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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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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轉亮, 松林靜默,林中霧氣散去,鳥獸未醒。“不留行”從束翼的懷中伸出腦袋, 看到金色的陽光垂直照下,筆直地打在他們面前的一樁山壁上。

在大西北的原林中,太陽、風、雲、水, 一切都帶著豪壯闊野的美。

清晨寂靜的林中, 只聽到殷三娘低弱的泣聲。殷三娘低著的視線,看到女郎的鬥篷落在碎葉林地上,接著, 關幼萱彎下身, 將她扶起來。旁邊與束翼一同靜默聽故事的女郎們醒過神, 連忙兩三步跟上,幫著關幼萱將跪在地上的殷三娘扶起來。

殷三娘擡頭,淚眼濛濛地看著關幼萱。

關幼萱面容仍是清潤的, 文秀的,嬌美的。但在清晨的風中,與這位原七夫人已經相處了兩日的殷三娘, 分明覺得關幼萱的眼神沈靜了很多。就像是星河中曾經波光粼粼,而今, 這光不再跳躍,勾人回望了。

逃亡與戰爭讓一個嬌生慣養的女郎變得成熟。

關幼萱道:“別哭了,我們吃點兒幹糧,還要趕路,去找夫君他們。我與夫君約定三日後虎頭崖見, 如今時間分明超過了……我們得快些才是。”

殷三娘怔楞。

跟著關幼萱的女郎們面容疲憊, 她們面面相覷後, 欲言又止。

束翼最先反應過來,找原霽,總是他最喜歡的一件事。他警告地盯向關幼萱身後的女英軍,讓她們不敢拒絕。之後,束翼堅定地執行了關幼萱的決策:“是!我們甩掉追兵,就去找七郎。”

關幼萱轉身時,殷三娘握住她的手。關幼萱美目望來,殷三娘聲音因泣而嗡:“你不丟下我?”

關幼萱柔聲反問:“我為何要丟下你?”

殷三娘:“我知道……你們原本救我,是想拿我當人質,換李泗認輸吧。大家都覺得李泗是為了保護我,我被漠狄人威脅,他為了生母才回來漠狄的……如今夫人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我是累贅,就應該拋下我。”

她不安的:“漠狄人還在追著我們,把我扔下,追兵會少一點吧。”

關幼萱輕聲:“我見過你姐姐,我答應帶你回涼州,讓你們姐妹重逢。李泗……李大哥與我夫君在一起,我不知曉我夫君的打算,但是我會努力保你性命,不讓李泗傷害到你。

“你不是自願的。是因為、因為你被抓住照顧高女郎,高女郎帶著你逃向涼州,然後那個孩子丟了,高女郎也自盡了,你卻被抓了……我很狹隘,我不能想象到你被捉回去後,遭受了漠狄人怎樣的折磨。

“我不能想象你是如何周轉到了大將軍府,生下了李泗,李泗又被大將軍奪走,丟去了涼州做內應……你對自己的命運從來做不了主,與姐姐分開就分開,主人想自盡就自盡,兒子被帶走就帶走……兒子回來後,不是想念你,而是想殺你。”

關幼萱的聲音微微顫抖,林中的風聲呼嘯,殷三娘怔怔地聽著。殷三娘是個面相溫婉、目中總是帶著三分哀意的婦人,而今她面容蒼白,眼中緩緩向下淌淚。

殷三娘唇角顫了顫,但她發出的聲音是嗚咽的,她說不出一個字。

關幼萱垂下眼,輕聲:“李泗幼年離開你身邊的時候,他是有記憶的吧?因為我夫君說,他是七歲時在沙漠中救的李泗……那個時候,李泗已經知道自己是帶著任務到涼州的吧。”

殷三娘目中淚落。

她想笑一下,露出的笑,卻依然是苦的。她最後只幹幹說出一句:“他跟我學大魏話,他被不勒抱走的時候,他在我懷裏悄悄叫我‘阿娘’。他說‘阿娘,我一定會回來,你別哭’。”

於是殷三娘日日等,夜夜等。不勒大將軍對她並不算差,但她再沒有過孩子。她從未忘過李泗,她一直幻想有一日李泗回來,完成他的任務後,與她團圓,再不用離開她身邊。

但是十幾年後,李泗變了。

回來漠狄的兒子,不再願意接受他們這樣的父母。不勒大將軍和殷三娘都成為了李泗心中一根刺,李泗想走的路……必須是無父無母的那一條路。

他是回來殺父弒母的。

關幼萱握住殷三娘冰涼的手,再次重覆:“別哭了,我們回涼州。”

