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雪劃過之處，整個屋子劇烈地顫動起來，屋內的軟塌珍珠滾來滾去，晃晃悠悠大約一刻鐘，四周又安靜下來，恢覆原貌。

大約是她法力盡失，不能發揮四月雪全部的靈力；也大概是北冥海水對四月雪的力量有削弱作用；也許是因為玉生煙也在北冥海裏……總之，砍不開這個大蚌殼。漪華這人就是這樣，比如她碰上了冤家對頭大白鵝，她會一驚一乍、大喊大叫；但是碰上了真正危險的處境，反而整個人都冷靜下來，勇氣比平時高出十倍以上，沈著地思考眼前的局勢。

她收了拿過鯊頭杖細細研究了一番，什麽都沒研究出來，基本斷定自救這條路子完蛋了。如果篤定一定有人回來救她，一個是天尊，一個是玥娘娘。

除了利用北冥海的巨大優勢，飲歌敢公開跟天尊對著幹，想來已經籠絡了不少仙者。半夏、忍冬、蒼耳舊部，以往最有勢力的四大仙君他籠絡了仨，他還會做什麽呢？

正在思索著，蚌殼應聲而開，他穿著紫衣黑靴，目色凜冽，像風一樣闖了進來。待漪華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他掐住脖子，按在墻壁上。

她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人。

出現在這裏已經足夠不合時宜，卻為何對她存了滿滿的殺意？這是她的堂哥啊，是母親從小養大的侄子！

她很想問，很想問一句“你為什麽殺我”，對方卻只陰沈著臉，根本沒有打算給她說話的機會。

他的眼睛裏迸發出刻骨的仇恨，捏著她的脖子，使力……

“啊……！”漪華嚇得尖叫一聲。

倒不是她被地錦怎麽樣了，而是地錦突然倒地，死了……

她還以為……以為天尊像往常一樣突然出現救她於水火之中，四周張望，並沒有人來。天尊過來要兩個時辰，現在怎麽來得了呢？

一縷細細的頭發耷拉下來，摩挲著她的臉龐，發髻亂了，剛剛都沒有註意到。

她順手打理了下淩亂的頭發，猛然發現，簪子不見了。所以，簪子去哪裏了呢？她茫然四顧一番，目光最終停留在了地錦身上。

剛剛地錦把她逼到墻邊，四月雪如果幫她制伏敵人，一定會襲擊他的後背。地錦現在仰面躺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上方，一動不動的，很嚇人。

漪華既是心驚，更是心涼。她一度懷疑這是不是真正的地錦，又一度懷疑地錦遭受了什麽魔障，所以才不認得她。總之，她認為他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斷斷不到置人於死地的地步。

試探性地踹了幾腳，地錦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僵硬，漪華小心翼翼地、翻開準備翻開他的後背，剛剛掀起，四月雪逃命似的從裏面飛出來，落在她手裏。

她哭笑不得，四月雪剛剛竟然被壓住了，而地錦的後背上，正有一道被簪子戳上的窟窿，留著殷紅血跡，十分瘆人。

地錦的暴斃讓她有一瞬方寸大亂，她還來不及細想，蚌殼再次劇烈地震動起來，如果說四月雪給它造成的震動屬於不倒翁似的左右搖擺，現在的震動堪比地動山搖、震天撼地。

只不過，這是在深海裏。這樣巨大的震感之下，海水漫無目的地上下翻湧，魚蝦鱉蚌沒頭沒腦地橫沖直撞，珊瑚撕裂，海膽爆炸……生活在這裏的鯤族從頭暈目眩慢慢變成頭痛欲裂，修為一般的已經現出原形，發出尖銳的嘶吼。

蚌殼忽然開了，咕嘟咕嘟冒著泡泡，一只體型龐大的鯤游進來，化身成一個穿著素衣的貴婦人模樣。

“尊後，委屈你了。”

話雖好聽，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隨手抓了一把海帶把漪華捆得結結實實，瞅見她身旁的鯊頭杖，鄙夷道：“喲，飲歌倒是心疼你，但凡對我女兒有一半心意……”

飲歌浮出海面，只見蒼蒼雲天，一朵半人高的睡蓮立於雲天之上，它周身散發著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花瓣張開，花蕊朝下，海水受到巨大的吸力，噴薄逆流而上，盡數被這朵睡蓮吸了進去。

小小的睡蓮蘊藏著無盡的能力，它像一個永不能飽腹的血盆大口，貪婪地暢飲著北溟海水，取之不盡、飲之不竭。

飲歌終於浮出了水面，雙腳踏在逐漸已經微微下沈的海面上，見到眼前的景象大驚失色，半個時辰，對天尊而言足夠了。

事已至此，只能面對。飲歌很快便恢覆淡定，道：“天尊來得比預料中早了半個時辰。”

此時夕陽西下，漫天晚霞將天空裝扮成絢麗的顏色，這道絢麗正在一點一點地被黑暗蠶食，預示著夜晚即將臨近。

京墨踩在一朵雲彩上，錦袍玉帶，黑衣獵獵，雙手負後，俯首睨著的飲歌，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海水再多，用天來盛。”

