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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誰更需要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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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深夜潛入宮女房舍,餵她毒藥的刺客說,腐心散每到月圓之日發作,她以為他只是在嚇唬她而已,卻沒想到,這個世界的人,完全不能以常理推測。

不愧是腐心散,在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她一度以為自己的心臟將要被腐蝕幹凈,鮮血大口大口地湧出,明明疼得像是馬上要昏厥過去,意識卻偏偏無比清晰。

羅暮慌了手腳,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麽辦。

擡目看到前方有家醫館,連忙抱著她沖過去。

可剛疾奔到醫館門前,就被一只手臂給攔截住,“把她交給我。”

聲音熟悉,羅暮轉頭一看,竟是羅熔。

“她……她這是怎麽了?”羅暮和羅熔在眉眼上十分相似,可遇事就慌這一點,卻與沈穩的羅熔一點都不像。

羅熔探了一下她的脈象,神色微變,“把她交給我,我來處理。”

羅暮看看羅熔,又看看懷中疼得死去活來的江晚魚,略顯猶豫:“我們還是帶她回宮找禦醫……”

“相信我,如果不想她死就把她交給我,快!”

羅熔臉色嚴肅,連聲音也帶著幾分焦灼,羅暮知道兄長不會騙自己,無奈之下,只好將她送到他懷裏:“你可一定要救她啊,一定要!”他有些緊張,還有些害怕,一時間,小時候得知父母殉國再也不會回來的那種恐懼,竟再次襲來。

羅熔點點頭,臨走前,又鄭重對他囑咐:“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能告訴第三個人。”

他下意識問:“包括主公嗎?”

“是,包括主公。”

他與羅熔從小伴著奚成壁一同長大,他崇敬主公愛戴主公,羅熔更是忠心耿耿,即便主公讓他去死,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從未欺瞞過主公任何事的羅熔,此刻卻命他將此事隱瞞。

他一番心裏掙紮後,點點頭:“我知道了。”

得到他的保證,羅熔不再看他,轉身便帶著江晚魚消失在夜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江晚魚以前不知,死去活來究竟是個什麽滋味,這次終於有幸嘗試了一回。

豈止是死去活來,簡直就像是把地獄諸般酷刑全部經歷了一遍,被劇痛折磨的時候,她真恨不得就此死掉。

她聽到頭頂上有輕微的嘆息聲,隨後一雙溫暖的手覆在額頭上,一絲細如線的暖流自額頭一點點滲入,暖融中還帶著一絲清涼,緩解了她不少的疼痛感。

她貪戀那掌心的溫度,生怕那手一旦離去,錐心刺骨的疼痛會再次襲來,於是迷迷糊糊地伸手,死死抓住那只手,仿佛抓著救命稻草般。

意識時斷時續,不知過去多久,終於疼痛褪去,夜裏的輕風拂在臉上,似母親溫柔的手。

她一點點,掀開沈重的眼皮,入目的,是深藍色的廣袤星空,神秘而美麗,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深沈的,線條剛毅的清俊臉容。

她瞪大了眼,滿目都是不可思議。

怎麽會是羅熔?她不是與羅暮在一起嗎?一眨眼的功夫,弟弟就變成了哥哥!跟變魔術似的。

想要起身,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懷裏。

說羞怯倒不至於,就是有些尷尬,努力直起身子,卻發現渾身酸軟,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幹脆拋卻本來就不多的矜持,老實地躺回到他懷裏。

“我昏迷了多久?”一出口,那粗糲的嗓音,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羅熔回道:“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那現在……她掙紮著想要起身,卻又頹然倒了回去。算了,事已至此,就算她現在趕回去也無濟於事,一次次折騰,反倒給人一種她在占他便宜的感覺。

舔了舔幹裂的唇,她望著天邊一顆最亮星辰:“我中毒的事,還有誰知道?”

“我。”

驚詫於他簡單幹練的回答,她不確定地又問了一次,“只有你知道?”

