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清風殿。

京墨盯著漪華身上被血跡暈染的衣服，越看越覺得觸目驚心。

百草地把完脈，朝著天尊一揖，小心翼翼地、也不知道是否合適地說了句：“恭喜天尊。”

京墨眼睛放光，一時不顧儀態，抓過百草老頭的手，急道：“有救是不是？”

“不是，”百草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改成：“小仙也說不好。”

“……”

“尊後懷有身孕，大概還不足兩個月……”

京墨一驚，一喜，驚喜之情又一閃而過。這自然是喜事，但更重要的是漪華的安危。

想起試探到的在她體內的一道神力，他終於明白了是什麽——是他的孩子。

她在月食初始受傷，一度基本沒了氣息，月食後臉上又隱隱有了溫度。如同神力一樣，在月食時神力湮滅，月食後神力一點點地恢覆，現在去看漪華的臉，已經有了點血色。

如果沒有料錯，明日太陽升起的時候，漪華就沒有性命之憂了。

冰冷了好久的俊臉終究揚起好看的弧度，他微微一笑，目光明亮，說：“原來神的孩子，也是神。”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哪怕他經歷了神墮，也只是失去了天神之力，但依舊是天神之軀，他的後代依舊是天神。

百草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連連恭喜，

杜仲也高興地不得了，說：“怪不得中了藍田劍卻能堅持到現在，師叔祖，你看她多幸運，幸虧懷的是你的孩子。”

京墨覺得杜仲說的話不太奇怪，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

杜仲依然想感慨一句：“可惜我師祖沒留個後人……”

京墨把兩人都打發走了，走進床前，握著她的手，守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山間的薄霧散去，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啼。

杜仲端著一碗濃黑的藥湯，在殿外說道：“師叔祖，我連夜研究了一碗八珍湯，有滋肝養腎、白發變黑之奇效，你要不要……”

走至殿內，他楞住了，看了看師叔祖，又看了看手裏的湯藥，只覺得一夜的辛苦都白費了。

“師叔祖，你的頭發又黑回來了？”他失望地問。

京墨回頭，黑發披肩，俊臉如玉，做了個“噓”的動作。

京墨壓根沒顧得上在意自己的白發，更沒在意，經過了一夜，他的頭發竟然又神奇地變黑了。

床上的人現在雖然沒有醒來，但呼吸均勻，面色紅潤，藍田劍造成的傷口已經不再往外滲血。

但她畢竟不是神，肚子裏是不足兩個月大的孩子，不能像正常擁有神力一樣迅速痊愈，傷口需要慢慢恢覆。

杜仲見到京墨的神情，就能確定漪華已經沒事了。默默退出來，走到外殿，發現蘇葉也來了，便簡單說了一二，讓他放心。

想到自己的一夜刻苦鉆研，杜仲深深地嘆了口氣，唏噓：“我這滋肝養腎、白發變黑的八珍湯啊，倒了澆花吧。”

蘇葉已經拉住他的胳膊，端過他手中的碗，喉結滾動，一飲而盡。

“你……喝了……？”杜仲眨了眨眼。

“嗯，你的心意，怎麽可以浪費。”蘇葉微笑。

“漪華。”內殿傳來焦急而喜悅的聲音。

“天尊……”漪華的聲音還有些虛弱，關切之情卻溢於言表，首先問的是“你有沒有受傷？”

杜仲和蘇葉聽到她醒來的聲音，急忙進去。

京墨握著漪華的手，又是疼惜又是懊惱，還帶了些責怪：“哪有你這樣的，以後，不要再沖在我前面，知不知道？”

這種柔情蜜意的氣氛，杜仲和蘇葉幽幽對望了一眼，進退兩難。倆人互相用眼神責怪：“誰讓你在這種時候沖進來的？”“明明是你先進來的！”

這時，漪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臉色忽變，掙脫他的手，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滾。”

蘇葉的睫毛抖了兩抖。

杜仲心道：臥槽，敢跟師叔祖這麽說話，拽。

“滾出去！”漪華拖過身邊的枕頭，就要朝京墨砸過去，但因為牽動了傷口，使不上力氣，枕頭從塌邊滾落下去。

京墨正要軟語解釋，忽然瞥見一旁不嫌事大看熱鬧的兩人，沖他們吼道：“沒聽見嗎，讓你們滾出去！”