關幼萱:“如果李泗要殺你,我就保護你。我不會讓人再傷害你了,你一直是被逼迫的,你從來都很無辜。你遭受那麽多磨難,難道僅僅因為你沒有如高女郎那般自盡,茍且活著,你就不該活著麽?品性高潔值得嘉獎,凡人偷生,上天亦該仁慈。

“你有活著的權利,有回到涼州的權利。我此次來漠狄,我本就是、本就是……受原二哥所托,努力帶消息給流落在異鄉的大魏人,讓大家都有回到涼州的機會。”

殷三娘半晌,只道:“我如今……只想回涼州。”

關幼萱對她頷首點頭,殷三娘定定地望著這個年少的原七夫人,在對方的笑容中,找到了些希望。前路依然是迷茫的,李泗依然是仇恨她的,身後追兵緊迫也許讓他們根本逃不出漠狄人的地盤……

二十多年前,高女郎便沒辦法帶她離開。

但是如今,殷三娘生出希望,她想跟著關幼萱再次逃一次。高女郎、關女郎……她們都是一樣的女郎,她們都有無限勇氣去抗爭自己的命運。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殷三娘天生為這般女郎折服,心甘情願跟著她們冒險。

安撫好了殷三娘,關幼萱壓抑著自己的心亂,轉身走在林間,查看女英軍的情況。她盡力讓自己不要多想原霽,只因一想便要落淚……關幼萱背對著人,輕輕擦掉自己眼角的淚。

她不能哭……原霽不在,她是七夫人,七夫人要與七郎一樣為所有人的性命負責,她不能軟弱。

束翼追上關幼萱:“夫人……”

他頓一下,看到關幼萱眼角被光照出的水霧。關幼萱飛快地將手背到身後,仰頭面對他笑:“怎麽了?”

束翼便當自己什麽也沒看到,他跟著關幼萱走路,猶豫著說道:“我本該告訴七郎,但是‘十步’不在,沒有鷹能傳訊。我只好先告訴夫人,我在漠狄王城中,有遇到束遠哥。”

他疑惑:“束遠哥為什麽在那裏?”

關幼萱霎時意識到,這樁事很重要。她亦不知道原家兄弟的安排,但她心中記下,對束翼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對其他人提。束遠哥在執行一個很大的任務……知道的人多了,他性命會有危險。”

束翼立即:“我不會亂說的。”

束翼說完了話,放下了心事,重新高興起來。他扭過頭去找女英軍,耍起了威風,教訓她們如何堅持,如何在野外生活……關幼萱怔忡地看著他的背影,微微露出笑。

束翼哥這般好糊弄,真像個頭腦簡單的傻子。

然而夢中姆媽說,這樣的束翼哥,也死了。

……原霽該有多難過,多寂寞。

她要努力想辦法——誰也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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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勒大將軍領兵在虎頭崖追殺原霽,原霽當著他的面跳下了江,漠狄這位大將軍,卻並不相信原霽會死在江裏。這位大將軍調查了地形,將兵馬包圍布置到了最有可能的虎頭崖。

大將軍親自帶兵在山間搜查。

他不知道前方戰事如何,但是木措王親自去戰場指揮,涼州軍必然討不到好。不勒是老漠狄王留給木措的老將,但是木措年輕,對老將們並不太信服。這一次,不勒大將軍為了自己的地位得保,勢必得活捉原霽,為自己贏得漠狄王的信任。

不勒大將軍命令:“搜山!一寸寸地搜!李泗和涼州狼在一起,李泗要是活著,會留下信號,幫我們捉到狼。狼在野外是最難纏的……但是我們不必恐慌,我們人數數倍於他們!那頭狼已經受了重傷!”

身邊的隨行兵小心提醒他:“大將軍,大王的命令是,捉到狼王。死了也沒關系……大將軍,死了的狼,才讓我們覺得安全。”

不勒大將軍冷冷盯著他們,這些兵士想活命,但他想要的是地位。死了的原霽,哪有活著的原霽,更討木措的歡心。

不勒大將軍一意孤行,吼聲震山林:“原七郎已經受重傷了!我們不必怕他!不要弄死他,活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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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的人馬包圍虎頭崖搜人時,趙江河帶著還活著的精英兵,到了虎頭崖。一百人隨原霽出塞,而今還活著的、沒斷手斷腳、能跟著趙江河行動的人,只剩下五十人。