他點了點頭,神色嚴肅。

“那羅暮……”

“放心,他什麽都不知道,我已囑咐他,勿將此事告知他人,包括……包括主公。”

她松了口氣,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奚成壁。看了眼羅熔,這家夥一臉糾結,八成是在為了欺騙他最敬愛的主公而感到自責。

“羅熔,多謝你。”謝他為她驅散痛苦,還幫她隱瞞真相。

他看著她,既沒有說不用謝,也沒有趁機要求什麽,等她身上有了力氣,可以坐起身時,才開口道:“這個毒很霸道,雖不會立刻置人於死地,但發作起來,卻十分可怕。”

不用他提醒,她也知道此毒的可怕性了,“你想問什麽?”

他站起身,將自己的外衫脫下,披在她瑟瑟發抖的身上:“你必須找到給你下毒的人,因為這腐心散成分不同,解藥也不同,只有制毒之人,才能解你身上的毒。”

聞言,她心一沈,“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是誰給我下的毒。”這麽說也不算騙他,那人蒙著面,她確實不認得。

“不知道嗎?”他似乎比她還愁,連語聲都帶著一絲凝然與沈重:“我會盡量幫你拖延毒發的時間與次數,至於下毒的人……”說到這裏,他蹲下身,與她面對面:“希望你能靠自己找到他。”

她正要說什麽,卻見他神色驀地一凜:“我答應你,這件事會幫你瞞到底,但你若做出對主公不利之事,我也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你。”

她垂著眼,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我知道了。”僅是知道,不是答應。

他眉頭蹙了蹙,臉色的深沈之色愈濃:“你要記住,主公是好人。”

這話倒是把她給逗笑了,心裏的沈痛也被驅散不少:“好,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將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衫遞還給羅熔,然後放眼環顧了一圈。

這才發現自己所在之地,竟然是皇宮某處宮殿的房檐上,腳下踏著的是青磚紅瓦,這麽說,她不會錯過宮禁時間了?也就不會被當成私自出逃的宮女被治罪了?

回頭看了眼站在沈沈暮色下雙目深沈如海的羅熔,這個男子看似對一切都不關心,但實際上,卻有著一顆比任何人都細膩的心。

“我……要回去了。”這麽高,她不能直接跳下去,只能依靠羅熔。

羅熔似乎還糾結在奚成壁是好是壞的問題上,那緊蹙的眉頭就一直沒有舒展開。

看著那與羅暮相信的眉眼,真是難以相信,他們竟是兄弟,這性格差距也太大了吧。

羅熔走到身邊,看了她一眼,小聲道了句:“失禮了。”然後便伸出手,圍攬上她的腰身,腳尖在磚瓦上輕輕一點,帶著她自半空中掠下。

耳邊風聲簌簌,月色明凈,清朗幽然。

少年胸膛溫熱,神情肅穆,在攬著她向對面飛掠的時候,耳邊幾縷發絲被風吹向耳後,拂在她的臉頰上。

她擡眸看了羅熔一眼,不管是出於主動還是被動,總之,自己又欠了他一份人情。她這個人最討厭欠別人的情,哪怕欠錢都比欠人情好,錢這種東西,是能夠算清楚的,可人情就不一樣了,不能放在道德世俗的天秤上來衡量,有時候,一份人情,窮盡一生,也是還不清的。

以後定要找個機會,把這份欠他的人情還了。

腳尖終於踏到了堅實的地面,羅熔立刻放開她,往後退了一步,那恭敬小心的樣子,就像是個害羞的大姑娘。

前方不遠處,就是她所住的女官署,這一下,她更覺得羅熔是個無比細心的人。

想了想,覺得總是道謝顯得有些矯情,也不多說,對他點了點頭,就朝女官署筆直走去。

剛走了兩步,就聽身後傳來羅熔凝然清泠的聲音,混在夜風中,雖有些模糊,卻是那麽悅耳動聽:“你小心點,若有為難之事,就來找我。”

原本有些惶然飄忽的心,因這樣一句簡單的承諾而變得沈穩踏實,她微微側臉,終究還是沒忍住,再次道了聲:“謝謝。”

……

奚成壁一如既往不怎麽理會她,不過卻把她從外殿又重新調回了內殿。

以他自己的想法是,把她放在外殿,他同樣無法集中精神,還總是惦記,想知道她在做什麽,倒不如放在身邊,隨時隨地可見,也少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想,反倒可以稍微集中些精神,把註意力放在面前的政務上。

