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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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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褚襄說, “可我並不是一個商人, 如果你是想做生意,我推薦你去找顧臨之,他手底下的商道不管是陸路還是水路,船運或者駝隊,總有一款適合你,但如果你是在和我談, 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我, 什麽都給不了你。”

“那你今晚來這兒,是覺得唐某拿不動劍了嗎, 就算唐某身染劇毒, 茍延殘喘, 但先生一個人來, 也實在是太托大了!”

褚襄:“有時候自大比自卑要好一些。”

劍刃指著他眉心,然而唐謨悲哀地發現,他的這點色厲內荏, 在對方眼裏似乎無比可笑,端坐在那兒的年輕人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嘴角邊的戲謔毫不掩飾,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捫心自問, 他也的確是一個跳梁小醜。

自詡軍旅世家出身, 年少時也曾鮮衣怒馬, 像每一個世家弟子一般輕狂放蕩, 不怕天高地厚,覺得將來自己一定能有所建樹,說小一點成為一代名將,留下赫赫威名,說得大一些……

亂世降臨,總要有一騎鐵騎,從屍山血海裏殺出,踏碎枯萎的王朝。

可是到最後,他幾乎不敢踏出大統領的營帳,只有這一小間陋室裏,他還能統帥一下桌上的茶杯,管理管理墻邊的凳子,出了門,他的命令還不如放屁。

褚襄平靜地說:“我什麽都給不了你,你想要的永遠要靠你自己去爭取,只坐在這間統帥營帳裏,把鍋碗瓢盆歸攏得井井有條,是不會讓你青史留名的。”

唐謨低聲笑起來,笑容慘白而悲傷:“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過?歷朝歷代,有過無數神勇名將,唐謨自幼研讀兵法,學習治軍之道,但……我只有一個人,我自詡為軍中楷模,我禁絕煙酒,不近女色,但就連我身邊人我都影響不了,他們非但不會效仿我、尊敬我,甚至還覺得我是個愚昧可笑之人,我前一天責罰了自抓軍妓的士兵,第二天就有更多人偷偷摸摸出去禍害女人,甚至齊心協力一起瞞我,這個軍營從上到下,早就在紙醉金迷裏爛透了,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

“不過就是被你弟弟一點點毒成廢人?”褚襄冷漠地看著他,“唐統領,從軍之人,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可不是什麽好品質。”

謝知微突然插話道:“艦長,斥候匯報,盡管我們截了所有東唐王都到邊境的傳令兵,但東唐邊境大軍不顧王命,擅自決定回防,根據我的計算,若是藍玨的善水營三天之內沒有拿下東唐王都,怕是就要被兩面包抄當餃子餡了。”

褚襄敲了敲桌面:“嗯,我時間有限,所以我沒空等你斷不斷,我替你斷了。”

燈火昏暗,坐在他面前的年輕人猶自帶著親切的笑容,卻說著刀鋒般冷冽的話語,唐謨瞬間驚得站起身來,又因為起得太極,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此時此刻,在搖曳的火光中,他忽然意識到——

帝都軍的軍營,什麽時候如此安靜了?

他突然狂奔沖出營帳,門外是列隊整齊的白衣軍士,沈默的銀鷹們背對著庭院,似乎根本不在意裏面的人會不會沖出來,他們的刀指向外側,那裏躺著無數帝都軍的屍體。遠處的大營裏,火光照亮了夜空。

唐謨驚愕地後退,又退回了營帳裏,那裏端坐的白衣公子已經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變成靠在桌邊,不知從哪兒出來兩名侍女,正在有條不紊地泡茶。

褚襄端起茶杯,沖他微微示意,侍女把新沏好的茶遞給唐謨,唐謨機械地抿了一口,發現茶香清甜,入口微苦,卻有綿延回甘。

他忽然明白過來,說:“其實你白天是使詐的,你根本沒有從那些死士嘴裏問出誰是反叛者。”