這支強悍的兵,遠不足不勒的兵馬。趙江河仍帶著他們深入虎頭崖,和原霽匯合。

沒有“十步”的傳訊和領路,趙江河只能靠多年的默契,尋找原霽。趙江河等人與大將軍在林中的一小支兵遭遇後勝利,再走了一截,他們的存在被不勒知道後,更多的兵馬繞來殺他們。

直到李泗出現,帶著趙江河等人在林中繞走,一一躲開了不勒大將軍手下的搜尋。

夜裏,疲憊的五十餘人坐在黑漆漆的野狼山洞中,趙江河與李泗終於見到了原霽。原霽盤腿靠著山壁而坐,手中握一小樹枝,正沈思著畫地形圖。

趙江河壓抑著聲音中的激動:“少青!”

原霽擡頭,看到了一身血的趙江河,與身上沾著草木碎屑、嘴角流血的李泗。原霽一眼掃過,就知道趙江河和李泗已經打過一場架了,二人如今一起來,顯然是說開了。

原霽也不廢話,直接招呼二人:“敝舍寒酸,兩位隨便坐。咱們商量下怎麽殺不勒。”

趙江河大呼小叫:“……你腹部怎麽了,傷這麽重呢?你身上傷不少吧,少青你還能行動麽?你不會死吧?”

李泗目光閃了下。

原霽充耳不聞,繼續用樹枝在自己畫的沙圖上劃拉:“李泗說,不勒大將軍這個人老了,剛愎自用,沒有以前那麽敏銳了。但是這位大將軍,是咱們涼州兵僅次於木措的敵人……我阿父時期,他就跟著老漠狄王打仗了,咱們涼州軍死在他手裏的人不少。

“咱們來漠狄一場,不能白來。殺不了木措,也要殺了這位不勒大將軍。”

趙江河看李泗,見李泗面色冷淡,顯然對他自己這位生父恨之入骨,一點兒心軟都沒有。趙江河嘆息一聲,伸手握住李泗的肩頭。

李泗回頭,看向自己兩位兄弟。原霽低著頭看地圖不說話,趙江河關心地看著他……李泗心中微暖,點了點頭,說:“我與不勒打交道了幾日,他對我不設防。我可以回去,引他進我們的陷阱,我們一起殺了他。”

原霽:“殺了他,現在也走不出虎頭崖……現在虎頭崖這些漠狄兵,全部得死。還得不斷地引兵來……我不死,就是木措的心病。木措放心不了這邊,戰場上他會分心,這就是我們涼州大勝的機會。”

趙江河:“但是你一直不死,木措也會放棄的。”

原霽擡頭,他眼中露出森然的笑,緩緩道:“待我玩夠了,我就去軍營,親自和木措過招。我是木措的心病麽?正合我意。

“他成長的前半生,是看著漠狄如何壓著我們涼州的。日後這日子要反過來了,我要讓他看看……漠狄的好日子到頭了,以後大家打交道的日子,長著呢。”

李泗和趙江河看著他,都深深為原霽身上蓬勃而生的氣勢震撼。少年的眼神暗沈陰鷙,殺性極重;野性磅礴,熊火滾滾。

原霽殺紅了眼。

他們親眼見證著,涼州花了十幾年養大的狼崽子,已經長大了。勢在必得,無人可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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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頭崖每天都在經歷戰爭,不勒已經發現原霽在這裏。不勒興奮萬分,因幾次遭遇敵人,都是趙江河與那些涼州兵,原霽根本沒有現身。

不勒猜,原霽受了重傷,行動受制。

不勒按著人,為了功績,不肯讓更多的兵過來虎頭崖。每天己方人的損失,不勒不放在眼中,他仍呵斥人排查山林,一心一意地要捉到原霽。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自己的人送死了不少,原霽的身形仍沒有見到。

不勒開始焦慮。

他疑心重重,思考是不是要叫更多的兵馬過來。功績少一分便一分吧,只要能捉到原霽……他在木措王面前,仍會有面子。

當不勒開始動搖時,他和巡察的兵士們,前方迎來了混亂。不勒握住長刀,等著兵士和前方遭遇的敵人打鬥,但是這一次,前方沒有發生打鬥,一瘸一拐過來的少年雖衣衫襤褸,卻眉目清秀。

不勒脫口而出:“兒子!”