於是,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她給他端茶倒水,給他按摩推拿,除了晚上還是不讓她給他更衣外,好似兩人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不愉快。

但也這是好像,因為午休的時候,尚寢局的小太監又舉銀盤來請皇帝翻牌了,以往的時候,奚成壁都是隨手打發了,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好像對那盤子上的玉骨簽特別感興趣,看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她都恨不得上去幫他翻一個。

奚成壁雖只欽點了四名宮妃,但底下的人為了後宮充裕,皇帝想找女人睡覺時,面孔不會那麽單一,楞是又給他添了一堆的宮女子。

她看著那銀盤的目光很平靜,也很淡然,仿佛只是把那些玉骨簽當成是某種精巧的藝術品,只有眼眸的最深處,蘊藏著一絲厭惡和反感。

古代的女人真是可憐,從生下來就依附男人不說,就連這種床笫之間最親密的事,也由不得自己。皇帝要跟誰睡,那要看皇帝的心情,被皇帝睡了,即便有再多的委屈與不願,也不能表現出來,還要把此當成是一種殊榮。不過照現下的境況來看,這宮裏的女人,有幾個不願意被皇帝睡的?她們前仆後繼,哭爹喊娘也想爬上皇帝的龍床,奚成壁根本不需要逼迫,女人們也心甘情願奉上自己那最珍貴的一滴血。

突然覺得有些氣憤,身為女人,可以不矜持,但一定要自愛,她們這簡直就是把自己的自尊丟在地上任人踐踏,難道就不覺得羞恥嗎?

皇帝有什麽好,天下之主又怎樣,女人又為什麽不能靠自己的本事,為自己帶來榮耀和富貴,何必一定攀附男人?可知道這種做法,只會讓男人看不起,棄如敝屣!

奚成壁久久不下決定,她心裏的火氣也跟著噌噌暴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生氣,明知沒必要,卻怎麽也控制不住。

她現在特別想暴打奚成壁一頓,叫你挑,叫你選,叫你左右為難!

可惜,她打不過他,這番酣暢之感,也只能在心裏虛構一下。

終於,那個一直看著銀盤,不知在想什麽的男人做出了決定,他伸出修長如竹的手,翻起了一枚被擺放在銀盤最邊上的一支玉骨簽。

江晚魚原本打算視而不見,卻沒骨氣地探頭朝銀盤上看了眼。

烏美人。

對這個烏美人她並不陌生,烏家小姐早年喪母,作為嫡女,卻在家中受盡欺淩,但她終究是個心性沈穩的女子,在姨娘的苛刻與陰毒下,不但護著嫡親弟弟平安長大,還給他謀了份不錯的親事。

對於這個烏佳馨,她是敬重且欣賞的,也許她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皇城,來到這個華麗卻荒蕪的牢籠,這會葬送她的一輩子,新鮮嬌嫩的花,若非枯萎,便是沾汙。

她嘆了口氣,為這位烏小姐今後的命運而唏噓。

奚成壁回頭,眼中帶著一絲期待看著她:“你有意見嗎?”

只要她說有,他就立刻讓人帶著滿盤玉骨簽退下。

可她卻說:“意見不敢有,只有個建議,希望皇上召這位烏美人侍寢時能溫柔點,行房不是打仗,要用心去感受。”

奚成壁臉色一陣青一陣黑,青黑交錯,好不精彩。

他幾乎是有些負氣地狠狠扣下那玉骨簽,對舉盤的小太監道:“你下去吧,差人把朕的意思傳給烏美人,今晚侍寢。”

“是。”小太監高舉著銀盤,恭恭敬敬退下了。

這下不但江晚魚憋了一肚子火,奚成壁也有些怒上心頭了。

他還真是孩子氣,只為了讓她不高興,讓她心裏不舒服,就神經兮兮地玩了這麽一出。自己行事一向沈穩有度,怎麽一遇到跟她相關的,就失了從容,丟了理智,連這麽幼稚的事也能做出來!

忽然想起了父皇,那個年輕時兢兢業業,勤於朝政的帝王,在遇到那個女人後,便開始荒廢政務,以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江山易主,國家覆滅。

自己難道,也要走父皇的老路嗎?

不行,不可以!

