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掌，似乎比想象中要順利很多，杜仲沒有抵抗嗎？不對，不可能……蒼耳的心七上八下地跳了起來，亂七八糟地把雙眼抹幹凈，瞳孔驀然睜大……

“小海！”他淒聲呼喚。

方海勾了勾鮮血淋漓的唇角，面色慘白，跌倒在地。

這一幕只發生在一瞬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天尊也沒有想到，剛剛口口聲聲喊著惜命的人，這麽決然地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縱然服用過仙藥，方海依然是凡人之軀，哪能受得住蒼耳這一掌。即將斷氣之際，杜仲眼疾手快地借了他一縷氣息，讓他能夠再說幾句話。

蒼耳驚訝杜仲居然出手幫忙，心底閃過一絲覆雜，但也顧不上思考這個，忙去照看倒在地上的方海。

“爺爺，你不要為了我這樣，你一直是我最崇拜的人，我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成為你，你已經為我背負了太多，不要了，我不值得……”

“小海，堅持住！我會救你的，沒事的啊，沒事的！”蒼耳瘋狂地給方海輸入源源不斷的仙力，像不要命了一般。他的凡人之軀承受不住，蒼耳又向京墨哀求：“天尊，求求你救救他，小仙錯了，小仙以後給天尊當牛做馬，小仙以後再也不敢對尊後不敬……小海，你要說什麽？”

方海被蒼耳扶著，說：“爺爺不要傷心，不要求他們，我已經多活了這麽多年，賺了，賺了……可是，我渾渾噩噩了兩千多年，一直沒有想明白，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呢？野草來年春又生，人活著如果只為了傳宗接代，與野草有什麽區別？”

蒼耳被問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曾經活著為了浴血奮戰、保家衛國，後來因兒子慘死，一番心思為了讓方家有後。再後來飛升九重天，除了偶爾操心一下凡間的孫子，其他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忠心耿耿地為天帝做事上，天帝說什麽他便幹什麽，哪怕天帝讓他去偷襲天尊，他也欣然領命、從未質疑。天帝點他成仙、一路提攜，看中的就是他“愚忠”的好品質。

看著楞住的蒼耳，方海苦笑一聲，說：“原來爺爺也沒有活明白，你說，讓我要麽成親生子，要麽修煉成仙，可我不想成親，也沒得道成仙……這一生過得……當真是……當真是沒有意思……”

這個活了兩千多年的凡人，帶著無盡的遺憾，好像他自己也沒搞明白到底有什麽遺憾，滄桑地離開了人間。

蒼耳哭得老淚縱橫，眼淚沖刷著臉上的斑斑血跡，更加面目全非、格外駭人。方海是他在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他的離去斷送了他所有的希望。

一番嚎啕大哭後，他終於平靜下來，道：“別人死後成仙，忘卻前塵，無牽無掛；我活著成仙，凡事未了，牽腸掛肚……早知，當初還不如讓天帝賜我個痛快。”

京墨道：“你若沒有凡事牽絆，鵬舉怎麽會用你？如何敢用你？你命中本該有位孫女，一生平順安樂，你們肆意妄為改了她的命，造成她一生困苦。始作俑者，並非命運，而是你和鵬舉各自的私欲。”

蒼耳良久無話，擡首，目光移向漪華，嘴角隱約帶上幾分漫不經心的譏笑。道：“尊後，你在凡間有父母，如果有一天你的爹娘老去，你會不會求天尊為你的爹娘延壽續命？天尊，你是神，不老不死，根本不懂凡間的生離死別。如果將來有一天尊後先你而去，你會如何？你能守得住天道、不為她逆天而行嗎？”

一句話，誅了兩人心。

京墨和漪華都沈默了。

蘇葉低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哎我說蒼耳啊，天底下再也沒有臉皮比你更厚的人啊，平時你裝的人模人樣，比誰都正直，比誰都大義凜然，沒想到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是能莫名其妙地保持自信啊！”杜仲掐起了腰，走到他面前，指著他道：“鵬舉枉顧天道、篡改凡人命數在前，你不顧人倫在後，同先天帝沆瀣一氣，盜用九重天仙藥給凡人。蒼耳仙君，你知罪嗎？”