李泗對自己父親露出慘笑,他父親下馬來扶他。李泗註意到,不勒扶他的時候,身子擺出一個防備的姿態,這位父親,並不完全相信他。

李泗對不勒解釋:“多虧你們來了!我這些天和原霽在一起,他太厲害了,綁著我根本動不了。但是原霽受傷也很重,我本想找機會殺了他,可惜後來趙江河領著人來了。我只好和他們虛與委蛇,沒有下手的機會。”

不勒點頭,這與他這些年的遭遇對上了。

不勒問:“那個姓趙的,帶了多少人來?”

李泗準確地說出:“五十七人,但六人失去了行動能力,只有五十一人還能作戰。”

不勒和自己的人馬對視一眼,相信了這個數字,因李泗的話,與他們的猜測一致。不勒又問了很多話,李泗全都誠實回答,終於讓不勒放松下來,相信李泗沒有騙自己。

不勒拍著李泗的肩:“那你現在怎麽逃出來了?涼州狼王為了捉你都親自跑漠狄來了,他怎麽會讓你逃跑?”

李泗垂下眼:“今天早上,趙江河出去了,我和原霽綁在一起。原霽又開始勸我回去,我假意心動,趁他高興時,我用匕首刺中了他的腹部,又殺了四個看守的衛士,才跑出來了。”

李泗:“我綁好了原霽,打暈了他。跑出來後我便想辦法來找父親。”

不勒:“你怎麽不殺了他?”

李泗茫然:“大王不是說,不要殺原霽,要活捉麽?我弄錯了?”

不勒大笑,豪放道:“你沒弄錯!好孩子,這就帶我去找原七吧。”

不勒留了心眼,讓人查今天有沒有人和趙江河的人遭遇過。當有逃兵回來,證明自己見過趙江河,不勒才真正信了李泗。他派更多的兵去和趙江河那支隊伍作戰,為了引開趙江河,不要趙江河回山洞。回來的人,以性命為代價,告訴不勒,趙江河帶出去了多少人。

不勒跟著李泗,靠近原霽所在的山洞。發現山洞在地下,一棵居樹恰好擋住,不勒露出懊惱的、恍然大悟的神色。他讓李泗在前帶路,自己帶來的十來個人跳下山洞後,稱他們看到了原霽,不勒才放心跟著跳下。

李泗冷笑自己這位多疑的父親。

不勒跳下來後,他站在不勒身後,殷勤地領著不勒去找原霽。山洞裏彎彎繞繞,不勒一直讓十來個人在前帶路,滴滴答答的水聲從頭頂的洞壁間滴落。

山林路轉,前方光亮,李泗忽然手指前方,激動道:“父親你看,那不是原霽麽?”

原霽被捆綁著,口中塞著布條,靠坐石壁,低垂著頭。他身上的武袍早被血染得臟兮兮,但是不勒仍明顯看到,原霽腹部的地方,衣袍的眼色比其他地方更深……是血染紅的。

只是不勒覺得哪裏奇怪。

李泗微笑,在不勒不敢上前時,他猛地伸手在不勒後背運足掌力,一拍而下:“父親,你不去確認一下是不是他麽?”

頭頂的陽光細碎落下,被捆綁著的原霽驀地睜開了眼,一躍而起。

不勒目中驟縮:“李泗,你騙我——”

回答他的,是原霽躍起從山壁角落陰暗處抽出的長刀,和不勒身後李泗驀地出手殺掉他一個衛士後搶來的刀。原霽和李泗一前一後地攻殺,目標直逼不勒。

十來個漠狄人一同抽刀:“保護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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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幼萱與束翼等人到了虎頭崖,不等消息,她直接要進虎頭崖。

女英軍們不安:“女郎,這裏必然全是敵人,我們進去,會羊入虎口吧?”

關幼萱看向束翼,束翼道:“只要夫人不落入敵人手中,我們進去就是幫七郎分擔壓力。趙將軍能活著帶來的人太少了,七郎他們的人手遠不夠用,我們只要進去,不管吸引多少敵人,都是幫七郎。”

女郎們不太自信:“可是我們能保護住夫人,不被敵人搶走麽?他們都是……在戰場上混過的男人啊。”

束翼冷聲:“男人又如何?男人就讓你們嚇破膽子麽?涼州長大的女郎,何時怕過男人……”

女郎們抿起唇低了頭,關幼萱不想束翼罵女郎們罵得更兇,便打斷:“我會武功,束翼與我在一起,他會像保護我夫君一般保護我,我不會落入敵人手中。不用多說,我們進山……”

她仰頭望著山林霧氣重重,低聲:“無論如何,我今日都要見到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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