飲歌眼神一凜，不可置信地問：“你要毀了北溟海嗎？”

“不然本尊是在做什麽？”

“尊後尚在北溟海，天尊不顧了？”

“要是以後誰犯了事就躲到北溟海裏，難道都要本尊出面嗎？”京墨沈聲道，“尊後若有損傷，本尊將鯤族滅族，整個北溟海陪葬。”

飲歌聽著，驀然笑出聲來，玄色衣擺飄揚，被越來越弱的晚霞鍍上了一層微弱的光，“盛傳天尊寵愛尊後，原來也不過如此啊！”

盡管京墨心中早已波濤洶湧，生怕漪華有任何損傷，但他不能表現出來。關切之情越明顯，漪華的危險就越大。他渾然不提尊後生死，反道：“勾結鵬舉舊部，收買凡間仙門，蠱惑地錦為你叛出魔界……你做了這麽多準備，準備孤身與本尊應戰嗎？”

“人多有什麽用，都是些酒囊飯袋，在你面前只會送死，何況，”飲歌頓了頓，冷笑一聲，“從來沒有人敢跟天尊作對，本殿自不量力，請天尊指教。”

說著，他輕輕轉動食指上的綠扳指，海面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升起一道尖嘴長身的流水柱體，幻化成鯤的形狀，嘶吼著向黑衣男子襲去。

京墨不閃不躲，鯤型水柱尚未近身，便已散成水光點點，落在海面。

飲歌並不洩氣，目光裏帶著恨意，在虛空中重重地跺腳，雙臂張開，淩空而起。海面動蕩，幾百幾千道水柱霎時直沖雲霄，將二人和睡蓮全部包裹在其中。

京墨屏氣凝神，彈指一揮，接著水柱淩空而起的勢頭，竟用睡蓮將它們全部攏了起來，隨著浩大的聲勢，海平面又降了幾分。

飲歌蹙著眉頭，心想，他難道真要讓北溟海海水枯竭嗎？隱隱覺得不太對勁，但對戰緊要關頭，又是面對這樣空前的對手，他哪有精力再分心細想？

“飲歌。”京墨突然喚了他一聲，淡聲道：“海終究比不過天的。”

飲歌忽然暴怒，天尊的睡蓮是天地靈氣滋養出來的的上古寶物，飲歌的玉生煙生於北溟海深處……這不是擺明了說“你不如我？”簡直是在戳飲歌最痛的地方。

“我不信！”他咬牙惡狠狠地恕我按，祭出玉生煙，玉生煙惡狠狠地朝著可惡的睡蓮撞去。

“砰！”

天地間一陣巨響，睡蓮花瓣雕零，殘落在海上，玉生煙化成一縷海藍色的煙氣，隨風飄散。

兩大寶物，玉石俱焚。

魚蝦啊、螃蟹啊、烏龜啊，還有不少年幼的鯤，都被震了出來，經歷了一個心臟驟停的高空拋物後慘兮兮地落回去，激起萬丈水花。

“哈哈哈哈哈哈！”飲歌開心地笑了起來，整個身心都暢快無比，以至於面目都有些猙獰，“誰說海比不過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般歇斯底裏的笑聲並沒有持續太久，他笑容便僵住了，面色一白。

只見天尊又拿出了一株睡蓮，隔空捧在手心，說：“玉生煙是死物，睡蓮是活物，可生長可繁殖，我有很多。”

“卑鄙！”飲歌怒罵，心裏又有些慶幸，他依靠玉生煙修煉增進修為，玉生煙的靈力大多已經融入他的血液，本來就沒剩多少靈力了，毀了不至於太心疼。

京墨輕輕拂袖，一朵兩朵三朵……幾十朵玲瓏剔透的睡蓮出現，在飲歌驚訝至極的目光中，他道：“本尊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真的準備讓你的母族滅族嗎？”

“誰要你給我機會！”不知從哪裏來的戾氣與狂氣，飲歌的眉間滲出一層曾青灰色的霧氣，隱去了他逐漸化成的鯤族形體。

飲歌甚至想讓月食來得晚一些，如果此次能將天神之力一舉擊敗，那之前所有的不甘心啊、不平衡啊、不爽啊，這些壞情緒統統都煙消雲散。以後旁人提起飲歌太子都會懷著無比敬畏的心情說：“啊，他打敗了天尊！”

“砰！”

隨著一聲巨響，一只大鳥沖天而起，展翼高飛。它尖叫著，每揮動一下翅膀，便是一陣颶風駛過，引起滔天波浪。

有書雲：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大鵬鳥雙目圓瞪，兇狠地沖京墨而來。

京墨微擡眼眸，轉瞬化成了一條銀色的巨龍，龍遨九天，一嘯動千山萬水。

一龍、一鳥，在雲天之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北冥海已“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這絕對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一場戰鬥。

自從鵬舉被發落到凡間開始，飲歌就有了居安思危的危機感，在修為一面絲毫不敢懈怠。他本來資質就高、底子也好，有仙體和鯤族的雙重身份，又狂野地吸納了玉生煙的大部分靈力，雖然稍稍有所冒進，但法力進步依舊神速。出乎意料的，他竟然跟天尊對了幾百招。

