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

我是扶搖，扶搖而上九萬裏的那個扶搖，天上地下第一只金翅大鵬鳥，據說我破殼的時候，半邊天幕都映染了金光，海水上泛著碎金，但一切都比不上我毛色的亮麗。

這都是華羽告訴我的。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不過比我早破殼一段時間。

雙生子一強一弱，是因為在母體中不自覺地對養分進行了爭奪，很顯然，我是輸掉的那個。但那有什麽好在乎的，我的哥哥那樣強大而美麗，我很高興。

即便我和華羽都是祖鳳之子，我是大日煌煌的金翅鵬鳥，他是五行華彩的孔雀，在上古時期，也不過就是沒成長起來的弱者。

龍鳳之爭已然到了尾聲，卻一點沒有變得和緩，反而愈見激烈，龍族痛恨和鳳族相關的一切，當然包括祖鳳之子。

華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哥哥，我一直都知道，他擔負的比我更多，然而我能做的只是對他露出微笑，他說那可以驅散一切疲憊恐慌。

我並不認為自己的笑容有那麽有用，他只是需要給自己找一個支柱作為寄托，我也需要。這大概就叫作相依為命。

我們把彼此的命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不知何時起，已經再看不見龍鳳的影子，我和華羽成了站在最高峰的人，那來得太過突兀，我們都不知如何去與……曾經從不被放在眼裏的人族打交道。如果沒有彼此，那該是多麽的寂寞。

華羽哥哥擔起了羽族的重擔，百鳥朝鳳，自然是因為鳳凰可以給他們庇佑，孔雀成了羽族新的王，他本就是生而為王。而我還可以當一個逍遙的浪子，去大海，去天際翺翔。

我去過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有一日我從玄水池底找到了一顆有著鳳凰氣息的蛋，然後我有了一個弟弟。

祖鳳生了三子，被承認的卻只有兩個，所有的罪孽被寄托在我幼小的弟弟身上，他甚至還未出生。在冰冷的寒潭底部，懷著被拋棄的悲哀，日覆一日地註視著虛空中的黑暗。

我喚他玄水，給他講外面的故事，人族的修士壽命不長，卻總是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我試著去走近他們，給玄水展示出一個更紛繁有趣的世界。

玄水突然和我說，他不想破殼了，天生的魔，會破壞我所描述的，我喜歡的世界。

他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壞蛋，我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我覺得他是很難過的，於是抱緊了他，像是一個哥哥一樣，如華羽對我一般。

玄水不想承擔那些晦暗，不想被拋棄，不想面對無邊黑暗轉眼就是幾百年，可是天道如此，所以他說不想破殼，也終於還是變作了一只玄色的小鳥，親昵地蹭著我的翅根。

然後天地間開始有了魔，各種各樣的，修士有了心魔的概念。

我想了很久，找到華羽問他，“你覺得魔……是什麽樣子的？”

華羽驕傲得耀眼極了，“不過爾爾。神獸不染汙穢，那些中招的，無非是心中有塵。”

他並不知道我們還有一個叫作玄水，是萬魔之祖的弟弟，我得了回話，一時無從說起，而玄水有點兒不喜歡華羽哥哥，甚至想去給他搗點亂。

我覺得他們需要談一談，但不是現在。華羽太累了，我能幫他的卻有限，天賦一說實在令人懊惱，我最多能充個吉祥物，當個打手罷了。玄水粘著我，說著討厭華羽，卻又幫忙解決了幾個有二心的家夥，華羽還很好奇，怎麽準備對付的人自己就走火入魔沒命了。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沒什麽不好的，華羽和玄水就算不對頭，也終會是關系不錯的兄弟，然而人族成長得太快，人越來越多，欲/念也越來越繁雜，以至於有一日，我看見玄水雙目赤紅幾乎失去理智，他體內的魔源要爆發了。

玄水不在意旁人的死活，他只在乎我，勉強算上華羽，所以他決定不再克制魔氣，分出魔種，找個傀儡去攪風弄雨。

那樣會死很多人，我在那段給玄水講故事的時間裏認識了很多人修，有不好的，也有很好的，我不想看到那樣的混亂，也不想玄水背負上更多的冤孽。然而我不能指責玄水，他對所有人都並無責任，對妖修……他是被拋棄的那個。

我決定去鎮壓魔種，神獸是不會入魔的，若是受了傷實力消減，那沒有關系，我有一個強大的哥哥，和同樣強大的弟弟。怕這怕那，還說什麽守護？

我沒有想到魔種出世與天地大劫牽扯在了一起，又恰逢魔氣暴走，兩種力量在體內沖撞，疼得人恨不得暈過去，而玄水沈著臉問我，“你要丟下我？為了華羽的羽族，為了所謂的修真界？”