他絕不可以重蹈父皇的覆轍,前車之鑒擺在那裏,父皇的下場還不夠慘嗎,難道自己也要嘗試一遍方才懂得真諦?

不就是女人麽,他奚成壁只要招招手,自可左擁右抱。

只要不陷入那無力又仿徨的泥沼,只要還能清晰地站在對岸隔岸觀火,一切就都不是問題。

她有句話說的好,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他決定將她所說貫徹到底,真正做到心不動,人不妄動。

這麽一想,心中的那股惆悵憤然之意,果然淡了不少,連心境也平和多了。

忙碌了一天,用過晚膳後,他回到保和殿,自己動手更了衣,正靠在床頭看書。

忽然馮安進來稟報,說是烏美人已被送到。

他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白天為了氣江晚魚,翻了烏美人的牌子。他有些後悔,剛想讓馮安將烏美人送回去,卻透過半開的門縫,瞧見了正站在門口的江晚魚。

一咬牙,決定行事行到底,白天還信誓旦旦,說要做個無關風月,一心為國的合格帝王,那麽首先,雨露均沾就是一個合格帝王最該做的,後宮不寧,則天下不寧,再不願意,也要奉行自己的義務。

將手中的書隨手丟開,對馮安道:“去吧。”

馮安應了個是,於是退下。

不到片刻,渾身裹著被單蓋著大鬥篷的烏美人就被送了來。

按照慣例,該是他躺在榻上,然後侍寢的妃子扯去鬥篷,從龍足下鉆進被子,然後行隱曲之事。

但他實在難以適應,看到烏美人露在鬥篷外的凈白小腿,心裏就忍不住泛上一股厭煩之感。

他知道在那大大的鬥篷下,烏美人的身子不著寸縷,原該是旖旎美妙,春色無邊,可他就是提不起一點興趣,甚至覺得,只裹著被單和鬥篷的烏美人,這麽光溜溜地站在自己寢殿內,實在礙眼的很,不但讓一室的空氣汙濁起來,還壞了他的心情。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朝外看去,因天氣逐漸轉熱的緣故,宮中女子大多脫下了厚重的棉衣棉裙,換上了輕盈的綾羅錦裙。

她也不例外,雖是一身簡潔的蔥綠色八寶水裙,不加裝飾,但那裙子卻將她玲瓏的身段完美勾勒出來,蔥白色的腰帶在腰腹處那麽一收,便顯出了纖細腰身,行止擺動間,頗有一番風流韻致。袖口是典型的江南闊袖,上窄下寬,只到小臂那裏,露出她瑩白的皓腕,還有皓腕上那艷紅奪目的珊瑚手釧。

僅僅只是露了半截小臂,可給他的那種眩迷之感,卻遠超烏美人裸露的玉體。

他像是目光被刺到了般匆忙移開視線,他怕再這樣下去,會失了自己引以為傲的所有沈穩與堅毅。

嘆口氣,走到床榻對面的窗欞下,拿了本奏章,在暖炕上的小幾邊閑閑看了起來。

烏美人就那麽生生的跪趴在龍榻前,等著他上塌,隨後好侍寢,可沒料到他竟把自己當成了透明人,連句話都不對她講。烏美人一時有些懵,轉頭看著奚成壁,瑩潤的水眸中傳遞出某種期待的訊息。

可奚成壁卻沒有看見,他專心致志於手中奏章,視美人如無物,讓烏美人那熱切情義付諸流水。

烏美人只覺得這皇帝實在是過於勤政了,美色當前竟然也無動於衷,就算政務真的很忙,也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好歹也給她句話,讓她心裏好有底啊。

可她又什麽都不敢說,這位帝王的暴虐,可是闔宮知曉的事,男人雖都有一顆憐香惜玉的心,可這位主子,似乎根本就不懂何為憐香惜玉,他的冷酷,他的鐵血,讓那些愛慕著他的女子,在渴望與他靠近的同時,也對他敬而遠之。

不知是不是燭火的原因,又或者是夜色會將人的淩厲收斂,將溫情釋放,此刻的奚成壁,雖沒什麽表情,卻給人一種平和安逸之感,如萬水繞了千山,碧湖映了藍天。

其實他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可怕,他終歸是個人,會有屬於人的溫情與暖意,或許,曾經他心冷如鐵,只是沒有尋到那個可以付出自己一腔熱烈的人而已,所以,只能把那份溫柔深埋心底,讓其沈澱,