職位越高的人往往越好面子，既然犯下了這麽大的罪名，與其被帶到瓊樓玉宇在眾仙面前丟人現眼，不如一了百了來的利索。準備動手自盡之時，天尊波動手指，一條引荒繩幽幽落下，牢牢地捆在他身上，不能動彈。

事情已了，杜仲正要取雲彩，被京墨制止：“還有一事。”

周圍是烏泱泱被定住的人群，這群人裏面，有兩人剛剛來了不久，並沒有被法術定住，一動不動地混跡在裏面，屏氣凝神，濫竽充數。

“出來吧。”京墨揚聲道。

湖的對岸，有兩個人頭動了動，一個年紀較大，一個比較年輕，應當是一對父子。聽著京墨的聲音，年紀大的帶著年紀小的飛身略過湖泊，落在島上。

年輕的是黃芪，黃家二公子，年紀大的，自然就是他的父親黃長老了。這兩人面色沈重，漪華基本猜到了他們的來意。

黃長老見著他們便跪下了，戰戰兢兢道：“小人乃清波仙門黃氏，不小心驚擾了天上來的幾位仙人，請仙人們恕罪！小人的長子於昨夜莫名失蹤，動員闔府上下尋了一天一夜也遍尋不著，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求仙人們指點啊！”

黃長老在湖對面只看到了他們會法術，又看到杜仲蘇葉等從天而降，便猜到他們是九重天的仙。但隔得遠，並沒有聽到他們說話，更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心想喊一聲“仙人”總沒有錯。當然他也目睹了方海掌門之死，曾一度害怕猶豫，但想到愛子下落不明，還是硬著頭皮過來了。

“他死了。”京墨冷冷地說。

“什麽？”黃長老一個趔趄，在黃芪的攙扶下才沒有摔倒在地。

漪華道：“黃岐意圖對一女子不軌，已經被打死了。”

“誰……誰幹的？”黃長老咬著牙，悲憤交加。

漪華側目，道：“黃長老怎麽不關心一下那名女子如何？”

他失聲道：“那女子如何關我什麽事？她就算被玷汙了，我多賠些金葉子就是，是誰這麽喪心病狂，殺我愛子？”

“我。”京墨淡聲回答。

“仙人莫不是跟小人開玩笑吧？”黃長老精明的雙眼轉了一圈，提著精神再次問道：“敢問仙人在哪裏見過犬子？即便犬子出了意外，總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昨夜在黃氏溫泉，黃岐妄圖非禮一名女子，被女子的夫君當場打死，屍骨無存。”京墨冷聲道。

聽到這裏，杜仲和蘇葉的目光悠悠轉向漪華，一個帶著懷疑好奇，一個帶著關心，但都沒有立刻開口問。

“不過是非禮了一名女子，何以被打死！”黃長老聽聞兒子的死訊後有些失態，恨聲道：“那女子的夫君是何人，也不看看我們家是什麽地位，竟敢如此目無王法，各位仙人能否告知他們是誰？”

黃芪稍加琢磨，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看到眼前站著的國色天香的年輕女子，不可置信地說：“難道……難道……”

“是我。”漪華道。

“你？”黃長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京墨，覺得他們應該是夫妻，向京墨質問：“我兒子……真是被你殺的？”

蘇葉確認是公主受了委屈，再也不能默不作聲了，道：“你兒子膽敢冒犯我家主子，竟想著賠幾塊金葉子了事，目無王法的究竟是誰？”

黃長老指向漪華，問：“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不用管我們是什麽人，作惡便是作惡，與我的身份無關，與你的身份也無關。昨夜多虧……多虧我夫君及時出現，你兒子才作惡未遂.但是……”

