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漪華不是疼醒的，是凍醒的，也可能是餓醒的。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淡藍色的錦緞帳幔，雖顏色質樸、設計簡單，質地與觸感卻是上佳，藍色不偏深一分，也不偏淺一分，正好讓眼睛覺得賞心悅目，兩側垂下兩條長長的流蘇隨風搖擺，帳幔和身下的枕頭床榻柔軟如□□，一絲縫隙都沒有。

四周望去，這是一個環境雅致的臥室，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凈的沒有一絲塵埃。這裏的氣氛卻比周圍溫度還要冷，仿佛不希望有人觸碰這裏的安謐。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屋子有些漏風，風不知道從哪裏吹來，即便蓋著一層柔軟的錦被，她依然凍得瑟瑟發抖。

她雙臂環抱著自己的上半身，身上的三十多通鞭傷已經消失無蹤，被蟒蛇鞭打的三道依然醒目駭人。染了血的衣服早就不見蹤影，而這一身寬大的白衣服……

被打得快要死過去的時候，好像是京墨救了自己。

“喵嗚~”

這一聲叫喚把項漪華嚇了一跳，原來旁邊高高的案幾趴了一只小灰貓，它睡眼惺忪地用前爪揉了揉臉，懶洋洋地翻滾了下身子，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漪華又叫了一聲。

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貓的叫聲把整間屋子襯得更加安靜。

“這是哪裏？”她心想，這個地方竟然沒有一點人間的煙火氣息。

懷著一顆好奇心，她赤足走出臥室。之所以赤足，是因為沒有找到鞋子。與臥室相連的是一間清新雅致的書房，最吸引人的不是古樸有致的桌椅，也不是擺放整齊的文房四寶，甚至不是墻上的山水畫，而是冷風從窗戶吹進來，桌子上的紙張竟然絲毫不受影響。

一個窗戶海闊天空般地敞開著，沒有窗欞和窗紗，怪不得屋子冷颼颼的。

外面萬裏雪停，千裏冰封，群峰屹立，層巒疊嶂，河流止行，好一幅白雪皚皚的江山如畫！項漪華站在窗前頓時覺感覺到神清氣爽，心靈被天高地廣的冰雪浸潤洗禮，心胸因萬裏山川變得豁達灑落。那些悔恨、歉疚、憤怒、絕望，仿佛經過了千百年的過濾，不再令她痛徹心扉。

小灰貓跳到她旁邊，朝項漪華叫喚了一聲，漪華抱起它揉揉腦袋，不禁想起了白果。這只小貓毛色幹凈鮮亮，兩只大眼睛溜溜地轉，令她忍不住又多摸了幾下。小貓還沒跟她熟絡過來，被摸了幾下有些不耐煩，一蹬腿兒跳到紫檀木的椅子上去了。

她打開木門邁出一只腳，萬分驚懼地發現自己犯了個很幼稚很可怕的錯誤，他踩空了。

寒風凜冽，雪花飄飄，開門見山，群山千仞，門下是萬丈懸崖。

“啊……”項漪華一邊墜落一邊大喊，她相當害怕這種加速度墜落的感覺，仿佛心臟要從身體裏跳出來。

小灰貓急忙從案幾上跳下來，準備一展身手英雄救美，發現它的主子已經捷足先登了。

他的主子在半空中把漪華接住，把她抱了上來。小貓有些吃醋地翻了個白眼，明明從前只有自己有這種待遇。

項漪華在他的懷裏撲騰道：“京墨，你快放開我！”

京墨一臉淡定地說：“你沒穿鞋子。”

好不容易挨到京墨把她放在臥室的床榻上，漪華一把將他推到老遠，抓過被子裹到身上，哀嚎道：“你個大冰塊！”

真真是奇了怪了，或許因為之前在拈花小築氣候溫暖，她沒有特別註意，今日被這一抱，才深刻地感受到京墨這個人身上沒有一丁點溫度，活生生是一塊千年寒冰。

漪華望向京墨，他的頭發簡單地束了一半，另一半披在腦後。依然是素雅的白色長衣，腰間隨意地束著一條柔滑的絲帛金帶，脫俗的氣質裏多了些貴重之氣。

漪華盯上了小灰貓，哀求道：“我可以抱著它取暖嗎？”

“可以。”

小灰貓不情不願地看著京墨，它才不要被這個女人抱在懷裏□□，正準備逃之夭夭，他的主子卻把它抓過來遞到了漪華手裏。

漪華緊緊抱著它，小灰貓的眼睛都要被擠沒了。

京墨手一揮，窗外的寒風無法再刮進來，項漪華稍微放松警惕，懷裏的小貓瞅準時間趕緊跳了出去。漪華又將身上的被子裹了裹，待身體稍微暖和點了，一臉好奇地朝著京墨的方向看去。