比起那些天生風流多情的男子,這樣的男人,才是一個真正溫柔,真正重情的人。

他的心底,藏著一份灼灼如驕陽的狂烈,她能夠看見,就不知能不能觸摸到。

思慮了片刻,終於大著膽子道:“皇上,夜深了,還請保重龍體,臣妾伺候您就寢吧。”說完這句話後,就垂下了頭,雖說認為他是個溫柔的人,但心裏免不了還是惴惴難安。

放下手中奏章,他看向窗外。

是啊,夜深了,該就寢了,可今天這寢,該怎麽就呢?

夜已深了,他到底還睡不睡!

江晚魚朝寢殿的方向看去,門縫中露出的些微光亮,說明了殿內的人還未就寢。

她有些焦躁,既希望那光亮暗下去,她好回住處休息,又不希望那光亮暗下去,好一直留在這裏。

來回走動了兩下,看周圍的人沒有註意她,於是朝殿門的方向挪了挪。

豎起耳朵,動用所有的感官捕捉殿內的聲音,卻發現……

這麽安靜?難道不該有那種喘氣如牛嬌吟陣陣的聲音嗎?又或者是這宮殿的隔音效果太好了,以至於她聽不見?

不該啊,就算奚成壁體力強悍,能忍得了,烏美人也忍不了啊,一點聲音都沒有實在太奇怪了。

“姑娘,你這走來走去的,實在晃得我眼暈,你能不能消停一陣?”在一旁抱著拂塵,等待房內事畢的馮安,忍不住對來回踱步的江晚魚道。

被馮安一說,她才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些不太正常,於是停下腳步,站回了原位。

這麽靠著墻根站了一會兒,躁動的思維也開始漸漸趨於平和,腦袋也冷靜下來了。

她真是蠢,奚成壁臨幸宮妃,跟她有什麽關系?房內有無聲響,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她是頭腦不清楚了,才會做那神經兮兮的偷聽之舉。

帝王就是帝王,他不是別人,是天下人的主子,他若妄想把他當成一般人看待,那就大錯特錯了。

她可以為任何人糟心,就是不能為他糟心,這是自找罪受。

搖搖頭,把那莫名其妙的失落和怨憤之感清除出腦海,閉了陣眼,再次睜開時,那黑白分明的眼,重新歸於明凈清透,雪亮如初。

此刻的她,再也看不到之前的半點焦躁與頹唐,筆直如松地站在那裏,好似剛才一切都只是他人的幻覺,她還是那個恭謹有度的禦前尚儀,之所以會焦躁煩悶,只是在為皇帝的健康擔憂。

馮安揉了揉眼睛,總覺得此刻的尚儀,就像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劍,若是誰一不小心,就會被她刺傷,那眼神……說不上的凜冽嚇人。

殿內還是靜悄悄的,但對江晚魚來說,一切都已不在她的思考範圍內了。

這時,對面的馮安突然騰出一只手,指了指她腳下:“姑娘,你有東西掉了。”

東西?她聞聲低頭,看到程亮的地面上,靜靜躺著一截亮黃色的銀線縛絲劍穗,她怔了怔,好半晌才彎下身,將那劍穗撿起。

不是因為忘記了昨日買過這個劍穗,而是她才想起來,奚成壁使得是刀,而非劍。

呵,真是粗心大意,只想著劍穗掛在劍柄上,隨著舞劍人的身姿淩風飄動的美景,卻不考慮她要送的人,根本不使劍,而且……這麽一個廉價的劍穗,她自己都不好意送出去,能指望他喜歡嗎?