“死士,嘴硬,我沒那個閑工夫,也不是刑部郎官出身,不太擅長這個。”褚襄隨意點頭,“你若是有這方面的人才,倒是可以舉薦一二。”

“可偏偏看戲的人都信了。”唐謨說。

殺伐決斷,氣勢萬千,褚襄動手太快,誰都沒回過味兒來。

“旁的人信不信不一定,但那個試圖造反的人一定會信的。”褚襄笑著搓了搓手,“唉,曲淩心賣隊友真是一賣一個準。”

帝都的來信,唐謨手裏也有。這是一團攪在一起的亂局,混雜其中的各方勢力都以為自己可以撈到好處,但實際上,對弈的只是曲淩心與藍玨的代理人褚襄。

唐謨後知後覺地分析道:“曲淩心從帝都傳信,以天象之說,鼓動東唐國主景榮翰趁此機會吞並西唐,景榮翰無論是因為自己的私心,還是為了盡忠陛下,他一定會答應得毫不猶豫。所以他勾結了西唐試圖篡權奪位的藍景,意圖調動潮州營內的叛軍。”

但褚襄並不知道誰是叛軍,他能肯定的只有一點,叛軍的背後有曲淩心。

“曲淩心是星象大家,在當今陛下登基之後,星象之說甚囂塵上,他的幾次推演都應驗了,所以既然是皇帝一黨,自然會信任曲淩心的能力,而曲淩心……”唐謨苦笑起來,“外界民間傳聞多半是聳人聽聞,但如果這是從曲淩心嘴裏說出來的消息,那就很能引起恐慌了。”

褚襄好奇地伸出手,從唐謨手裏拿走那張紙,一字字念道:“我看看這到底寫了我什麽……熒惑天火大盛,應於西唐,此兇星臨凡,多行詭道……呃……”

褚襄嘆氣——回頭就去打褚河星那個熊孩子一頓,讓你整天妖星妖星的,真給你哥哥喊成妖星了吧!

“若是曲淩心沒有如此忌憚你,多方提點讓大家註意,或許藏匿多時的叛軍還不至於這麽風聲鶴唳。哪怕你讓銀鷹大肆散播已經查清叛徒身份的消息,但無憑無據,怎麽就這麽容易被你唬住了。”

褚襄斜倚著靠背,將一雙長腿架在桌上,慢悠悠道:“這叫心理戰術,我在學院的心理學年年都是優。”

唐謨自然聽不懂褚襄在說什麽,只當“熒惑星君”果然思維詭譎,非常人可以比肩,口中說些怪異的辭藻,也並非什麽難以想象之事。

他嘆了口氣,跪坐在桌邊,似乎也不急了,他問:“那先生,為什麽就選中了我呢?”

“你看,我說過你了,太自卑不好。”

“不。”唐謨說,“我捫心自問,雖無甚荒淫之舉,但也從未建功立業,一不曾治軍有方,二不曾揚名沙場,只守著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無名無功,何以得了先生青眼?”

褚襄依然笑著,但唐謨覺得,他此刻的笑容終於不再是帶著毒刺,往人心窩裏戳的嘲笑,他這回帶了點真心,興許也就一丁半點,但風月無邊。

“我不知道旁人,但若是我,十幾年如一日,身邊人縱情享樂、聲色犬馬,在你所說的紙醉金迷裏一點一點被腐蝕,爛成行走的金粉骷髏,而自己雖不能力王狂瀾,卻始終一心清明,不墮無間……我意志力不如唐統領,未必做得到。”褚襄端起茶杯,向他致以敬意,“大善者未必各個驚天動地,於汙濁之中,初心不改,難道不值得這一杯嗎?”

