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漾覺得，自己一定是精神高度緊張，才會在這個時候，聽見爺爺的呵斥。

不止如此，與那聲音相伴而來的，還有無數的記憶片段——沒有什麽太溫馨的畫面，大多是些教導苛責，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眶。

她真的太想念爺爺了。

爺爺的突然離開讓她不得不擔起這些她自問根本難以承受的重量。她多希望，老人家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到底該怎麽收拾這眼前的一切，又該如何處置那燙手的“特權”……

而不是潦草地丟下些叫人頭痛的資料，就撒手人寰。

直到一只粗糙寬厚的手進入她的視野，緩緩壓下她不住顫抖的槍身，吳漾終於從記憶的泥沼中猛然驚醒！

她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眼前的老人蹙眉厲目，嚴肅刻板，生著一張絕不討小孩子喜歡的長者面容。可還是讓她在片刻恍神之後，“哇”的一聲，哭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小鼻涕蟲。

“不、不帶這樣的……嗚哇……”吳漾一時腳軟，站也站不穩，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高亮上前一步，迅速卸掉了她手裏的槍。

爺爺垂眸看她，不說話，也沒安慰，最後還是秀琴看不下去，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伸手扶她起身。

吳漾見狀，哭得更兇——敢情這些人是合起夥來唬她一個！

她還納悶呢，那封神秘兮兮的匿名委托信怎麽就突然跑到茶樓，連監控都查不出來源。

吳漾心裏又氣又委屈，可到底不敢沖著爺爺撒火，被高亮那反光的腦瓜頂一照，可算找著個靶子。

於是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罵罵咧咧：“你個死禿子！搶我東西，你還罵我……嗚哇……”

高亮退掉槍膛裏的子彈，“嘖”了一聲，回瞪吳漾，“我那是任務需要，別瞎說啊！”

“才不是！”吳漾抽噎兩下，繼續加碼，“你就是罵了！你還罵我全家都是禿子！”

“……”高亮臉都綠了，又趕緊用餘光瞄了眼爺爺。

“好了漾漾，咱不哭了，”秀琴拍拍吳漾的背，做起和事老，“小高其實人挺好。”

吳漾吸吸鼻子，稍作平靜，又提醒道：“琴姨，他還罵你‘肥婆’來著。”

“嘿！”秀琴當即立眉瞪眼，看向高亮，“我差點忘了！”

“咳咳……”爺爺清清嗓子，眾人立即安靜下來。

爺爺使了個眼色，高亮便將手裏的空槍還給了沈向川。

“前輩，”沈向川雖然同樣意外，可遠比吳漾鎮定。他接下槍，撫平大衣領口，朝爺爺傾身頷首，微笑致意，“抱歉，冒犯了。”

吳鎮點頭回禮，解釋道：“這裏是元修生前最後一個項目，主體設計部分已經完成，明年春天就可以交工了。”

只可惜，工程師沒能看見它最後的樣子。

不遠處，剛剛趕到現場的沈庭聽見爺爺的話，也不禁放緩了腳步。

爺爺見人到齊，便招手示意沈庭過來，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給大家。

原來，幾個月前，沈元修突然電話聯系爺爺，表示自己時日無多，希望爺爺能念及舊情，接下他最後的委托——

彼時，“暗艙”組織管理混亂，許多中高級會員自發組成大小團體，利用“暗艙”發展黑產，頻繁進行賬號和數據交易。

系統漏洞可補，人心叵測難防，“暗艙”裏活躍的早已不是最初那幾批實名註冊的會員用戶。新的力量通過虛假身份和皮包公司不斷湧入，也讓沈元修的管理監控漸漸力不從心。

他甚至懷疑，自己手下親信也很可能參與其中。

“你也知道，我們的數據分散存儲在各地服務器上，不可能直接關閉整個項目，”沈元修在電話裏對爺爺說，“B.H.是我一手搭建起來的，我不能坐視不管。”

