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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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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犁摸著他的臉:“你能想得開便好。”

她抱著他的頭, 說:“魏國也是你的家。”

蕭讚搖搖頭:“魏國不是我的家。”

他臉埋在她懷裏,低道:“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她有些不敢相信, 手反覆摩挲著他的鬢發,看著他眼睛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他點點頭:“真的。”

他抱著她, 道:“現在只有咱們兩個。等再過兩年, 咱們再生幾個小孩子, 有男孩有女孩,就什麽都不缺了。”

莒犁笑:“我都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生得出來。”

他笑:“就算沒有,咱們在一起也夠了。”

他經歷了這麽多事, 反而將什麽血脈、香火看的淡了。能過好這一輩子尚且不易, 何必再擔心那些死後的事。

莒犁頭一次聽他說起蕭衍的事情。

蕭讚道:“其實現在想,我並沒有那麽恨他。”

“我只是不得不恨他。”

他惆悵道:“南齊已滅,我沒有資格再在那個地方待下去。”

“我不是梁國皇子, 我是前朝的餘孽。就算我想做他的兒子,他知道我的身世後, 也必定容不下我。我沒有資格繼承大位。就算他能勉強顧念父子之情, 等他死了,新君繼位, 我一樣活不了。我只能逃。我強迫自己恨他,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否則我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

如果……

如果不是蕭衍的那封信, 他不會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那是一封家書。

吾兒,阿父甚是想你。

打開的第一瞬間, 就看到這一行字, 猶如驚濤海浪撲面而來。

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他想起幼年時候,坐在父親的膝上,一上一下地蕩秋千。只有他有資格被父親抱著, 只有他有資格在父親的腿上蕩秋千。

蕭衍是那樣地寵他。

蕭衍十幾個兒子,偏偏就是最寵他。高興的時候親他的臉蛋,甚至像個平常的父親那樣,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或是騎在自己的背上,爬來爬去給他當馬兒。他母親吳淑媛看了總是皺眉,說:“皇上也沒個皇上的樣子。”讓他不要騎爹爹,但他小時候又倔又橫,就不聽,高聲說:“爹爹疼我!”

母親勸諫,蕭衍充耳不聞,將他放在膝上舉高高,逗得他咯咯笑:“咱們不聽她的,咱們高興,是不是?咱們爺兒倆愛怎樣就怎樣。”

真奇怪,其實他母親吳淑媛並不受寵。蕭衍不是很喜歡他母親,有時候生氣了,還愛譏諷她。吳淑媛也怕蕭衍,在他面前總是低頭順眼的。他就是喜歡蕭讚,常常說蕭讚是他的愛子,以後要將皇位傳給他,引得皇後以及後宮其他妃嬪,一個個都來嫉妒厭憎的目光。他的兄弟們,也都不喜歡跟他玩,暗地裏排擠他。雖說他備受蕭衍的寵愛,但他母親的位分畢竟不高,他也並不是長子,有點德不配位恃寵而驕的意思。反正就是不討喜。

蕭衍那時候大概也不知道蕭讚不是他親生的兒子,而是他的手下敗將,蕭寶卷那個昏君的種。

蕭讚後來離開梁國,獨自漂泊異鄉時,曾一遍一遍,回想起幼年的那些事。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蕭衍的所作所為。明明他只是個淑媛的兒子,為什麽要那樣偏愛他,做出種種疼寵的模樣,張口閉口要傳位給他,害他成為所有兄弟們的眼中釘呢?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甚至懷疑這是個陰謀。

時至今日他仍想不明白其中的緣由,然而看到蕭衍的信,他還是一瞬間紅了眼眶。

那關切和藹的語氣,仍然和記憶中一樣。

他沒想到自己逃離背叛之後,他還會說出那樣的話:吾兒,自你走了以後,阿父無日無夜不思念你,只盼你早日歸家。他閉上眼睛,不願再去探究其中的真情或者假意。

覆水難收。

一切都成為過去,無可挽回了。

他將頭埋進妻子的懷中:“而今有你便夠了。”

梁國皇宮。

陳慶之在紫宸宮,見到了久違的皇帝蕭衍。

他本以為這一趟戰敗,回來,蕭衍必定要治他的罪,沒想到進宮才知道蕭衍得了重病。陳慶之到禦前去問安,只見數月不見,蕭衍的模樣仿佛老了很多,頭發都白的多了。

他自不敢多言。

先是跪在地上,說了一通問候的話,後便交代了洛陽的戰事,一個勁地叩首請罪。蕭衍聽說雲灝死了,這仗敗了,只微微一哂:“罷了。不過是朕預料之中的事。朕不殺你,也不賞你,交出官印,回家去看看你的妻兒,以後好生伺候你老母吧。”

陳慶之心有餘悸道:“臣謝陛下不殺之恩。”

蕭衍看他頭上頭發都剃了:“你都出家了?”

