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葉忌落走進院子，只見崔未晞和一位白衫書生迎面走了出來，書生的的腰上掛著哭嚎著的石頭，看上去頗為無奈，我明白眼前的人正是蒲察英申，便上前行了一禮，蒲察英申忙擺手，道：“兩位回來就好，此番是我招待不周，還望多多見諒。”

石頭抽著氣接道：“我錯啦，我不該只顧自己看熱鬧……”

蒲察英申好聲道：“好了好了，快下去，叫客人看笑話。”

石頭抹著淚看向我們，我笑道：“是我倆有事走開了，不是你的錯。”

石頭這才抽抽噎噎地離去了，蒲察英申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家中只有這一個小童，平日裏多有放縱，客人莫要見怪。”

崔未晞笑道：“此番是我們麻煩你，何談怪罪。”

我與崔未晞對視一眼，確認彼此無礙，便與蒲察英申一路寒暄回到屋內。對於今日外面的動靜，蒲察英申做了些解釋，追其因由，確實與古占春所說一般，不過待到說起九鼎一事時，蒲察英申倒是有新的消息，道：“我這幾日聽說胥右丞府上頻頻宴請各地江湖人士，其中不乏有仙門中人，似乎正在為朝廷招攬人才。”

我奇道：“金朝的皇帝也要長生不老？”

蒲察英申笑道：“誰都想長生不老，又何止是皇帝，只是他們通常都能鬧出大動靜罷了。”

我想了想，附和道：“蒲察官人說得有理。”

“其實我姓傅，傅引，字申悅。”蒲察英申垂眸，淡淡道。

我偏頭看他，一時心有所感，覺得他好像是在思念什麽，蒲察……不，應當是傅引，他應當也會想家的罷？我便溫聲道：“好，傅官人，我記住你的名字了。”

“其實這個名字早已不存在了，只是我心有執念而已。”傅引一笑，道，“罷了罷了，我們繼續說九鼎的事罷——崔兄，你可能想到什麽？”

崔未晞擡眸，皺眉道：“九鼎不在南京。”

我倒吸一口涼氣，忙問道：“這是如何推論出的？”

葉忌落也奇道：“方才不是還在說胥持國招攬人才？”

“其實今日在街上，我便覺得有些奇怪，如今南京城裏人實在太多了，而且還有如此多高手，那麽金朝該有怎樣的實力，才敢將九鼎顯露在世人面前？” 崔未晞否定地搖了搖頭，繼續道，“方才回來時，石頭與我說，那座在建的高臺是為展示九鼎而造，高臺在月底便會竣工，也就是說，最晚到下個月，九鼎一定會問世，但我看過高臺，它的四周沒有任何制高點守禦，周遭都是街坊，也無法布大陣，若真的有人來搶奪，憑借相國寺的高僧是守不住的。”

傅引道：“何況相國寺並不會聽從朝廷的話，此番九鼎藏身相國寺的說法也從未經過他們證實。”

我明白了，金朝此番很可能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九鼎恐怕早已被他們送去了其他地方，而高手都聚集在南京城，既方便被他們招攬，又讓九鼎更加安全。我不禁問道：“難道就真的查不到九鼎的消息麽？”

葉忌落也道：“按理說仙道中人不會如此輕易被蒙騙，而且我們方才遇見了古……”

韓肱忽然走了進來，葉忌落頓了頓，繼續道：“我們剛才遇見了地隱，若是此處確認沒有九鼎，那又是什麽蒙蔽了我們？”

傅引嘆道：“這也是為何我早有懷疑，卻還是讓你們過來了，因為我也想不明白。”

我呆呆地坐了片刻，然後緩緩問道：“那……若是，若是……”

韓肱猛然來到我身邊，急切地問道：“若是什麽？”

我擡頭看他，只見他死死盯著我，似乎在害怕我說出什麽，又好像不相信我應該知道什麽，我猛地醒過神來——很少有人知道莫離劍的存在，我現在連莫離劍在我身死之後的去處都不知道，又怎麽能妄自將推測說出？我將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中，鎮定地說道：“若是他們從九鼎上砍下一塊呢？”

韓肱吞了口唾沫，怔忪了片刻才緩緩坐下，喃喃道：“也有可能罷。”

我看向崔未晞，他沖我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談論這個話題，而是說道：“對於九鼎的去向，我有一個推測。”

傅引楞了楞，似是想到了什麽，不由瞪大眼睛，問道：“你所說的難道是……上京？”

韓肱驚道：“上京？”

崔未晞應聲確認。

我搜腸刮肚想了一番，也想不起這是哪裏，正待要問，傅引率先搖頭：“不行，就憑你們幾個，絕不能去上京。”

韓肱也道：“我們對上京一無所知，不如先回臨安從長計議。”

崔未晞道：“若是無功而返，你該如何交代？”

韓肱急道：“那也不能白白送死！”

我忍不住弱聲問道：“上京是哪裏啊？”

崔未晞道：“完顏阿骨打稱帝之初所設金國都城，如今是金國陪都。”

韓肱沒好氣道：“在關外！上京沒有漢人！”

傅引輕咳一聲，道：“韓兄稍安勿躁，其實上京外城也叫漢城，有很多漢人的。”