盡管爺爺早在十年前，就預感到了這一天，也因此決絕地退出了“暗艙”，可真當這一天來臨時，他又不免痛心——

那不是沈元修一手搭建起來的，是他們。

爺爺思量再三，最終還是接下這份委托——他積極開展調查，肅清流毒，也馬不停蹄地為殘敗不堪的“暗艙”尋找著下一任的接班人。

與此同時，這座智能度假村的核心設計尚未完成，沈元修不願意將僅有的寶貴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治療上，便以“去澳洲旅行散心”為名隱匿至此，希望爺爺替他保守秘密。

為了方便溝通調查進展，也為了陪伴經年舊友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爺爺決定搬至此處，這才與秀琴裏應外合，表演了一場漂亮的“金蟬脫殼”，把茶樓生意全權交給吳漾打理——

他那個鬼精任性又愛哭唧唧的小女孩，也該長大了。

不過，爺爺心裏清楚，和他的萬般囑托相比，吳漾更該相信她自己的所見所感。所以，他才會精心安排這樣一次“調查”，讓她能夠親自探求她想知道、也應該知道的一切——

關於“暗艙”的過去和現在，關於那些深藏在屏幕背後的利欲熏心，和她將要獨自面對的未來。

“系統或許牢靠，可人性總有弱點——嫉妒，貪婪，或者只是單純一份想要保護所愛之人的私心。”爺爺說著，目光也不經意地掃過沈向川和沈庭，最終，又回到吳漾身上，“這些弱點會蠱惑你、威脅你，讓你焦慮痛苦，逼你作出選擇。”

他緩緩走到吳漾身邊，拉起她的手，沈聲道：“如果我說，你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是我曾經歷過的，是我十年前決定離開‘暗艙’的原因，也是我十年後重新回到這裏的理由……”

他看著她，一臉鄭重地問她：“那你，還願意成為它新的主人嗎？”

不是托付，亦無強求，只是一個關於向左向右的選擇——

它不夠好，也許會變得更壞。

那你是想放棄它，任由它在不見天日的地下腐敗發臭？還是修補它，並為了那份想要保護愛人的私心，與數不盡的貪婪夜夜抗爭？

與“特權”相伴而來的責任實在太重，吳漾沒辦法立即給出答覆。

爺爺倒也不急。他熱情邀請大家留到晚上一起吃飯，也順便體驗一下“沈工”的心血之作——這座度假村真的不需要什麽人經營，就連那個“0”裏接電話的都是個 AI。

“太瘆人了！”吳漾仔細確認“病號”果真完好無損後，就地滿血覆活，一邊摟著沈庭胳膊往外走，一邊跟他講起昨晚的遭遇，“你能想象你門鈴響過之後，外面就停了輛小車嗎？還‘用餐愉快’……我哪吃得下啊……”

沈庭也不說話，只是笑著聽她講。

其實，他剛剛才知道，自己被“移花接木”到那段冷庫的視頻上，把小姑娘嚇個半死。

連沈向川的槍都敢搶，他也是小看她這個愛哭鬼了。

“你那時候，為什麽覺得‘先生’是我父親？”他忽然好奇問她。

“最開始，只是感覺，”吳漾老實回答，“覺得‘先生’對‘暗艙’和爺爺都太了解了。”

她刷卡按下電梯，繼續說：“雖然我沒見過你父親，但從爺爺的日記來看，他就一典型‘技術控’，這個地方從設計風格到地下室那些圖書擺設，都讓我覺得是他。直到後來……”

吳漾微頓，“後來，我發現那臺電腦密碼和你家裏一樣，都是你母親的生日。”

沈庭不自覺地怔了一下。

她也感覺到了，於是面朝向他，認認真真地替自己“糾錯”：“哎喲，我當時只是賭氣，才會說他不喜歡你。可他其實……應該是愛你們的吧？”

沈庭聞言，無所謂地笑笑，“都過去了，不重要。”

“還有你弟弟，”吳漾又補充說，“你們的關系……也沒有那麽差對不對？”

沈庭無奈，“你這又是怎麽看出來的？”

“他來幫你哎！”吳漾不住感嘆，“那時候，我說我肚子疼，他是誠心要背我出去！不然我哪有機會啊？”

沈庭只是笑著搖搖頭，到底也沒把他和沈向川的那個約定告訴給她。

就像他昨晚推測，秀琴背叛了她，才會把她在他家的消息洩露出去，可吳漾卻以為，秀琴是被人威脅，還為此擔心了好一陣子。

他想，如果有一天，她賴著他問：“哎，你說，你喜歡我什麽呀？”