陳慶之道:“為了逃命,權宜之計。”

蕭衍道:“你見到他了嗎?”

陳慶之恭恭敬敬道:“臣見到他了。”

陳慶之道:“他現在娶了魏國的公主,做了駙馬。臣將陛下的信,和陛下的意思,都轉告給了他。不過看樣子,他是不會回來的。”

蕭衍聽了,久久,嘆道:“他都娶了妻了。新婦長什麽模樣,朕都沒看到。”

陳慶之道:“魏國的公主,聽聞是個大美人,想必他動了真情。”

蕭衍道:“他沒有什麽話對朕說的嗎?”

陳慶之道:“沒有。”

蕭衍不知道怎麽了,一時間老淚縱橫,哭的不能自已。陳慶之怕他身體虛弱摔倒,忙伸手攙扶他。蕭衍淚流不止,道:“這個逆子。朕自幼那般疼他,親手撫養他長大,對他百依百順,處處寵著他,任著他。世上哪有這般疼愛兒子的父親。他卻聽信幾句人言,為了一個沒見過一面,沒撫養過他一天的死人,就要棄他的父親而去。這個逆子,朕白養了他。”

陳慶之頭一次看他為蕭讚的事這般動怒,連忙勸道:“陛下當心身體,千萬不要動氣傷身。”

陳慶之怕他氣壞了,勸說:“陛下既然愛子,也要體諒他的難處。太子跟諸樣子皆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即便陛下疼愛他。來日太子登了基,又豈能容得下他。他而今在魏國也做了官,衣食無憂,陛下也該放心了。”

蕭衍哭道:“這個逆子,自小被我慣壞了,生的跋扈,自私任性,凡事只想到自己。加之被他那幾個兄弟嚇的,疑心深重,老覺得自己的父親對他有什麽企圖,在對他使什麽陰謀詭計。父親對兒子能有什麽陰謀詭計。朕要是對他有陰謀,在他生下來的那天,就該雙手掐死他。何至於現在滿頭白發,活活被他氣死。”

“朕後悔。”

蕭衍哭道:“他小時候,朕不該那麽寵著他,不該那麽早就聲稱立他做太子,將他架在火上烤。朕當初只想著疼他,給他最好的,沒成想是害了他,讓他遭人妒忌,做事不知收斂,又養了一身的壞脾氣,最後落到有家歸不得。”

蕭衍是個性情中人。

他並不是自幼長在皇室,相反是個武夫出身,蕭讚是他的第二個兒子。他第一個兒子,有些笨,長得也不好看,他心裏不喜歡。蕭讚出生之後,他便格外喜愛這個二兒子。這個孩子聰明活潑,長得漂亮,蕭衍把他當心頭肉,給了他無盡的溺愛。

沒想到有一天得知他並非自己的親骨肉。所有的愛,都變成了捅向他的刺刀。皇子的身份時,他享受偏愛,頂多招人嫉妒。然而一旦被發現是個冒牌貨、孽種,那些嫉妒,全都化作恨意,要趁機撕碎他,至他死地而後快。

其實在他十歲的時候,蕭衍就隱約發現這件事了。

小的時候看不出來,然而越長越大,蕭衍就發現,他的模樣,跟那個死去的蕭寶卷十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和嘴,只要見過的人,就能看出其中的血脈關聯。

蕭衍當時的心情,非常懊喪。他沒想到自己最鐘意的兒子,竟是別人的種。

這個孩子,不該活著的。

他應該殺了他,可他不忍心。那是他從繈褓中看著長大的,從小抱他親他,視若珍寶。他早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親骨肉,殺了他,怎麽下得去手。

他只能裝作不知道。哪怕是身邊早有太後,或是別的大臣們都看出來,多次向他暗示,他也假裝什麽都聽不懂。他日漸長大,和兄弟間的關系越來越微妙,他怕他繼續留在京中,會害了他,所以給他封王,賜了他一塊封地,想保他下半生平安。沒想到父子卻因此生了隔閡。因為他立了三皇子為太子,這孩子便受了傷,覺得自己失去了父親的疼愛。蕭衍生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方設法瞞著他,他卻像個失了寵的孩子,拼命要探究其中的緣由,非要知道父親為什麽不愛他了。

明白之後,他便發了瘋。

蕭衍此番出兵,攻打魏國,一方面是為了軍國大事,然而更多的,心中有個隱秘的念頭,想打聽自己那個孩子的下落,想將他帶回來。他怎能看著自己最愛的孩子埋骨他鄉,無家可歸。

可惜,他終究是倔強,不肯再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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