一雙亦正亦邪又純潔無瑕的瑞風眼，劍眉星目，鼻梁高挺，清晰的下頜線的弧度盡顯英氣。他可長得真好看啊，比記憶中還要好看些，好看到讓漪華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神，好看到讓她忘了遍體傷痕。

“京墨……”

“嗯？”

“我現在是天庭的餘孽，是魔界的罪人，九重天的太子和魔界的少主都不會放過我，你不怕引火燒身嗎？”

京墨搖搖頭，道：“不怕。”

他的眼睫毛很長，在漪華的眼睛裏，他說話的的睫毛像兩只跳動的小蝴蝶。漪華問道：“我只知道你叫京墨，偶然想起來好歹有個名姓，可除了這個名字我對你一無所知。”

“很多人都知道我，卻不知道我的名字。”京墨道。

漪華只當他說話傲氣，道：“我認識的是眼前的你這個人，無關身份。你救了我，我不願給你帶來麻煩，所以如今不得不問你的身份了。”

“你曾經問我怎麽知道你的名字，”京墨頓了頓，接著道：“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心有漣漪，自有風華。”

拈花小築初見，他便喚她“漪華”。

魔界母親曾經說過，她的名字是天尊起的。

漪華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心頭莫名地緊張起來，仿佛戰場上的軍鼓在狂熱地敲打著她的心臟，千軍萬馬隨著鼓聲奔騰而過。

“天尊？你……是……天尊？”漪華不可置信地說。

京墨緩緩地點點頭，點頭的同時眨了下眼睛，嘴角浮現著淡淡的笑意。

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輕戳了漪華的額頭一下，道：“居然在背後喊我老神仙。”

都說天神是六界中最令人敬仰的人，活了不知道幾十個萬年，連天帝都是他的後輩。漪華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眼前之人分明是個二十歲出頭、陽光溫暖的少年，怎麽可能會是至高無上的天尊？

可如果不是天尊，他怎麽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不是天尊，誰會自己一個人住在白雪皚皚的山上？

如果不是天尊，誰敢堂而皇之、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她從魔界救回來？

如果不是天尊，普通人怎麽會長得這麽好看？

“又盯著我看。”京墨柔聲道，嘴角淺淺的笑意不減。

漪華忙甩開身上的被子，一咕嚕從床上爬下來，跪拜道：“謝謝天尊救命之恩，不只是這次，還有我剛出生時候那一次。”

京墨見她慌裏慌張、一臉敬畏的樣子，突然覺得不適應了。他趕緊把她拉起來，道：“你還是喊我名字吧。”

“豈敢直呼天尊名諱。”漪華腿部酸痛一個踉蹌，又要跪下去。

“剛才你還說，你認識的是眼前的這個人，無關身份。你日後要住在這裏，若是拘束了，豈不是要天天拘束。”

“住在這裏？這是玉山？”

京墨學著她的樣子輕輕歪頭，眨著眼睛看向她，堂堂天尊居然有些可愛。

“不然呢？出去受欺負？”京墨柔聲道。

漪華隱忍多日，那些被欺負的難過一直壓在心底。飲歌、天妃、紫菀、地錦、藤蔓、還有那幫鬧事的鄰居，都欺負她。

魔界母親受自己連累而死，凡間的母親至死都沒能等到自己回來，徒留自己一身的傷和滿心的傷。

見她如此神色，愧疚之情隱隱浮上京墨的心頭。他本不該愧疚的，眾生皆有歡樂，眾生皆有其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生而為神，他只需看護天地運轉，讓六界不要出大亂子就好，不該幹涉眾生的命運。

魔界叛亂，他不管；飲歌奪回九重天，他也沒管；項漪華在凡間過得不好，他說服自己不管；項漪華被地錦帶回魔界，他也忍著不管。

可是，當漪華被飲歌帶到九重天，他安排杜仲把她帶到凡間。

當項漪華被地錦綁上刑臺，地錦亮出了蟒蛇鞭，京墨再也坐不住，以最快的速度朝著魔界奔去。

終究不忍心她受苦。

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京墨竟然豁然開朗，找到了自己連日來糾結的原因。一個□□凡胎、沒有法術傍身的魔界公主，根本無法在六界中生存。既然苦心孤詣地救活了她，就該讓她有生存下來的本事。

