告部主任，主要負責華社廣告的承接和刊登工作。日報廣告的多少並不是固定的，廣告多了新聞就要少放，廣告少了就要增加新聞版面，因此國忠叔還負責劃版工作。

煒業是一個年紀很小的男生，負責廣告的排版工作，印象中，他很少說話，從不休假。

國忠叔也不休假，他每天都呆在報社裏面，一到晚上就拿著毛巾在報社的衛生間裏沖涼。他有時候回家睡覺，有時候直接在報社的接待室裏過夜。他年紀很大了，坐在凳子上劃版的時候，經常就睡著了，他靠在椅背上，仰著頭，呼嚕聲不一會兒就響起來了。

副刊部只有兩名全職人員，即美玲阿姨和張阿姨，年紀也很大了，戴著老花眼鏡，看人的時候把眼鏡摘下來，看電腦和報紙的時候再把眼鏡戴起來。她們是訊報的老將，從訊報創刊之日就在這裏工作，算起來有九年了。

青訊報也屬於副刊，負責青訊報的是蘇北大學的學生，她們只上半天課，其他時間在這裏做兼職。

然後就是新聞編輯部，由中國編輯和華人排版員組成，此外還有負責翻譯、打字的寶貴叔和兩名印尼記者。

此前，中國編輯一共有四個，但這一年我們只有三個人，三個人做四個人的事，忙起來連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排版員的人數倒是足夠，一共有五個，他們上班的時候總有時間玩手機。

寶貴叔每天晚上都會用一個粉色的壺燒熱水，然後泡咖啡。咖啡是直接用豆子磨成的。印尼盛產咖啡，華人喝的咖啡都是自己用不同品類的豆子配成的，然後磨成粉，直接沖泡。

咖啡香味飄起來的時候，大家就拿著各自的杯子，圍在寶貴叔的位置上。寶貴叔總是慢慢的親自為每個人倒上一杯，然後看著大家喝咖啡的樣子，開心的笑起來。

編輯部有一個排版員，長得非常俊俏，他是華人，但沒有中文名，只有印尼文名和英文名字。我和劉青都習慣性的叫他小鮮肉。他有一張精致的面孔，笑起來特別燦爛，仿佛可以治愈一切。他笑起來會露出一顆虎牙，顯得有點嫵媚和妖嬈。

另外的三個排版員是多米、阿順和亨德瑞。多米是排版員的頭兒，阿順29歲有兩個可愛的小女兒，亨德瑞看起來應該是二十五六的樣子。

我問多米，你有多大。

多米回答說，“我29歲。”

“那他多大？”我指著小鮮肉的位置說，這一天他沒有來上班。

“他很小的，才19歲。”

“他是還在上學嗎？”

“是啊，你是不是喜歡他啊。”多米只會一點點中文，可是卻知道喜歡的意思。

“啊，沒有沒有。”我連忙擺手，“只是好奇而已。”我說。

可能很多女生都希望能有一個這樣的弟弟吧，他大部分時間總是沈默的，但也是敏感而溫柔的。

他喜歡穿格子襯衣，配他纖瘦的身材恰到好處，有一種文質彬彬的書生氣。

他很容易害羞。有一次，我坐在他的位置上改青訊報。另外一個排版員喊他去吃飯，他的飯盒放在包裏，包則放在辦公桌裏面靠墻的地上。他不敢過來。於是叫坐在我後面的排版員阿順幫忙，躬著身體去夠那個包。

阿順夠那個包的時候，把桌上的一疊紙弄到了地上，所以，最終，他還是驚動了我。

他不好意思地笑著指著那個放在地上的包，我把包拿起來給他。他對我燦然一笑，說“Thankyou”，然後就抱著包去廚房了。

有一次，我碰到他單獨在廚房裏吃飯，他本來是在吃一個荷包蛋，看到我進來，就放下勺子，眼睛盯著手裏的手機屏幕。

我真想上去調戲他。

他喜歡玩手機，排版總是出錯。中文可能一句也不會。總編用印尼語罵他，他拿著版又重新改；有時候臉上滿是委屈，有時候又是一副生氣的神情，仿佛是在說“我也是有脾氣的”。

小鮮肉已經兩天沒來上班了。

再見到他時，是我去洗手間的間隙。他站在外面的走廊裏，沒有進去編輯室。他有東西還在辦公室裏面，讓另外一位排版員幫他拿出來。他看起來很委屈，很難過，排版員們圍著他，像是在安慰他們受傷的小弟，然後又陪著他去財務室領薪水。

他被開除了。

後來，負責青訊報的國立也走了。他走的時候，買了一盒甜甜圈，分給我們吃。當他把盒子端到我面前時，我拿了一個粉紅色的甜甜圈，我以為是他生日，還笑著祝他生日快樂。他則以同樣的笑容回應我，然後說，謝謝。

