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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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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楊逸一同進京的, 是冀州韓氏的公子,韓贏。

韓贏通過楊逸求情,想讓雲郁釋放他被關在駝牛署的四弟韓耒。

韓耒當初, 是因為得罪賀蘭逢春,才被關進駝牛署。而今賀蘭逢春已死, 要釋放這個人, 朝臣們, 卻多不同意。韓氏是冀州豪強,他這幾個兄弟,感情甚深, 素來又是桀驁不馴的人物, 橫行州裏,不聽王命。當初賀蘭逢春入洛時,還曾舉兵造反, 對抗朝廷。後來雖說歸降了,不過是迫於形勢, 誰知道藏的什麽奸心。而今朝廷四面環敵, 韓氏瞅著機會,難保不會再度跟著造反。留在韓耒在洛陽還能當人質, 一旦放了他,就再難制約了。

不但不讚成放了韓耒, 還建議將韓贏抓起來,一道軟禁。

雲郁卻說:“韓氏兄弟, 皆是慷慨重義之人。韓耒本無罪被囚。而今他兄長明知洛陽有險, 卻不顧安危前來相救,足見兄弟情深。朕怎能以小人之心奪之。”

不顧眾臣的反對,將韓耒從駝牛署釋放, 並在河橋處設了宴酒。雲郁親自出城,為他兄弟送行。

那時節,已經是冬月了。寒風凜冽,草木雕黃,平原望出去,盡是一片光禿禿的。洛陽城外遍地生長的楊樹,葉子已經落光了,只剩了幹枯的褐色枝丫。黃河的水清而淺,已經冰冷刺骨。雲郁穿著一身白衣,外面又罩著雪白的狐裘披風,整個人看著唇紅齒白,眉目如墨,宛如碧玉妝成的一般。韓氏兄弟,也穿著素衣。君臣一道來到事先設好的宴飲之所。河橋沒有亭子,也沒有垂柳,只搭了簡易的氈帳,阻擋風雪。帳中設了幾案和長席,紅泥爐子煮著酒。

雲郁帶了身邊的親近。楊逸,溫子昇,高道穆等。帳外寒風凜冽,黃河澎湃,帳中卻生著炭盆爐火,溫暖如春。沒有華麗的陳設,卻有幾只細白瓷的長瓶,中間插著幾束臘梅,置在角落。梅花的冷香,還有酒的香氣在暖熱的爐火中催發起來,熏人欲罪。雲郁就坐在那禦案前,身後是一叢怒放的梅花,鵝黃色的花朵,點綴著他的身影。他沾了酒,整個面容看起來越發的紅潤,肌膚晶瑩剔透。說不出是人美,還是花美。

席上,有人賦詩,有人彈箏,有人彈琵琶。賦詩的是溫子昇,彈箏的是李彧,彈琵琶的少年雲寬。眾人催著楊逸獻技,楊逸推辭再三,實在沒奈何,只得笑著也彈了一只琵琶。歡歌笑語,快樂無限。雲郁坐在帳中主位,他是主君,自然是沒人敢讓他獻藝的,他遂只是坐著欣賞。他帶了酒的笑容看起來也從容自在了很多,好像真的沈浸在了悠閑歡樂之中。

楊逸一邊彈箏,一邊時不時擡頭看他。

他的笑容,當真很久未見了。

楊逸記得,年少時,常有這樣的歡宴。雲郁那會兒,是樂平王。少年王侯,風姿出眾。他十六歲,還是天子身邊的信臣。不但出身尊貴,被受恩寵,而且相貌美麗,才華橫溢,待人接物,無不使人如沐春風。京中的世家子弟,貴族少年,無不爭先恐後巴結他,同他親近。那會就常常舉行這樣的宴會,雲郁是東道。席上所有人,都圍著他轉。別人喝酒,他從來不喝酒,就只是從容地坐在主席,笑容滿面地欣賞著這一切,跟著眾人一道鼓掌歡樂。雲郁從不太獻技,他喜歡看別人表演,熱衷於稱讚他人。高謙之的詩,王覺的書畫,李景年的琵琶,便是被他稱讚捧起來的,成為京中一絕。但只有熟悉的人知道,其實雲郁的詩最好,書畫一流,琵琶箏弦,樂器樣樣都拿手。他不愛顯這些。他是個王族親貴,胸懷遠大抱負的人,文人的東西,都是末技,他擅長,但不屑。他覺得君王愛好這些,是玩物喪志。

