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半，一位穿著灰呢大衣的男人一手托著新鮮的熱咖啡，一手提著公文包，像往常一樣，走進寫字樓的電梯，按下律所的到達樓層。

男人三十五歲上下，個子不高，微胖，一張圓臉，戴著副精致的圓框眼鏡，頭上的發膠香氣和身上的古龍水味狠狠地打著架。

電梯到達，他剛一下梯廂，就出其不意地被人攔了下來。

“曾律師，您好。”

對方是位陌生姑娘，似乎在這等了挺久，看見他，上前一步，大方笑笑。

曾銳微怔，“您是……”

“我是沈庭表妹，”吳漾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謅，“關於我哥的那場事故，想和您聊聊。”

“事故？”曾銳一時錯愕。

大概因為事情過去太久，他蹙眉想了一會，才好不容易記起來，語氣難掩地意外，“您……找錯人了吧？”

看來，除了那份不得不留在案卷裏的筆錄外，曾銳的確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他曾出現在車禍現場。

“沒有吧，”吳漾別有意味地笑笑，“應該沒有人比您更了解情況了。”

“抱歉，我確實不清楚，幫不了你。”話音剛落，曾銳就別開目光，從吳漾身側繞過，匆匆朝律所裏走了進去。

“曾律師積極協助警方調查，也該給我們做家屬的一個感謝您的機會吧？”

吳漾沒有直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略微提高了音量，引得不遠處的前臺小妹擡頭朝這邊看來。

曾銳無奈駐足，有些惱怒地回過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但請不要來打擾我工作！”

吳漾不是來鬧事的，本意也不是想引人註目。

她只是讓他知道，如果她想，就能有一萬種方法來“打擾”他工作。

“現在，能聊聊了嗎？” 她緩步走到曾銳身邊，小聲問他。

……

“我十點還有個會，有什麽話，您就快點說吧。”曾銳將吳漾帶到律所的一間小會議室，放下公文包和咖啡，臉上顯出輕微的不耐。

吳漾拉開椅子坐下，也沒繞彎，直接問道：“您那天是跟‘我哥’一起從晉城回來的嗎？”

短暫地猶豫後，曾銳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隨即又立刻補充：“我們業務領域相近，合作比較多，那天在晉城有個案子開庭，結束之後就一起回來了。”

撒謊。

“這樣啊。”吳漾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那您是坐我哥的車，還是……”

“我自己開車，跟在沈庭後面不遠。”

“所以……您看見事故是怎麽發生的了？”

“其實沒太看清。當時天色很暗，車速又快，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沖到反向車道了。我還以為是他車子出故障了，想靠邊停下看看，但對面開來的大貨車馬上就撞上來了。”

和案卷裏的證詞一模一樣。

“後來您就幫忙報警了？”

曾銳微頓，“……是大貨司機報的警，我第一時間拍了他的車牌，怕他跑了。”

“那‘我哥’當時什麽情況？”

吳漾一口一個“我哥”，叫的自己都快信了。

“挺嚴重的吧，半個車頭都撞癟了，只有後座的一個門能拉開，我們本來想先把人擡出來，但試了下沒法弄，最後只好等救護車過來。”

“他隨身帶的東西，是您幫忙收的嗎？”

“不是，”曾銳答道，“當時只想著救人，沒顧上收東西。”

吳漾卻堅持追問：“我哥有個隨身帶著的錄音筆，白色的，您也沒印象嗎？”

“……沒有，沒看見。您還有別的問題嗎？”

他擡腕看了眼手表。

“沒了，”吳漾起身，朝曾銳笑著點了下頭，“謝謝曾律師。”

“嗯，您自便。”

說完，就提著了公文包，迅速離開了會議室。

……

按照吳漾之前的推測，是李偉興設計了車禍，而曾銳也明知如此，才趕去現場，搶先一步拿走錄音。

雖然乍聽還講得通，但吳一周卻覺得，兩個細節禁不住推敲——

第一，曾銳作為 IN 的代理律師，和李偉興是絕對的對立方。李偉興如果精心謀劃一場車禍，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讓曾銳預先知道？還連時間地點都掐得剛好？

第二，如果車禍真的是李偉興一手策劃的，曾銳為什麽對警方只字未提？他為什麽要替李偉興隱瞞？

吳一周從吳漾書包裏鉆出腦袋，“怎麽樣，我說的沒錯吧？”

即便是對於作為沈庭“表妹”的她，曾銳也依然將這場車禍描述成了“意外”。

這更加讓它確信，車禍未必是李偉興造成的。

“反正曾銳肯定沒說實話。”吳漾說，“事故都過去兩個多月了，他對現場的描述還和案卷上基本一致，肯定是早就演練好的。還有那個錄音筆……”

“我的是黑色的。”

“嗯，我故意說錯的，他楞了一下，可能是擔心自己沒拿對吧。”

“還有個問題。”吳一周說，“剛才，關於事故情況，其實他講得挺清楚的。但他又說自己‘沒太看清’，你覺得……他沒看清的是什麽？”