她用力拍了下腦袋,她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魯莽天真了,果真是日子一安逸,頭腦也跟著犯起了懶病。

看著手中的劍穗,正打算隨手扔掉,想了想,還是揣回了懷中。

不管怎麽樣,這劍穗是她花了一百文錢買的,可不能就這麽扔了,否則她會心疼死的。

殿內,奚成壁挑燈夜讀,覺得就這麽看一晚上奏章也不錯,至少解決了堆積了數日都沒有批閱完的政務,心情一好,人也精神了,竟比白天在金龍殿時的效率還要高。

烏美人獨自躺在龍榻上,榻外的帷帳隔絕了外面的光景,她直挺挺地躺著,目光落在帷帳上的九龍浮繡,久久無眠。哪有皇帝不睡,妃子倒先睡著的,可這是皇帝的吩咐,她不敢違逆。

那個她以為溫柔體貼的人,終於還是露出了他冷酷的一面,想到自己第二次勸他早些休息時,他隔著半室燭火,向自己投來的那警告一瞥,頓時讓靜夜月暖,變為了數九寒天。

她可以肯定,如果自己敢第三次出言相勸,只怕這皇城之中,將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存在。

這麽多年來,她看著父親,看著姨娘們的臉色,謹小慎微地過了十幾年,奚成壁那隨意一瞥,也許別人看不出什麽深意,她卻非常清楚,他在生氣,而且非常生氣。所以她不敢再多言,生怕一句話,就葬送了自己性命。

奚成壁對這位烏美人還算滿意,起碼她聽話,懂得看人臉色,見她這般識大體,心裏的怒火才稍有減退。

他命烏美人自行睡下,並以政務繁忙為由,避開了與她同榻而眠的不快。

如此這般,他批閱了一晚上的奏折,當手邊變得空空如也時,他一擡頭,發現天邊已透出一絲明亮。

起身下炕,活動了一下筋骨,雖然渾身酸痛,心裏卻十分松快。輕輕推開窗欞,呼吸了一下清晨微帶寒涼的清新空氣,露水的味道甘甜美好,潤澤了心肺,頓覺頭腦朗然,一片清明。

看了眼更漏,離早朝還有些時間,他決定出去走走。

不想驚動外面守夜的人,於是刻意放輕了腳步,如一只身手矯健的獵豹,在黑暗中穿行。

剛走了兩步,便看到歪歪斜斜坐在墻根處沈睡的江晚魚。

他走到她身前,蹲下身,隔著黑暗,細細地瞧著她。

這丫頭睡覺也不老實,嘴裏還在那裏念念叨叨說著什麽,他側耳靠過去,大致聽到了“流氓”、“色狼”、“沒人性”的一系列詞匯。

他哭笑不得,想了想,褪下身上的風氅,披在她身上,然後轉身邁出了大殿。

江晚魚醒來的時候,天已徹底大亮,糟了!忘記叫奚成壁起身了!

猛地從地上站起,結果因為起得太猛,腦袋暈了暈,連忙扶著墻壁站穩,等那股暈眩感過去後,她突然發現肩上不知何時多了件明黃色的風氅,捏著那風氅發了好半天的呆,直到馮安的聲音傳來:“姑娘醒了?皇上已經早朝去了,你趕快收拾一下,待會兒皇上下朝,估摸著要有差事下來。”

她終於回過神,“差事?什麽差事?”

馮安笑得有點小猥瑣:“姑娘是真傻呀還是裝傻,那烏美人昨兒個在皇上寢殿宿了一晚上,放眼整個皇宮,能在皇上寢宮流留宿的嬪妃,闔宮上下,只有烏美人一個,指不定今天就晉位了呢!”

看著馮安,腦袋裏回響著他的話,她再一次楞住了。

宿了一晚上?是啊,她差點都忘了,昨天奚成壁翻了烏美人的牌子,晚上就召她侍寢。

想必昨夜定是紅被翻浪,顛鸞倒鳳,一派春色無邊。

不知怎地,心裏有些失落,還有些失望,她點點頭,笑著道:“公公說的是,看來這烏美人即將冠寵後宮,不知皇上會給她晉個什麽位份。”

“晉什麽位份,那可不是我們該考慮的,咱們做奴才的,只需要把主子伺候舒坦,不招惹是非就行了。”說著,馮安的目光在她手中風氅上溜了一圈,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古怪:“姑娘,你和我都是皇上身邊伺候的人,和其他人比起來,也算是有點情分,我也不把你當外人,咱說句實話,皇上對你,那是一等一的好,像我這種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會看人眼色,皇上對姑娘的心意不一般,各個方面都能瞧得出來,姑娘若是加把勁,那冠寵後宮之人,指不定就是姑娘你。”

她幹笑兩聲,奚成壁對她一等一的好?這馮安哪只眼睛看出來的?他折騰她欺辱她恐嚇她的那些,就都不算了?