黃岐早就攥起了拳頭，打斷他的話，擡頭質問道：“你們來到清波府，我對你們盛情相待，你們隱瞞身份又假裝是兄妹，我大哥肯定不知道你們是夫妻，這才想親近姑娘……你說我大哥作惡未遂，姑娘既然沒有受到傷害，為何不能放我大哥一馬？九重天的仙竟然氣量如此狹小嗎？”

“呵，聽聽，倒成了我們的不是了。”杜仲鄙夷道，“難道非要亮出身份，你才能知道我們主子沒有滅你全族已經很仁慈了。”

漪華有魔界公主和尊後兩個尊貴的身份，隨便拿出哪一個來都足以把黃岐的罪行上升幾個檔次，但是，她不想用身份來定義黃岐的罪行。

她道：“錯了便是錯了，仗勢欺人做惡在前，就不要指望別人寬宏大量。如果黃芪侵犯的是個無權無勢的凡人女子，她就活該受屈嗎？黃岐做下十惡不赦之事，你卻想著靠權勢平息事端，難怪黃岐無法無天，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仙人教訓的對……”黃長老輕聲說著，猛然起身，拍出一掌向漪華襲去。

“公主小心！”蘇葉手中紙扇殺出，攔截黃長老的動作。明明天尊離漪華更近，且一定會阻攔，但事發突然哪來得及想這些，護主心切完全出自本能。

在紙扇靠近黃長老的前一刻，黃長老被一道巨大的力量逼得後退幾十丈，遠遠地摔落在地，紙扇的鋒利光芒又隨之而至，將重傷的黃長老打得吐了血。

“爹！”黃岐嘶聲呼喚，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時，黃長老已經一命嗚呼。

事情發生在短短一瞬間，誰都沒有預料到這個後果。京墨天尊和蘇葉出手時都特意把握了分寸，最多重傷他，絕不會傷人性命。但是兩道力量相加，凡人之軀哪能抵擋得住。杜仲過去瞧了瞧，沖著京墨搖了搖頭。

蘇葉見闖下了大禍，收了紙扇，忙跪下道：“蘇葉誤傷凡人性命，請天尊降罪！”

杜仲急道：“師叔祖，他並非有意……”

漪華被這樣的血腥場面嚇傻了，回過神來，也道：“蘇先生是為了救我出手，都怪我剛才說話激怒了他，他才對我出手。”

京墨望著崩潰大哭的黃芪，眼中的悲憫一閃而過，低頭對蘇葉道：“若是有罪，本尊也占一半，起身吧。”

“哈哈哈哈哈！”淒涼絕望的笑聲傳來，在寂靜寬敞的廣場上顯得格外瘆人。黃芪起身，因為蹲的時間久了，腿微微有些發軟，指著他們四人道：“先殺我兄長，又殺我父，原來你們仙仗著自己有些本事，就可以無所欲為，就可以濫殺無辜！”

杜仲反詰道：“你父親和兄長能算無辜嗎？”

黃芪經受了雙重打擊，哪裏還聽得進去這些，眼裏的恨意幾乎要迸發而出，聲嘶力竭地罵道：“我還修什麽道，拜什麽仙，原來神仙是你們這樣的貨色！有本事把我一起殺了，殺了我啊！”

“黃芪，你父親之死的確非我本意，但他想要出手殺人在先，始作俑者終究是他自己。”京墨道。

“是麽？”黃芪嗤笑一聲，“我大哥就算動了色心，不也沒把她怎麽樣？我爹想要殺她，她不還是好好活著？就一句‘作惡未遂’接連殺了我兄我父，你們哪來的臉面站在這裏道貌岸然地指責被冤死的人？”

“你的意思是，非得我死了，你父兄才死的不冤？”漪華反問。

“你們一家人招惹我家主子在先，你又有何顏面在這裏叫屈？”蘇葉道。

“既然敢行兇作惡，就該承受任何可能的代價，希望你想明白，好自為之吧。”