“嗯？”吳漾仔細揣度著曾銳剛剛的回答，“是……你突然開到逆行道的原因？

“我知道了！” 她心頭一亮，“人只有對確定‘存在’的場景才會說他‘沒看清’，否則幹脆就會說‘不知道’或者‘沒看見’。所以，他肯定知道不是你車子出了故障，而是有其他原因！”

“聰明。”

“會不會是……有其他車子故意把你別過去的？”她問它，“有印象嗎？”

它努力回憶，可還是什麽都記不起來。

“嗐，沒事兒！”她看出它眼底忽至的黯淡，拍拍它安慰道，“當時情況那麽緊急，你記不清也正常。”

而如果吳一周推測的沒錯，制造車禍的不是李偉興，那她倒是可以直接找李問問情況了——反正她對 IN 也沒有保密義務，大可以拿著沈律師 U 盤裏那份完整的錄音，跟李偉興談條件了。

“等一下，”它叫住準備離開會議室的吳漾，“別急著走，先幫我把辦公室保險櫃裏的東西拿出來，有那份不起訴協議的原件和恐嚇信。”

“你助理會不會已經拿走了？”

“不會，保險櫃是我私人的。”

“你辦公室怎麽走？”

“出門左轉，右手第三間。但座位可能已經騰給別人了，你看看吧，拿不到就算了。”

它還真會給她出難題。

“……你們所總共多少人啊？”吳漾問。

“兩百多吧。怎麽了？”

“行吧，那互相不認識的概率應該比較大。”吳漾說著，就脫下外套，免得太像“訪客”，“你在這等著，我自己過去看看。”

不出吳一周所料，在 CBD 這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個工位不可能永遠給誰留著，那屋子早就騰給了別人，連門上的名牌都換掉了。

吳漾甚至還猶豫了一下，擔心自己找錯地方。

算了，試試吧。

她深吸了口氣，敲開辦公室門，面帶微笑，“不好意思，我拿下東西。”

說著，還十分自然地指了下墻角的保險櫃。

辦公室裏，兩位男士個個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其中一位擡起頭，又立刻低下，“哦”了一聲，另外一位壓根沒理她。

吳漾憑借著優秀滿分的心理素質，堂而皇之地走到保險櫃跟前，輸入密碼——

“嘀嘀嘀”三聲報錯，櫃子沒開。

她後脊頓時浮起一層冷汗。

其中一位男士這才覺得不對，緩緩轉過頭看她，眼中疑惑，“同事你是……”

吳漾假裝沒聽見，強行鎮定地又輸了一次密碼。

“哢噠”，櫃子開了。

她長舒了口氣，迅速拿出裏面的文件，笑著回身，胡說八道：“叫我 Amy 就行。”

隨後關上櫃子，朝對方點了點頭，“打擾了。”

趕緊溜出了辦公室。

“行政的？”一位男士問另外一位。

“律助吧。”

“你認識？哪個組的？”

“不認識。”

“切，白說。”

……

那份不起訴協議，吳漾已經在沈庭的 U 盤裏看過電子件，沒什麽稀奇。但一並裝在保險櫃裏的恐嚇信，她還是第一次見。

本以為會是電視上那種血淋淋的，可沒想到，只是普通的一張 A4 紙，打印了一段話，內容也稀松平常：

沈律師，你好：

你的專業能力的確令人欽佩，但是，人貴在自知，再優秀的律師也做不了救世主。

李偉興只是個犧牲品，IN 也是，你誰也救不了。

別讓自己成為下一個。

吳漾回到茶樓，又把這封信拿出來，從頭到尾讀了兩遍。

正在這時，剛剛吃過罐頭加餐的吳一周酒足飯飽，大搖大擺地進了臥室。

它一點不見外地跳到了女主人腿上，舔著爪子問：“看出什麽來了？”

“你當時收到這個，什麽感覺？”她問。

“覺得他在虛張聲勢。”它實話實說。

“我也覺得。”吳漾眉心輕蹙，“他要是真有你什麽把柄，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讓你有所忌憚。可現在這個……”

與其說是恐嚇，倒不如說是某種“提醒”——

對方似乎在告訴他，IN 和李偉興的這場洩密糾紛，另有隱情。

“你當時怎麽收到的這封信？”吳漾又問。

“助理拿給我的，說前臺有份快遞。”

“查過來源嗎？”

“沒來源。就裝在你手裏那個快遞信封裏。”

而吳漾手裏是個空白的快遞信封，沒貼任何快遞單，上面用馬克筆寫了沈庭二字。

她忽然想到什麽，立刻翻出寫字臺抽屜裏的另一個信封——裏面裝的是關於沈庭事故調查的委托信。

一樣的信封，一樣的送信方法。

“能說明什麽？”它問，“快遞公司就這麽幾家。”

撞了信封也很正常。

可吳漾卻直接從信封裏拿出那張同樣簡短的委托信，把兩張 A4 紙疊在一起，又分開給它看，“看出來了嗎？”

她指著兩張紙右側完全相同位置的一條不太顯眼的豎線，“墨粉印子，是同一臺打印機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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