唐謨顫抖的手緩緩擡起,著魔一般接過那杯茶。

他仰頭飲盡,隨後站起,覆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唐某茍活於世,拖著這幅殘軀,惶惶度日,或許等的就是今時今日。承蒙先生賞識,若不嫌棄,願為先生驅馳,只求他日戰死陣前,朗朗乾坤,此心此身,無愧天地。”

……

整個潮州營火光沖天,一切都忽然亂了起來。

各方勢力在這個營盤裏混在一片,直到白日裏那一捧飛揚的頸血,一切都開始燒起來了。

唐晉今晚破天荒地沒有去找美人陪酒,他穿上了戰甲,帶上了寶劍——他早就在等這個時機了。

大營從西唐軍那邊開始亂的,睡夢裏的西唐軍士,忽然之間睜開眼睛,發現同伴倒戈,冰冷的刀鋒無情地斬過頸間——這是一場兵變。

唐晉冷笑一聲——山野村夫,鄉下諸侯,竟然也會因為“王室正統”這檔子事內亂,真是好笑極了。西唐王叔藍景早就投效了帝都勢力,或者說,是帝都勢力利用了他。再怎麽墮落,到底也是貴族出身,哪裏能輕易容忍自己國主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當王妃?雖然寡婦死了很多年了,但拖油瓶平安長大了啊,如今,那荒唐的西唐國主還把那個寡婦的兒子當做西唐少主,這不就是自亂綱常?

只可惜啊,唐晉笑了笑,最終藍景是不會得到他想要的西唐王位的。

“傳令下去,讓那幫家夥把褲子穿好,晚上忙完了,明天有的是時間玩女人。待會兒攻破西唐營地,全都給我殺光!尤其是那個西唐的狗屁軍師,把他給我抓過來,我要看看,他有什麽妖術,能逃過五馬分屍的下場!”唐晉啐了一口,這破地方的女人有什麽好的,各個面黃肌瘦,根本比不了帝都的花魁們,等到完成這次的任務,回到帝都,可要好好去春江館會一會那些小娘子。

門外傳來虛浮的腳步聲,他轉過頭,看到一身戎裝的唐謨。

唐晉冷笑了一聲,不太耐煩地說:“兄長,這兵荒馬亂的,你怎麽出來了?”

唐謨從來軍容整潔,有事沒事一身戰甲,也不看看自己會不會被那身盔甲壓趴下。唐晉想,再過幾個月,他可能就得給兄長準備輪椅了吧。

“你雖然叫我一聲兄長,可是這許多年,你心裏真的有過我這個哥哥嗎?”唐謨看著高大威猛、有點發福的弟弟,輕柔地嘆了一聲,“你的眼裏,也早就沒有我們年少時,一起練武、一起學兵法時的願景了吧。”

“哥,今晚是什麽時候,你怎麽又來了?”唐晉拍了拍桌子,“你說的那些東西,能讓你加官進爵嗎?有用的話,你怎麽還在這潮州營當個區區統領,沒有官拜禦殿大將軍呢?”

“但想必,今夜過後,你就要風風光光調回帝都,升官發財了吧?”唐謨冷冷地說,“權力富貴,真的那麽令人著迷啊。”

權力與財富,多麽令人沈醉,沈醉到可以對親生的哥哥下毒,唐謨不過官高唐晉半品而已,統領兵權,也並非只有一個大統領就行,調動整個潮州營的帝都軍,需要他與兩個副統領一起下令。

當斷不斷,並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看清而已。

“小晉,天下就要亂了。”唐謨說,“過了今晚,你又要何去何從呢?”

從兄長異常的口吻中,唐晉隱約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他看著說兩句話就要咳嗽一陣的兄長,懨懨地擺手,並不想多說什麽。

“兄長,沒事你回去睡吧。”

“不,為兄今日來,是有要事要和你說的。”

唐晉掀了掀眼皮,計算了一下時辰,已經差不多要到他和各營約定的時間了,所以他敷衍地說:“你有什麽要事?”

劍出鞘,顫抖,卻沒有遲疑。

唐晉驚愕地看著自己的心口,他哥哥的手一如既往,因為□□的殘害而顫抖不已,但劍招,還和少年時一樣淩厲。

“為兄,今日來和你拜別。”唐謨說,“小晉,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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