京墨不欲與他再多話，帶著漪華，杜仲拉著蒼耳的引荒繩，蘇葉跟在最後面，一起回了九重天。

蒼耳一事震驚朝野，他是看起來最嚴於律己、最不可能作奸犯科的人，沒想到在子孫後代這事上栽了跟頭。瓊樓玉宇上，蒼耳仙君被廢掉仙君稱號，剝奪兵權，發配前往看守九幽境。丹參仙人被逐出煉丹房，扔到人間去了。

“為什麽要趕我們走？”

“臥槽誰潑了我一身水？！”

“方海掌門呢？那是……黃二公子？”

來看四美盛會的人們終於能動了，四周還是原來的樣子，除了方海掌門的位置空了，還有黃家二公子抱著黃長老的屍首癱坐在地，怎麽問都不發一言。

“快看快看！見鬼了！”一個人大叫起來，指著湖中心的島嶼喊道。

那是清波仙門的所在地，一座巨大的島嶼緩緩下沈，下沈……最終消失在浩渺煙波裏，杳無蹤跡。

人群頓時沸騰起來，一人喊道：“這個島會不會沈啊？”

大家聽聞，連忙七七八八搶了船只往湖岸跑去，有人搶不上船只索性一個猛子紮到水裏，游了過去。不過，舉辦四美大會的小島嶼並沒有沈下去，沈下去的只有清波仙門。

後來，每當有人經過這個湖，就會聽到各種議論：

“湖中央曾經有個清波仙門，遭了天譴，沒了！”

“聽說是亂煉丹，把人吃死了，老天爺不願意了！”

“樹倒猢猻散，清波仙門沈下去之前，裏邊的人就跑沒了，還有個姓黃的小子，瘋啦。”

“四美大會再也看不到了，可惜呀！”

墨華宮裏，漪華、杜仲、蘇葉三人就這一事件展開了深刻的討論。

杜仲端起合歡遞來的茶，吧咂了幾下嘴回味著茶香，說：“師叔祖真是老謀深算啊！蒼耳偷襲他在前，又在朝會上多次跟他過不去，他無動於衷，我還以為師叔祖已經寬容大量到失去原則了。”

漪華托著腮幫子，“怪不得，天尊說想帶我去人間品嘗美食，隨便一挑地方就挑了個清波府，一去清波府就查出這麽大的事兒。”

蘇葉正襟危坐，“根據公主方才所言，方海掌門接到蒼耳的消息後，立即停止了四美大會，一定是怕被天尊發現。那麽，蒼耳仙君怎麽知道天尊去凡間了呢？”

杜仲雙手一攤，“是啊，連我都不知道，我還以為師叔祖沒來上朝，是因為在玉山和你……過日子。”

合歡提著水壺過來斟茶，聽到他們談的正好是自己知道的，道：“天尊離開之前曾囑咐奴婢，如果有人來打聽天尊與尊後的行蹤，讓奴婢在時機恰當的時候不小心說漏嘴。”

漪華讚嘆：“果然老謀深算。”

“師叔祖奶奶？”杜仲突然喚道。

“幹嘛？”漪華嘟了嘟嘴。

“你知道蒼耳在朝堂上罵你的事嗎？”杜仲眨了眨桃花眼。

漪華一臉疑惑：“什麽？他罵我？我怎麽得罪他了？我跟他不熟啊，沒打過交道啊？”

蘇葉則一臉氣憤，護主的情緒又上來了。

杜仲對光明正大地說人壞話這事特別有興趣，眼睛光芒四射，興高采烈地比劃著：“是這樣的，蒼耳在朝堂上言之鑿鑿，說還說尊後出身魔界，無才無德，連飲歌太子的婚禮都不出席，不配為尊後……他還慫恿讓澤度仙人上書，說尊後閑的沒事老是跟杜仲蘇葉之流混在一起，一點也不避諱……”

漪華垂下眼睛，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被警醒。

“啊對對對，澤度仙人上書就在你們去凡間的前一天！”杜仲摸著下巴，慢慢分析道：“師叔祖能忍受蒼耳留戀舊主，甚至能原諒蒼耳聽命偷襲他……但他忍不了蒼耳說你壞話，所以把他收拾了。”

漪華心中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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