杜仲和蘇葉同時忽閃忽閃了無辜的大眼睛，對視一眼，抿著嘴默默地退下了。

難得發脾氣的天尊頃刻間又換回了溫柔神色，甚至還有點慫。

“小心傷口，好了再打，別生氣啊，再氣著孩子……”

漪華的橫眉怒目消失了，一臉震驚和茫然。

孩子？

清晨的陽光灑在京墨溫潤如玉的臉龐上，他戳了戳她的肚子，笑瞇瞇地點頭，“嗯，孩子。”

漪華心中大喜，忍下幽怨委屈的苦水，拿出堅強不屈、自尊自愛的精神，語氣平靜道：“飲歌已經被你氣死了，我沒什麽用了，你不必為了孩子勉為其難地留下我。”

“當然不是！”

漪華還沒等他說完，很有先見之明地捂住肚子，一本正經地說：“就算和離，孩子也是我的，反正孩子在我肚子裏，你不同意也沒用……唔……”

京墨已經一手撫在她的後背，一手托著她的腦袋，溫柔又霸道地親了起來。

這是京墨在前世漪華死後從某些畫本子上學的，自己的女人生氣了，如果解釋起來很麻煩，別多說，直接吻。

許久，他的臉頰上蹭上了冰冰涼涼的東西。

他急了，急忙替她拭淚，自責道：“我的小公主，別哭了。”

她的語氣越是平靜，心裏越波瀾壯闊。想到他是為了整飲歌才娶自己，難過到心都要裂了，比傷口還要疼。親密接觸之下，想到過往種種，眼淚終究潰不成軍。

這輩子讓她哭了兩次，一次是新婚當夜，一次是身懷六甲。

看著他的神情，倒不像準備與自己一拍兩散的樣子。漪華弱弱地問：“飲歌拿我當人質，你故意那麽說的嗎？”

“幸虧夫人聰慧，不然為夫真要被冤死了。”京墨與她額頭相抵，說得委屈巴巴。

“既然不是為了氣飲歌，你當初為什麽娶我？”

“在拈花小築對夫人的美貌一見鐘情。”

“胡說八道。”漪華推開他，仍然氣呼呼地繃著臉，不過一瞬，表情沒繃住，破涕為笑。

哎，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特別好哄。

京墨也發現了，她這麽好哄，是因為一直在乎他。

京墨也跟著笑了，笑得比以前都燦爛明媚，露出排列整齊的牙齒。

漪華眼睛一亮，“咦，我早就看著像，你還不承認，就是小兔牙……”

京墨驀然收住笑容，努力憋笑。

胡說，他是堂堂天尊，怎麽可能長一對萌萌的小兔牙呢？

根本不明顯！

京墨的笑容還是沒有憋住，兩人咯咯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玉山。

“夫人想吃什麽？”

“湖裏的鯉魚有些肥了。”

“全魚宴，清蒸、糖醋、烤、炸，再把魚頭做成砸魚湯，夫人覺得如何？”

“有點多。”

“不多，夫人值得。”

京墨吻了她的額頭，便興致高昂地去做飯了。遙望著他歡快的背影，撫上自己的腹部，甜蜜的微笑在嘴角漾開。

她不覺得天尊是個會對美貌女子一見鐘情的人，但她沒有執著的追問下去。相處這麽久，天尊對她的好不會是假的，她相信自己的心，更相信……天尊不會欺騙她的感情，她有什麽好騙的啊？

兩人用完了膳，杜仲和蘇葉才過來說，昨夜天尊和飲歌在北冥海大戰的時候，川穹在天牢裏自盡了。他選擇了一種玉石俱焚的死法，便是飲歌本來想選擇的那種死法，引爆自己，催生瘴氣，瘴氣頃刻間傳遍九重天。

幸好，蘇葉殿下、杜仲仙君、白苓仙君出面及時控制大局，封住了九重天周圍，沒有讓瘴氣擴散到人間。仙不似凡人，受了瘴氣不會致命。只是這瘴氣無法消除，恐傷及尊後貴體，所以請尊後暫時不要前往九重天。