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她：“我喜歡你眼裏的世界。”

因為它總是最美的樣子。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傍晚我來接你，”沈庭把她送到房間門口，站住腳步，“你爺爺還有事找我。”

“啊？”吳漾不明所以，“他找你？什麽事啊？”

沈庭揉揉鼻子，難得笑得靦腆，“不知道。”

直到晚上大家坐在一起吃飯，吳漾見爺爺一會給“病號”夾夾菜，一會跟他碰碰杯，才終於琢磨出點不同尋常的意味。

說是“大家”，其實沈向川因為公司有事，不到中午就回去了，高亮和幾個兄弟在旁桌喝酒，秀琴忙裏忙外，吳漾這裏就只剩下爺爺和沈庭。

酒過三巡，爺爺難得話多，從過去聊到現在，聊著聊著，又折回吳漾小時候——

什麽漾漾小時候霸道又愛哭，經常欺負鄰居小朋友，打不過人家，就回家哭鼻子，要爺爺替她出氣報仇……

但漾漾其實特別善良，四歲半的時候，在家門口撿過一只瘸腿的小白貓，可惜後來沒能救活，她傷心得不行，還為此大病一場，高燒了三天三夜……

之後一段時間，小女孩神神叨叨，總說能聽懂貓咪講話，爺爺還以為她是燒壞了腦子，為此擔心了好一陣子……

那些她知道與不知道的陳年往事，說得清與說不清的緣分因果，就著一場大雪過後的澄明夜色，被爺爺如數倒進了沈庭的酒杯。

晚飯過後，吳漾陪沈庭坐在院子裏的長椅上，吹著冷風醒酒。

“給你倒你就喝，”吳漾拿著瓶礦泉水，替他擰開，忍不住埋怨，“你怎麽那麽實心眼兒啊？”

沈庭接過，小抿一口，笑而未答。

他展開手掌，又收攏攥住，反覆幾次——這種重新掌控自己身體的感覺久違而陌生。

一切就好像幾個月前一樣，可似乎哪裏，又不太一樣。

“我想好了，”吳漾忽然握住他的手，一臉認真地告訴他，“我準備先把那個賬號過給爺爺……我真的還沒準備好。”

她手心的溫度伴著那個無比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忍不住嗅了嗅鼻子，然後點頭，“好。”

“爺爺打算收回沈向川手上的‘暗艙’權限，再看看系統裏有沒有可用的證據，”她一五一十地向她交代，“我可能會幫幫小忙，但……”

但她還沒有攢下包攬一切的決心和勇氣。

“嗯，”他笑，“沒關系。”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她不放心地問。

“有一點，”他直言不諱，笑著湊近她，問，“不過……你要是被你爺爺掃地出門，我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把你圈回家裏了？”

“你想得美，我爺爺可難搞了……哎你老聞我幹什麽……”她偏頭躲他。

他直接把臉埋進她的頸窩，“香。”

吳漾納悶，低頭揪著自己衣服，聞了半天，“沒有啊？”

“你鼻子不靈。”

“切，就你靈！”她不屑地哼了聲，“怎麽？還有後遺癥啊？”

他沒應，只是靠在她頸項之間，呼吸漸漸均勻清淺——

竟然就這麽在冰天雪地之間，在他最熟悉的氣味裏，睡著了。

月色皎潔，銀裝滿地，把天空映得通透發亮。

塵埃落定，心安怡然。

卻沒過多久，就被那腦門發亮的“禿子”給打破了——

高亮突然呼哧帶喘地跑過來，在吳漾跟前站定，語氣急切：“我的姑奶奶啊！你咋不接電話啊？！”

……

她叫醒沈庭，跟著高亮一路趕回樓裏。

她不相信。

打開電腦，進入“暗艙”系統——

只見屏幕一片漆黑，登陸入口無端消失，全部數據竟被一夜搬空。

只餘下兩行幽白的小字，似是提示，又宛如嘲諷：

No system is safe.

沒有什麽是“最堅固”的。

（正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