他說：“你告訴我生而為魔不是我的錯，華羽也全然無辜，祖鳳只是選擇了大多數的人，而天道是為了平衡為了世界，那麽到底誰錯了！”

他說：“我等了九百年等到你，若是你再晚一百年出現，我出殼之時便是你命喪之刻，可你沒有讓我多等，現在……你猜我會等多久？”

他神智蒙昧，說的卻是藏在心裏多年的話——“如果，你有華羽那樣強，怎會有今日之事？”

我在最後關頭留下了傳承和一句話，傳承大殿對哥哥會有所感應，唯有哥哥的血脈感應能喚醒傳承考驗，然後我的傳承者和哥哥會在大殿裏相見，我希望他們能想出辦法解決魔種，希望哥哥能記住——鳳凰生有三子！

但我睡了千年，醒來之後卻發現一切都不曾如我想象中的發展，我不過是推後了劫數的發展，玄水依舊是主劫之人，華羽哥哥涅槃了一次，因為玄水的推動，失去了兩個弟子，如果沒有命軌外的那個人，一切會更糟糕。

我在千年前可以舍身，雖有意外，並無悔恨，可臨到今日，我能怎麽辦？

明明是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但是所有人都不好，包括我自己。於是我把所有事都攤開了講，因為我比重視任何東西，都更重視我的兩個兄弟。

我早該這樣做的，想要得到的東西太多，終究會一無所有，只要華羽和玄水都還在，我還有什麽好在意的？即便……熊孩子玄水現在變成了一顆熊蛋，而穩重高傲的華羽哥哥變成了和蛋過不去的熊孩子。

前塵已矣，只要有無垠的大海，高遠的蒼穹，我仍是摶扶搖而上九萬裏的扶搖！

玄水

我的名字沒有太多的含義，因為我生於玄水池，所以扶搖喊我玄水。對了，我的小名是阿酒。

酒和九同音，扶搖說要把得到的愛分給我一半。我聽過應當是我們大哥的那只孔雀喊他“小九”，特別的寵溺溫柔，扶搖就也溫和地喊我“小酒”或是“阿酒”。

比起不曾正式碰面的華羽，我更喜歡扶搖，他陪了我一百年，在無邊黑暗之中。我幾乎要瘋了，卻等到了一束光，無邊黑暗中，只有他在和我說話。

他是神獸，我是天魔，一母同胞，也有這樣天壤之別的差距，而我總有一日會害了他。

那一日來得太快了，魔氣動蕩，扶搖想要鎮壓魔種，為了我，為了所謂蒼生。他成功了，也失敗了，他阻止了魔種出世，贏得了修真界的一線生機，卻輸了自己。

和我說話的那個人不在了。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從未知曉我的存在，一個因我而沈眠。

我恨自己不夠強大，恨華羽不能保護他，恨天下人無知無覺地享受著他的付出，恨不得毀了一切。

差一點兒我就成功了，我不幸，亦恨不得所有人都一樣甚至更加不幸。

人皆有欲有懼，抓住這一點，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把人推入無盡深淵。

鴉殺想要得到華羽的回應，怕我殺了華羽，於是可以出賣靈魂，而出賣了靈魂的他，顯然就沒資格去靠近華羽了，多有趣～庚瑤怕華羽受到傷害，怕她的師父難過，於是激怒鴉殺只求一死，結果不是給華羽帶去了更大的傷痛，斬斷了華羽和鴉殺最後一點可能麽？她做的極好，卻並無用處呢。

在扶搖的傳承秘境裏，我隨手設了個殺招，想讓扶搖看清楚人心醜惡，卻未曾想，看見了那樣有趣的人。

異類都是要被拋棄的，冷暴力比什麽都來得可怕。但是為什麽那個狼族的小家夥不一樣，都是被遺棄的，他憑什麽不一樣？

我去找他了，看他如火焰一樣熾熱地燃燒著，活得一點不憋屈不隱忍，有些羨慕。或許找到一個同類，我會覺得不那麽空虛呢，所以我想讓他入魔。

然而他有性命相托的道侶，明明與我相比是弱小的，卻能護著喜歡的人上天入地，我很羨慕。

後來我發現他不會入魔，也不能入魔。他的火焰可以救扶搖。

我做了那麽多，冒著殺死華羽被扶搖疏遠的危險做了那麽多，不就是為了給了我一線光明的扶搖麽？自我封印千年，無邊的黑暗，都不算什麽，我並非不曾經歷過，那樣的黑暗，總好過內心的荒蕪。

於是便有了所謂的圓滿。

但我不算太開心，扶搖對華羽無怨無恨，親近得好似從未經歷過離別，所以……我當然要讓別人不開心，尤其是華羽……和楚南澤。

出了一口氣之後，我陷入了熟悉的黑暗，不過回憶從前，竟沒了最初孤獨得恨不得毀天滅地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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