蘇葉問：“天尊，瘴氣是否有消除之法？眾仙雖暫時無礙，但也不能挨太久。”

京墨卻問：“飲歌如何了？”

杜仲道：“在鹿鳴山，太子妃守著，奄奄一息，生死未蔔。看那架勢，強行挪動的話只怕魂魄都要散了。”

京墨道：“派人全力醫治，不管用什麽方法，保住他的命要緊。”

瘴氣不能消除，只能轉移。川穹的屍體爆在九重天，除非有一位比川穹的修為更高的鯤族願意把瘴氣吸進去，才能解救九重天。而這個人選，只有飲歌。

川穹此舉，可以用來報覆九重天，也可以暫時保住外孫的命。

京墨又問：“忍冬呢？”

杜仲道：“忍冬昨夜回了九重天，回天牢繼續呆著了。”

京墨疑道：“他去天牢的時候，川穹死了嗎？”

蘇葉道：“奉天尊之令，特意對川穹嚴加看管，他昨夜無緣無故自爆，杜仲仙君也起了疑心，特意查問一番，仙侍押送忍冬進天牢時，曾經經過關押川穹之處。但無人證物證，尚不敢輕易下結論。”

京墨道：“繼續查，讓白苓帶兵暗中監督鹿鳴山。”

杜仲和蘇葉稍稍一想，便也明白了其中意思。杜仲質疑道：“白苓是個文仙，宣宣旨什麽的還行，他帶兵？”

“你質疑本尊？”

“不是，我怎麽會不相信師叔祖呢？”杜仲打著哈哈，“我就是覺得白苓不行，他小小年紀……”

京墨擡眸，“白苓是白斂的徒弟，說起來你該喚他一聲師叔。”

“啊？！”杜仲長大了嘴巴，蘇葉瞪大了眼睛，漪華也跟著起哄。

“師祖從來沒提過有這個徒弟，我從來沒見過他。”杜仲仍然不想接受白苓比自己的輩分還要高。

“白斂將他逐出師門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京墨言道。

“為什麽被逐出師門？”三人幾乎異口同聲。

京墨卻帶上了微微笑意：“他膽大包天，愛慕師尊，白斂受不了，就把他趕出來了。他原先不叫白苓，被趕出師門後硬給自己起了個跟白斂差不多的名字。”

“他原先叫什麽？”三人又是異口同聲。

京墨不太喜歡看他們三人一條陣線，搖了搖頭，敷衍道：“忘了。”

杜仲低聲嘟囔：“怪不得，上次師叔祖把師祖的詩作賞給了白苓幾本，他樂呵成那樣，我還以為他喜歡搞收藏，原來喜歡我師祖。”

從來不對付開放的玉山，最近終於打開了大門。當然也不是閑雜人等都能進的，能進的都是——漪華的親戚和故友。

玥娘娘從魔界趕來玉山，好一頓心疼，好一頓關懷囑咐後，便聊到了地錦——被四月雪殺死的地錦。

“母親，會不會是旁人變作他的樣子想要害我？”

“我一開始也不敢相信，但是，真的是他。”提到地錦，玥娘娘心情很不好，但這萬分愧疚：“天尊曾多次提醒我小心地錦，我總覺得，即便他偶爾行事不當，也不至於殺人害命，更沒想到他會害你。”

漪華不解：“我與他無冤無仇，他何至於要我的性命？”

玥娘娘道：“我派人搜查了他的府上，又查出他和左護法藤蔓一起轉移我魔界武羅營部分勢力，投靠飲歌，躲在北冥海，將來對付九重天。藤蔓供認，地錦知道了我將來想讓你繼任魔君，心中生恨，竟然絲毫不顧兄妹之情。”

漪華心中悲涼，“我與他兄妹之情淺薄，但是母親養育他多年，他竟然也不顧。若非天尊的四月雪，我只怕死在北冥海都不知為什麽。”

她拔下簪子摩挲著，又道：“地錦死的時候，我也怕極了。天尊告訴我，這個簪子只會讓人法力盡失，但那是在海裏，地錦沒有法力，所以丟了性命。”

玥娘娘忽然想起什麽，道：“我曾想派人把地錦追回來，天尊派人傳話，說地錦去了北冥海，不必管他，難道……”