京墨頃刻間就打好了算盤，把漪華留在玉山教她法術，待她有能力自保了，再讓她離開。將來任漪華把六界攪和成什麽樣，都是六界的造化。他只管在玉山畫他的畫，擼他的貓，心安理得地不管閑事。

項漪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撇了撇嘴，道：“我的衣服……”

京墨斬釘截鐵地回答：“是辰砂給你換的。”

其實漪華是想問自己原來的衣服鞋子去哪裏了，並不是想問誰換的衣服。

京墨指著小灰貓道：“它叫辰砂，多年前我隨手撿了它，在這裏待久了便有了些靈氣。”

“它會換衣服？”漪華問。

京墨特意瞅了小灰貓一眼，解釋道：“它雖然是公的，但暫時化不了人形，只是一只小貓。”

“所以就讓一只小喵咪給我換衣服嗎？”漪華追問

“怎麽，難道要本尊替你更衣？”京墨表現得一臉正氣，臉不紅心不跳。

漪華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您是堂堂天尊，沒有侍女嗎？”

京墨很愜意地伸了伸袖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本尊不喜歡閑雜人等。”

漪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想，天尊雖然可憐她讓她呆在玉山，但自己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能叨擾天尊太久。

京墨以為她怕冷，抓過辰砂來遞給她，道：“可以抱著它取暖。”

小灰貓嗷嗚嗷嗚地叫著，揮舞著爪子無力又無奈地控訴著自己的主人：你做的事情為什麽要栽贓到本喵頭上？你怎麽可以讓本喵給這個女人當手爐？

京墨覺得辰砂今日有些吵，吩咐道：“你去凡間給漪華弄些衣服。”

辰砂勉強同意了，漪華又對它懇求道：“能不能再弄些吃的？”

辰砂不太想答應了，買衣服跑個一趟兩趟的也就罷了，買吃的不得一日三餐伺候著啊！麻煩的凡人！

京墨看了辰砂一眼，辰砂便只好答應了。它從紫檀架子上蹬了一下，四爪落到窗戶上，再借力了出去。

放在桌子上的是京墨最滿意的一幅水墨畫，畫的便是窗外白雪飄飄、層巒疊嶂的萬裏江山圖。

項漪華的眼睛落到書桌上的一疊畫，問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嗯。”京墨點點頭，背地裏卻悄悄地勾了勾手指，把下面壓著的一張抽出來藏到袖子裏，那是他在拈花小築裏作的畫

項漪華拿起畫隨手一翻，驚奇地問道：“咦？這小姑娘是誰呀？”

京墨皺了皺眉毛，怎麽忘了還有一張？

畫上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漫天大雪裏，她穿著笨重，渾身上下包裹地像個球一樣，蹲在一個屋檐底下，拿著一根樹枝在雪地上畫了一只狗和一只貓。

京墨不想讓她繼續看下去，她卻看得更加仔細，邊看邊問：“這個小姑娘是誰呀，真可愛。她畫的小灰貓是辰砂吧，畫的不太像；那這只小狗呢，也不如我家果果好看。”

問了一大堆，項漪華最好奇的是第一個問題。

京墨一臉淡然，幸災樂禍地想：你肯定想不到，畫上的小姑娘是你小時候吧！

“京墨？”好奇的項漪華習慣地喊出來他的名字，急切等待他的回答。

“啊？”京墨很順溜地答應著，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此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山下清晰地傳來，在這裏顯得非常清晰：“白苓奉天帝之命，特來邀請天尊參加紫菀娘娘今日在玲瓏殿舉辦的謝宴。”

京墨心裏對於白苓這時候來表示非常讚賞，成功幫她回避了問題。

“紫菀……娘娘？”京墨好整以暇地瞅了漪華一眼，他平時才不管這些小事，這次是替漪華問的。

山門外的白苓仙官知書達理地回答：“回稟天尊，天帝旨意，飲歌太子前日已晉紫菀妾室為側妃，依天庭規矩，紫菀娘娘今日舉辦謝宴。天帝陛下敬重天尊，雖知天尊無意俗事，亦要稟明天尊。”

任何人想想便明白，太子側妃答謝宴這等小事，哪有資格勞煩天尊出面。

白苓仙官又道：“天尊的玉山容不得他人踏足，天帝鬥膽請您去天庭一敘。”

“你告訴天帝，讓他在瑤池相候。”

白苓仙童恭敬道：“謹記天尊之意，白苓這就回去向天帝傳達。不敢叨擾天尊清修，現下告退。”