她也不多說,只敷衍地應了聲:“公公也說了,咱們都是奴才,奴才就不該有非分之想。”

興許她這話是說到了點子上,馮安看著她,頗為惋惜一嘆:“姑娘說的有理,只不過,凡事都要爭取一番,才不枉此生麽。”

爭取?她現在最想爭取的,就是有個自由的身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找到給她下毒的刺客,拿到解藥。一個人,不管懷著怎樣的理想,也不管這理想是偉大還是幼稚,總之要活下去,才有時間有機會實現理想,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上次毒發已經那麽痛苦不堪了,下一次毒發時,她真懷疑自己能不能熬過去。

趕在奚成壁下朝前匆匆來到金龍殿,前日因毒發被折磨了大半宿,回去又因擔心基本上沒怎麽合眼,昨天又鬧了回心,好不容易瞌睡襲來,還得守在門外值夜,連著兩天缺乏睡眠,她現在整個人都是暈暈的,看東西都有了重影。

半個多時辰後,奚成壁下朝歸來,看那臉色比她不知好多少倍,喜氣洋洋,精神煥發,果然是昨夜吃飽饜足了。

她以鄙視的眼神看他,這個男人,不久前才拉著她的手,對她說人總要相信一回愛情,問她願不願意與他一同勇敢面對,當時她差點心動,還好守住了自己的底線。

男人都不可信,帝王之愛更不可信,她若是應了他,此時估計也成了他後宮諸多女人中的一個,一個要靠著翻牌子來獲得帝王寵愛的可憐人。

因昨晚迫不得已的勤快,導致了今日沒有多少政務需要處理,不大一會兒,便將今日的所有事務處理完畢,突然閑下來,倒覺得有些空虛。

想到多日的冷戰,他終是忍不住,想要先行打破這份沈悶。

於是轉過身,想找她說說話,可剛一轉身,就撞上了她雪亮如刺的目光。

他微微一窒,那眼神亮得有些令他難以直視,仿佛攜著冬日冰淩,呼嘯著朝他撲面而來,那眼神中,有譏嘲,有憤慨,還有怨恨。

一時被她眼神所震,準備出口的話也滯留在了口中。

倒是她,先行一步做出了退讓,她上前一步,端過桌上已冷的茶水:“皇上眼布血絲,雙目盈火,大概是虛火旺盛,不如在茶水中加點茉莉,可清熱解火,對脾胃也有好處。”

消火?她從哪裏看出他需要消火了?

總覺得她今天態度很奇怪,連說話都好像從齒縫裏擠出一般,需要消火是她自己吧。

他不動聲色打量她一番,也不拒絕,頷首道:“也好。”

“那奴才現在就去為您重新沏茶。”說著,端起桌上的茶盞,躬身退下了。

今天她換了一身靛藍色的長裙,雖沒昨日那身蔥綠色的亮眼,卻更顯飄逸柔美,隨著她走路的節奏,裙擺微微揚起,就似翻騰的浪花,實在美不勝收。

他收回視線,手指扣著桌面,篤篤的聲音,像敲打在人心扉上的鼓點。

走入茶室,將曬幹茉莉放入茶盞,正準備註水,探出去的手卻突然頓住。

此刻四下無人,這茶室之中唯她一個。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殺了奚成壁,她不但可以獲得自由,還能得到解藥。

她是個理性的人,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要放過呢?

只要殺了他,一切都會結束,包括哪些纏繞她的無奈與困惑。

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良心也早就被狗吃了,活了十八年,害人的事,殺人的事都做了,不差這一件!

自袖口掏出那瓶千絕,手指一點點朝瓶塞挪去。

……

只是泡個茶的時間而已,當奚成壁看到端著茶盞再次出現在自己視野當中的女子時,竟覺得她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般,臉色慘白慘白,整個人都虛脫了。

奇怪地接過茶盞,霧氣繚繞中,輕啜一口,茉莉的清香立刻縈繞於舌尖。

明明是甘美的滋味,卻因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而倍覺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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