漪華頓時懂了母親的意思，天尊故意讓地錦去北冥海，他一旦敢對漪華動手，便只有死路一條！

“天尊寬容仁厚，也殺伐決斷，愛恨分明，眼裏容不得沙子。他怕我們兩個不忍心他死，所以給他選了這樣的死法。”漪華說。

玥娘娘戳了一下她的額間，“天尊分明是愛護你呀！”

又幾日，辰砂蹦蹦跳跳地回來了，張牙舞爪，春光燦爛，絲毫沒有當貓時候的呆萌模樣。

緊跟在他後面的，是果果，她比之前出落地更加成熟有韻味了，華衣錦裳，珠玉翠環——她現在是妖後。

兩人談笑一番後，漪華便看出了她眉間的憂色，更問及果果那次為何突然失去了聯系。

果果欲言又止，看了在一旁直楞楞站著的辰砂一眼。

漪華明白了她的意思，對辰砂說：“你出去。”

直楞楞站著的辰砂說：“果果，讓我也聽聽嘛。”

“果果是你喊的嗎？”

“跟你學的啊……好吧，我出去。”

原來，昔邪與白果戀愛時很甜蜜，剛結婚時也不錯……過著過著，雞毛蒜皮的矛盾就出來了。

白果嫌昔邪不洗腳，昔邪趾高氣昂地說大老爺們有點腳氣怎麽了？

白果讓蠶妖做了件好看的衣裳，興沖沖地穿上讓昔邪看，昔邪又不開心了，你可是本王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穿這麽暴露合適嗎？

白果喜歡聽戲，偷偷跑到人間聽了一場戲，回去有些晚了，昔邪很擔心，話到嘴邊卻成了“這麽晚不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去找野男人了”。

……

凡此種種，兩妖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直到有一天晚上，白果回到梨樹洞的時候，發現昔邪醉醺醺地和一只海棠花妖摟在床上，衣不蔽體，滿室旖旎。

她沒有沖上去跟這對賤夫銀婦理論，甚至沒有驚擾他們，忍住兩行眼淚，扭頭便離開了妖森林。

昔邪醒來後知道白果回來過，毫不客氣地趕走了海棠花妖，漫天滿地地找他的妖後，卻沒有任何訊息。月食那天，昔邪收到了飲歌的帖子：“妖後無恙，本殿自會好生照料，只要妖王不插手我與天尊之間的鬥爭，事成之後，定將妖後毫發不傷地歸還，並親自向妖王請罪。”

再後來，便是天尊與飲歌一戰後，昔邪匆匆到了北冥海，鯤族不願再惹禍上身，主動把飲歌關在海底的白果、辰砂放了出來。

昔邪難過地抱著白果，說：“我那天喝醉了，實在不記事了，原諒我好嗎，我只不過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白果擡手又是一巴掌，把昔邪打蒙了。

昔邪生生挨了這一巴掌，有些不高興：“你怎麽這麽粗魯，我好好跟你道歉，你打我幹什麽？以前的溫柔可愛哪裏去了？”

“妖王喜歡溫柔可愛的，去找海棠花吧，何必來找我！”白果冷聲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簡直無理取鬧！”昔邪也賭氣，掐著腰，沒去追。

辰砂遠遠地目睹了這一幕，最終放心不下白果，又偷偷地跟上了。沒有驚擾，暗中保護。

白果在人間悠悠蕩蕩了三天，心情終於沒那麽差了。擡頭，對著一片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說：“聽說漪華受了傷，你可以帶我去看看他嗎？”

“可以可以！”辰砂手腳敏捷地從樹上跳下來，撓著頭發，靦腆道：“原來你早就發現我了呀。”

漪華聽完這些，不由得嘆道：“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白果抿著嘴，說：“漪華，你說我該離開他嗎？”

“要是舍不得，就留下；要是接受不了，就離開。”漪華嘆息一聲，安慰道：“這個肯定很難想，只能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在這裏住幾天，我這裏永遠都是你的港灣，陪你訴說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

京墨漪華：理想夫妻

昔邪白果：現實夫妻

飲歌半夏：表面夫妻

杜仲蘇葉：搞基的，呃不，純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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