他繼續把甜甜圈送到其他排版員面前，我一邊吃手裏的甜甜圈，一邊看著他筆直的背影發呆。

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辭職了。他寫完了大學畢業論文，該到更大的平臺去證明自己的能力，實現自己的價值了。

我們人手不夠，這一個月很辛苦很忙。身體漸漸吃不消，情緒也在高漲。

我和劉青分別只休息了兩天，總編輯一天都沒有休息。

“我們三個人到底要這樣做到什麽時候？”下班後，劉青在車上問徐林。

“老板說他正在找人。”徐林說。

“那我們的加班工資要怎麽算，合同裏寫的是一周休一天，現在兩周才休一天。”她又問。

“你直接問老板吧。”徐林說。

有一次下班回到宿舍，劉青問我，你和師兄是不是在一起了。

我說，沒有。

“可是，我發現他喜歡你呢。”她神秘兮兮的說。

“是嗎，你怎麽看出來的。”

“因為我每次這麽說的時候，他都笑得很開心。”她說。

她一個月前提出換房間，但是一直沒有搬。這次是我想一個人住了。

我趁星期六她上班的時候，直接把東西搬到了樓下的大房間。

星期天中午起床後。她看到我從大房間出來，嘀咕了一句，“哦，原來你搬到這裏了啊。”

“對，我搬下來了。”我說，然後朝她攤攤手，意思是，反正我已經搬了。

我們像往常一樣，去外面吃飯。

這次我們選了一家裝修比較奢華的餐廳。我和徐林並肩坐在桌子的一邊，劉青則坐在另外一邊。

她點了一份面食，徐林點了炒飯，我繼續翻菜單，發現有那種烤的小魚。烤小魚再配上飯，味道應該不錯。

“這個不知道好不好吃。”我把烤魚指給他看。

徐林看了一眼菜單，說喜歡吃就點吧。

吃完飯，徐林就去結賬，回來說，這家店子好像有點貴。“我們一共吃了四十五萬盾，每人出十五萬盾。”十五萬盾就是七十幾塊人民幣。

劉青的表情有點不對了。坐到車上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說，“肖可，你都點了些什麽啊，怎麽那麽貴。我點的東西是九萬盾多一點，明明不到十萬盾，為什麽要出十五萬盾。”

她說這些的時候，情緒有些激動，差不多要哭了。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只是覺得我們四年的友誼可能終將葬送在這些莫名其妙的爭鬧中了吧。

“那這樣吧，劉青你出十萬盾，我和肖可分攤剩下的三十五萬盾吧。”徐林說。

這下換我不幹了，我說，“我要看賬單。”

結果拿了賬單一看，這家店多收了20%的稅和20%的小費。在印尼，商場裏的餐廳都是要額外交稅的，稅錢一般就是食品價格的10%或者20%。

“哦，這樣，那好吧。我還是出十五萬盾好了。”她說。

“肖可你下次點東西註意一點，我下次可不要多出一萬盾了。”她又說。

我想繼續說話的，但被徐林攔住了。

他後來跟我說，“劉青有時候是有點煩，她不停地問那些加班工資休假的事情我也覺得煩。但我希望你能讓著她一點，不要和她產生正面沖突。”

“我不想讓著她。”我說。“我不會惹她，但我也不會讓著她。”

“你知道什麽叫廟小妖風大嗎，我來這邊四年了，這裏的爭鬧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我們每天都要一起上班，吃飯，下班，還是謙讓一些比較好，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去爭去鬧，這樣每個人都會受傷。”

“明明是她無理取鬧，我幹嘛要讓。”

“是是是，就算是她無理取鬧，你幹嘛非要得理不饒人呢。幾十塊錢而已，我又不是真的會讓你多出錢，大不了我墊嘛！你要看賬單，說看就看，把她弄得那麽尷尬，她以後還不找機會加倍還給你啊。還有搬房間的事情，她今天早上出門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肯定是因為你直接搬房間，沒跟她商量，心裏有些不舒服。”

“搬房間有問題嗎？她一來就說要單獨住，完了到現在都不搬，那就我搬啰。”

他看我這麽理直氣壯地說話，有點好笑。“你看你，這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我之前用吳先生壓她，她早就搬下來了。”

“不過搬下來也好。這個房間是我留給你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又繼續說，“小的事情不忍讓，會越鬧越兇的，到時候鬧到老板那裏就不好了。之前這裏來過兩個貴州人，脾氣很大，一點事情就吵到老板那裏了。現在老板一提到貴州人，就會說‘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文銀’。他跟我們說過，不會再招貴州人。我不希望老板用這種眼光看我們湖北人，知道嗎？”

“可是我們四年的感情啊，居然一頓飯就試出來了。”

“你離開了大學，很多東西都會變的。你要慢慢習慣這些，有些時候不能太較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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