雖然在這個幾百招後就敗下陣來，被龍尾傷到了羽翼，未消化好的玉生煙靈力在他體內上下亂竄，再也支撐不住，敗下陣來。

飲歌化成人形，左手捂著胸，咳出一口老血。殷紅色的血跡灑在墨藍色的海水裏，頃刻就被稀釋，看不出一點血色。

京墨也恢覆了翩翩風采，氣定神閑地踩在海面上。盡管他也受了傷，但他必須忍著，不能讓旁人發現一絲端倪。

天幕被黑夜鍍上了一層輕紗般的的黑色，黑夜越來越近了，北冥海的地平線下落了將近一半，海中生靈抵不住睡蓮的吸力，已經被吸到了睡蓮裏，在睡蓮的水裏游來游去，依舊悠樂自在。

飲歌雖然輸了，但覺得輸得光榮。能跟天尊對上幾百招的，他絕對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飲歌稍稍做了短暫的反省，冷靜之下，突然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不是他的法力有多強，而是天尊不該這麽弱。

飲歌捋了捋鬢邊的發，站起身，面露狐疑。飲歌望了望天空，月食分明還沒有出現。

“既想單打獨鬥贏了本尊，又想利用月食之時和海水之力，飲歌，你很矛盾啊。” 京墨道。

飲歌瞇起眼，帶著狡黠，質疑道：“天尊為何不下海先救尊後？憑天神之力，救她應該如探囊取物，你真的毫不在乎她的生死？”

京墨厲聲道：“月食前將海水抽幹，你將無路可退。”

“無路可退？”飲歌好像聽到了個大笑話，張開雙臂，放肆道：“天尊何時給過我路了？我分明早就已經被你逼得無路可退了啊！你將北冥海抽幹吧，讓它們都死絕了，給你、更可能是給我——陪葬！”

京墨心生不悅，“你鯤族出身，連北冥海萬千生靈都不顧及，如何能當六界之主？”

“我憐眾生，眾生可有憐我？！我何時成了鯤族出身，本殿乃堂堂九重天太子，天家血脈！”飲歌厲聲說著，又咳了幾聲。

一道幽幽的女聲傳來：“太子殿下看不上我們這些窮親戚了嗎？”

“表姑？”飲歌低頭，對海面上勉強露出一個腦袋的母鯤喚道。

母鯤距離飲歌很近，距離天尊很遠。她昂著頭，道：“太子即便瞧不上，鯤族庇佑你這麽久，你真要眼睜睜看著鯤族種族滅絕嗎？”

飲歌氣惱中帶著不屑，“質問我做什麽？天尊要滅掉北冥海，你出來跟他打啊，藏在海裏當縮頭烏龜幹什麽？”

京墨眨眨眼睛，隱隱約約猜到了這只母鯤的身份，暫時收了幾朵睡蓮，靜觀其變。

“我的女兒是不是你害死的？”母鯤又問：“雖然鯨鯨死的時候你在九重天，但我總覺得這事跟你逃不了關系。”

京墨的猜測不假，這只母鯤正是魚思淵郡主。

飲歌有些煩，冷著臉道：“表姑非要在這個時候跟我聊家事嗎？”

魚思淵執意尋求一個答案，恨聲質問：“家事又如何？你的天下事就一定比我的家事高貴嗎？還是太子殿下覺得為了你的天下大事犧牲我的女兒並不算什麽！”

“表姑母憂傷過度，回去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亂想。”飲歌擡眸，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一旦月食出現，天尊的法力將大打折扣，他為何不趁著月食之前的最好時機對自己致命一擊？

他的腦子飛速思考著，天尊一定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他可能受了傷，可能因為其他緣故，也可能根本沒那麽覆雜，是大家把他的能力傳得太神乎其神……

魚思淵仍維持著鯤的形體，巨大的身軀躍出水面，發出“嗷嗚”的嘶吼，沈重而深邃，仿佛要用聲音穿透長空，而後重重地落下，鉆到海裏。

飲歌剛剛喘了一口氣，忽然睜大了眼睛。

魚思淵再次越出水面，這次化成了一副貴婦人的模樣，她手上扶著的，正是昏迷中的漪華。

“天尊明鑒，飲歌太子所為，與北溟海無關，請天尊放過北溟海萬千生靈。魚思淵願交出尊後……”

她的話還沒說完，兩道身影倏爾飄過，幾乎同時到達她面前。

準確地說，京墨和飲歌同時動身，雖然天尊的距離非常遠，但速度比飲歌更快，所以京墨比飲歌先了一步。

但飲歌不是吃素的，他擲出了藍田劍，劍身泛著冰藍色的光芒，劍尖直逼漪華，只剩咫尺之距。

京墨只好先出手打偏了藍田劍，趁著他出手的空隙，飲歌已經先一步掠到漪華面前，將她控制住。

此時，漪華睫毛微動，稍稍恢覆了一點意識，肩膀動了動，但仍垂著眼簾，也說不出話來。這點微小的動作，看是看不出來，但飲歌緊緊鉗制著他，便感受到了他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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