但那樣的場景,畢竟還是很高興的。他骨子裏,還是有些風雅。那會兒席上的人還有很多,雲祁雲岫常在,還有王遵業、王延業,還有盧思道……這些人,都在河陰之變,化為白骨。

可知好花易敗,好景難在。而今唯一仿佛從前的,卻是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他依舊青春,容光煥發,笑容如水一般,清澈流動,姿態雍容而嫻雅。只是藏在背後的心情,又添了多少風霜,卻是旁人看不出的了。

韓氏兄弟見眾人彈琴鼓瑟,面有慚色,笑說:“臣不擅長這些雅藝。臣弟會舞劍,就讓他為陛下舞劍助興吧。”

眾人歡欣鼓舞,雲郁亦笑著鼓掌。

韓耒換了窄袖束腰長袍,提了劍在帳中起舞。的確是個勇士,劍術高超,舞姿剛健有力,雄姿勃發。動作激揚如馬蹄,颯沓如流星,眾人看的目不轉睛。韓贏起身站在張中,引吭高歌,男音深沈雄渾。雲郁聽的,落下淚來。

韓贏唱完,乍見雲郁目光中濕潤,驚慌不已。雲郁笑寬慰他:“朕是高興。”

酒興闌珊,眾人皆醉。雲郁才親自送韓氏兄弟出帳。寒風吹的人酒醒了,也吹散了君臣臉上的紅暈。北風刀子一般,劃過臉畔,吹的衣服袖子獵獵作響,吹的人迷了眼。

雲郁從侍從的手中的瓶裏,取過一支紅艷艷的,含苞待放的梅花,親手遞到韓贏的手中,眼帶悲傷,強笑著,道:“這支梅花,是朕,在宮門前親自為你折下的。到了冀州,將它插在土裏,紀念你我君臣相識之誼。來日不論如何悲傷,想起今日之樂,也聊慰生平。”

韓贏接過他手中的花枝,倏忽淚下。

這八尺男兒,眼目通紅,強忍著淚意。旁邊的韓耒看見了,也瞬間跟著落淚。

雲郁眼中也帶淚,笑:“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怎麽了。快將眼淚收了回去吧。這有什麽好哭的。”

韓贏執著他手,噗通一聲,雙膝跪下:“臣跟陛下相識已有五載。他人皆道是利用和攀附,唯臣知道,陛下的情義。臣與臣弟,本不肖之人,為人所不齒。陛下卻待臣青眼,從未有半分鄙夷冷漠。韓氏造反,幸得陛下寬恕性命。而今臣弟的命,也是陛下所赦。陛下待臣等恩重如山,韓氏一族終身不忘。請陛下放心,韓氏從無竊位之心,更不會像賀蘭氏一般,忘恩負義。陛下雖未開口說,臣卻明白陛下的心意。臣和臣弟回了冀州,即刻替陛下招兵買馬,助陛下共抗賀蘭氏。”

韓耒跟著兄長,也一起跪下。

雲郁攙扶他,眼中的淚水也滾落下來。

“朕信得過你。”

韓贏道:“我兄弟四人,還有冀州的那些士族,豪強。臣會想辦法拉攏他們,讓他們一同為陛下效力。太原王為禍太甚,天既厭之,賀蘭氏這些部眾,殺戮無辜,有如強盜。中原怎麽能容忍這些胡寇肆虐。臣等必定誓死效忠陛下,同他們死戰到底。”

他既說出了這樣的話,雲郁也就不再掩飾了。他需要韓贏,需要這樣的支持。

雲郁道:“朕知你心意。只是賀蘭氏已成時候,韓氏眼下,只有一個冀州,勢單力薄。朕居洛陽,而今四方之事,鞭長莫及。冀州的事,朕只能拜托你。賀蘭氏的人馬,隨時會進攻洛陽。京師倘有變,可為朕河上一揚塵。”

他握著韓贏的手,目光中的慈悲消失殆盡:“朕一向不願打仗,恐誤了天下眾生。可而今利刃在頸,朕也不得不攪動風雲。你可願將你的這雙手,借與朕。”

韓贏道:“臣的這雙手,任陛下拿去。”

君臣依依不舍。

韓贏道:“臣想讓楊逸,隨臣一同去冀州。他是陛下身邊的人,有他在臣的身邊,陛下才放心。他同冀州的士族也多相熟,可以幫助臣。臣兄弟們,做事都魯莽,不會拈輕重,又不通文墨,需要有人出謀劃策。陛下身邊不缺謀臣,便讓楊逸隨臣一同去吧。”

雲郁道:“朕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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