韓肱眉頭一皺，傅引不等他說話，又道：“不過韓兄說得也在理，上京太遠，崔兄不若好好計劃一番。”

我托腮看著他們三人，心中暗道傅引能在金國做間諜，果然是有他的本事，就如同現在，在聽完傅引的話之後，韓肱長嘆一口氣，語氣緩和了很多：“崔兄不是急躁的人，不知這次為何堅持要去上京？”

崔未晞靜默了片刻，只道：“多等一刻，便多一分變數。”

我明白崔未晞真正憂慮的點——高臺竣工是金人給天下人承諾的期限，期限到來之時，此事絕不會以南京城無九鼎、金國朝廷愚弄眾人而告終，因此到下個月時，他們一定會有個大動作昭告天下，而這個大動靜定然不會是將九鼎現世的地方從南京換成上京，否則不足以讓眾人信服上京真的有神物。那麽在此期間，他們一定會對九鼎做些什麽來醞釀這件大事。

如今九鼎已有神智，三番五次被人所禁錮愚弄，神威之下，不知會有什麽可怕的後果。

韓肱靠在椅子上，敲了敲桌子，道：“你這是逼我跟著去？”

崔未晞不以為忤地笑了笑，道：“我建議你走另外一條路。”

韓肱揚了揚眉，道：“怎麽講？”

“去撫州，接應國人回鄉。”

“原先不是說你……”韓肱話說到一半，驀然抿住唇，頓了片刻，方繼續道，“此事先前一直是你和都虞侯在籌謀，我不會搶你的功。”

崔未晞笑道：“我既要去上京，撫州便只能靠你了，真要說起來，如今朝中懂仙法的人也只有你而已，是你解我燃眉之急，又何來搶功一說？”

韓肱帶著撫州的國人回去，為朝廷掙得臉面，無論是在官家還是在韓侂胄面前，都是大功一件，尤其是他這般敬畏韓侂胄，而韓侂胄又一貫是主戰派，說不定此舉能讓他的義父對他刮目相看。

沈默蔓延了片刻，傅引率先打破，撫掌笑道：“此舉甚是妥當，不過撫州一行也是困難重重，韓兄要小心行事了。”

聞得此言，韓肱終於露出些笑意，道：“這是自然，韓某定會拼盡全力將他們帶回去。”

既決定了後面如何去做，崔未晞便開始與韓交接撫州一行的諸多事宜，我和葉忌落避嫌而出，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我點起一支蠟燭，照亮昏暗的房間，但心底那一處陰霾卻揮散不去，怔然間，葉忌落走進視野，在我的面前坐下，溫聲道：“說說你和崔未晞的故事罷。”

我擡眼看葉忌落，一時沒明白她此舉何意。

葉忌落看向主屋的方向，淡淡道：“崔未晞他……好像並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我眼睛一紅，輕輕點了點頭——這便是我心中的陰影，崔未晞如今沒有法力，身體狀況也不好，可是他卻不曾惜命，而是哪裏危險去哪裏，誠然他心中有大義，他所做的一切是為諸多人的生機而去，可是他自己面對的或許會是滅頂之災。

“是為什麽呢？”葉忌落偏頭看我，問道，“我能看出你們二人之間的默契，既如此，他為何不願為你保重自己？”

我擦了擦眼角，沈默了片刻，低聲道：“若我說，我已經是個死人，你會相信麽？”

葉忌落愕然：“你——”

“今年五月，我便死去了，我不是江葵，我的本名，是江非晚……”說出開頭之後，剩下來的話好像也沒有那麽難說出了，我緩緩說著自己的生平，隔著生死，好像在看另一個人的故事，故事裏的愛恨盡皆成空，在當世之人的口口相傳之中，終究會遺落在歷史的塵埃裏。

很多當時覺得驚心動魄的事，最終不過化成寥寥數語，只有故事中的人心中尚留餘哀而已。

我說完之後，葉忌落呆呆地看著我，久久不語，我沖她微微一笑，道：“是不是難以置信？”

葉忌落眨了眨眼，過了片刻，才輕聲感嘆道：“難怪當日你會那般解釋與江道長的關系。”

“好在現在大家都在漸漸變好。”我心覺欣慰，只是除了崔未晞以外。

葉忌落沈吟片刻，道：“既如此，你要早做打算。”

我一楞，忙問道：“什麽打算？”

葉忌落輕觸我的左腕，道：“莫離劍既能傷你魂魄，同為神銅所鑄的九鼎恐怕威力更在莫離劍之上，崔未晞如今只是凡人而已，更勿論上京還有那麽多平民百姓。”

我驚住，這才發現此行之險已經不止在於性命，更關乎神魂，只是我一時之間想不到什麽好方法去避免，正苦思冥想之間，外面傳來“咚咚”敲門聲，緊接著的便是石頭的嚷嚷聲：“吃晚食啦！”

我只得與葉忌落往主屋而去，心裏正思量此事，前面走著的葉忌落忽然停住腳步，猛地回頭看向院子外，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院門尚開著，酒博士正與石頭一起端菜進院子，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異常，我小聲問道：“怎麽了？”

葉忌落皺眉看了片刻，搖了搖頭，道：“剛剛那裏好像有人在看我們，或許是我出現幻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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