白苓作為天帝的傳話者，具備一身客觀公正、不帶私人情緒的良好素質。但今日的他心裏有種一萬匹馬咆哮而過的感覺。

天尊居然關心紫菀娘娘成了側妃？真是六界第一大奇事！

京墨一臉淡然地看著漪華，期待她接下來痛罵飲歌的恩將仇報與紫菀的卑鄙無恥，。

漪華道：“你在魔界為何沒有法力？受傷了嗎？”

她居然沒有痛罵飲歌，而是關心自己，京墨欣慰地點點頭。

“普天之下，誰能傷得天尊？”

京墨站到窗前，看著皚皚雪山，道：“世間是否此山最高？”

“玉山乃天尊住處，自然此山最高。”

“另有高處比此山更高。”

漪華奇道：“哪裏？”

京墨頓了頓，道：“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從來就沒有最高。即便法力高強，也不可能永遠不受傷。”

這話回答地好，明明什麽都沒回答，卻顯得很有深意的樣子。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或許山有更高，海有更深，卻想象不出世間是否還有比京墨天尊更驚才絕艷、風姿卓絕的人物。

“最可怕的不是高強的法力，而是險惡的人心。”項漪華一邊說著擼起袖子，看了看斑駁的傷痕，嫌棄道：“蟒蛇鞭，真醜。”

京墨把項漪華從魔界帶回來以後，替她除去了一身傷，唯獨這蟒蛇鞭的傷痕不能頃刻間去除，只好先幫她驅除了疼痛。

“地錦為了提升法力，曾經吞了一條千年巨蟒妖的蛇膽，用它的皮做成了法器，用它的肉……”

京墨還沒說完，看見漪華聽得一臉驚恐，驚恐過後一臉猶疑。

京墨很容易看出她的心思，驚恐是因為她怕蛇，猶疑是因為她想報仇。

漪華咬了咬下唇，跪到他面前，道：“以我凡人之力，滿心怨恨卻無可奈何，只能一天天心灰意冷。可如今知道了您是天尊，我……哀莫大於心不死，天尊，我有一事相求……”

京墨扶著他的雙肩讓她起身，問道：“你想讓我幫你報仇？”

窗外的雪簌簌地下著，不知道在玉山已經堆了多厚。可再厚的白雪，也擋不住少女的一顆烈火之心。

“您地位尊崇，恍若謫仙，這種血海深仇的事情我怎麽好意思求您……您可不可以教我法術？”

“我是神，什麽恍若謫仙。”雖是沒有意義的吹捧之言，京墨也要更正一下細節錯誤。

項漪華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溢美之詞往往都有些誇大，用到京墨的身上卻配不上他了。

京墨說： “你可以用我教你的法術去報仇，但我教你法術不是為了讓你報仇。”

漪華沒太聽懂，欣喜道：“你答應啦？”

京墨點點頭，他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

漪華笑著，那不是純真無邪的笑意，是終於能報仇雪恨的快意。

辰砂帶著一個大包裹“嗖”地從窗戶外飛進來落到椅子上，自信滿滿地用前爪舉起包裹等待天尊驗收。他鼓著圓圓的肚子，比出去時的體重增加了不少。

打開包裹，裏面是剁椒魚頭、糖醋鯉魚、松鼠鱖魚、紅燒帶魚和酸菜魚湯，另外還有小魚片兒、魷魚絲、蝦皮等小零食。

漪華看到滿滿的海鮮，就知道辰砂是按照自己的胃口買的，問：“辰砂，你怎麽付的錢？”

京墨果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些吃的怎麽來的可想而知。想來辰砂出馬，凡間的食肆酒館定然遭了秧。

漪華打開另外一個包裹，拿出的竟然是一件雪青淡墨色水貂鬥篷，鶴氅，漪華驚呼道：“辰砂，你該不會去了皇宮吧！”

京墨不由分說，溫柔地拿過鬥篷替漪華披在身上，粗粗打量了一眼，又如孩子胡鬧般將鬥篷的帽子挑起來給她戴上，道：“辰砂雖然不會挑食物，挑衣服的眼光倒是不錯。”

“你不介意他去皇宮偷東西嗎？”漪華問道。

辰砂憤怒地瞄了一聲。

京墨道：“辰砂，這些衣服過於貴重，漪華穿著不痛快，以後去凡間窮苦人家搶些樸素的衣食就好。”

“不用！”漪華斷然拒絕，道：“辰砂不愧是天尊養的貓，年紀這麽小便懂得體恤凡間百姓疾苦，還是搶皇宮吧。”

京墨認可地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裏，飲歌的男一號劇本也該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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