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在“咕咕”聲醒過來，睜眼時，床頭的靈鴿正歪著頭看我，我忍不住一笑，伸手想去摸它，靈鴿卻躲了過去，飛到窗邊的桌子上踱起步來。

桌上除了昨天我帶回的符咒盒，又添了一個小盒子和一把劍，我笑意不禁散去——那是非晚劍。

佳音走了進來，我下了床，問道：“侍郎走了？”

“還沒走。”佳音頓了頓，又道：“侍郎說，中貴人與他同行一段，所以讓小娘子莫要相送。”

官家對仙門始終有招攬之心，如今與三哥既斷了聯系，唯一可能與仙門有來往的人就只有崔未晞了，此時中貴人若是見到我，崔未晞身邊有陌生女子的消息肯定就會傳到臨安，屆時少不得被探查一番，反倒會惹出不少麻煩。

我走到桌邊，打開了小盒子，不禁怔住——竟是三哥贈我的紙鶴中，僅剩的那一只！

佳音來到我身旁，我忙合上蓋子，心神卻動蕩不已，不由握緊盒子，顫聲道：“他們幾時出發？”

“已經在門口裝行禮了，很快便出發。”

我腦中飛快思索，理智與情感爭相交鋒，最終，理智占了上風，我問完之後，留在了原地，沒有去送他。

“小娘子……要更衣麽？”佳音小聲問道。

我驀然間卸了全部的力氣，無力地點了點頭，找出衣服換上，在這期間，佳音一直忍不住地往桌上看，我見她忍得痛苦，便道：“你想說什麽？”

佳音似是被嚇了一跳，撫了撫心口，才道：“那把劍，我好像是見過的。”

昔日崔未晞將這把劍作為定禮送給我，我常常取出擦拭觀看，她自然不是好像，而是一定見過，不過如今崔未晞將劍留給身為江葵的我，難免會惹身旁之人想入非非，我便編了個理由，道：“崔侍郎委托我護他平安，且他如今不便用劍，因此將劍借我暫用，等到我完成任務，還是要還他的。”

“原來如此。”佳音似乎是松了一口氣，轉而又面露遺憾，光看著便能察覺到她內心的糾結。

我明白她在糾結什麽，無非是既希望崔未晞過得好一點，又不想新人取代舊人，身為舊人，我也不希望自己被完全拋棄，可是設身處地去想，又有哪個新人希望生活處處還是舊人的影子呢。思及此，我只能道：“崔侍郎是君子，他會顧及很多人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他能順從自己的內心，你不要去給他再添壓力了。”

佳音一楞，扁了扁嘴，不大高興的模樣，待我穿好衣服後，她轉身便出去了。

我自覺如今已不是她家小娘子，並不該說出這些話，可是逝者已矣，他們遲早還是應該明白這一點的。

一直到我出了崔府，也沒再見到佳音，不過心結一事，也只能自己去解開，我自雇了一輛馬車，往翟衣巷而去。

許是深秋已至，這裏的蚊蠅少了很多，氣味也不像上次來時那般熏人，我很快找到了爹娘所住的小院子，伸手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答。

我又敲了會兒門，許是吵到了旁邊曬太陽的婆婆，她扯著嗓子道：“別敲啦！沒看到上面落鎖了麽？這家已經搬走啦！”

我一楞，低頭看去，果然見到柴扉之中有一把鎖，我忙問道：“搬走了？敢問是何時的事？您知道他們搬去哪裏了麽？”

“我怎麽知道！”婆婆喊道，“人家原是官老爺，許是如今又發達了唄！我難道要給他們看門麽？”

婆婆看上去頗為憤世，我不便多問，只得道了聲謝，回到了崔府，甫一進門，便見佳音迎了上來，她急急地看著我，道：“小娘子可回來了！”

我只道是出了什麽事，忙問道：“怎麽了？”

見到我著急的模樣，佳音倒是怔了怔，驀然變得溫和起來，答道：“就是有人找小娘子，我有些著急罷了，想來應當不是什麽大事。”

“快帶路。”

我跟著佳音來到會客廳，待見到來人，倒不禁奇怪起來，連著上臺階的腳步也遲疑了。

廳裏站著的人看見我們，忙疾走幾步來到我的面前，道：“見過江仙子，小的居安，領我家三郎君之命，來求問仙子占蔔的結果。”

居安說完，擡頭見我怔楞，又道：“我家三郎君是……”

“我知道。”我微微笑道，“我已經有了結果，今日便可帶你去。”

居安忙道：“仙子稍等，我去通知三郎君。”

“別！”我忙制止。

居安一楞，不解道：“仙子這是何意？”

我不想三哥見到已經腐爛的骸骨，便道：“故人已入土半載，恐怕……我想你也明白，不若我們買一副棺材，先將她收拾好，再讓她去見家人。”

佳音低呼了一聲，我看向她，發現她眼中已蓄滿淚水。

居安皺眉道：“可是三郎君說要親自去找……”

“你家三郎君如今心境才恢覆了一點，還是莫要刺激他了。”我見居安有些動搖，繼續道，“而且，我想小娘子應當也不想讓家人看到那般模樣，且給小娘子留幾分體面罷。”

居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給我肯定的答覆，只道：“容小的回去想想。”

我不是他主子，他自然沒道理因為我的話而忤逆三哥的意思，我便也不勉強，反正消息在我手中，大不了到時候我自己先去將墳挖出來，收拾得妥妥當當之後再給他們便是。

不過居安今日出現在這裏還是讓我感到十分驚訝，原先我以為家門衰落，仆從肯定是四散而去，連我的貼身丫鬟也被崔未晞收留了，何況是其他人？卻沒想到在如今這種境況下，居安竟然還認三哥做主，既如此，他或許也知道爹娘的去處，我便問道：“你可知道三郎君的爹娘如今在何處？”

居安擡頭看了我一眼，我便明白他定然是知道的，心裏松了一口氣，看來爹娘沒事，我便又將崔未晞搬了出來，道：“我受崔侍郎所托，要去照看他們一二，只是今日去翟衣巷卻沒有見到人，也不知他們過得如何了。”

居安笑道：“原來如此——仙子不必擔心，我家阿郎和娘子如今很好。”

我安靜等著他的下文，居安見我仍舊期待地看著他，思忖了片刻，繼續道：“以前是崔侍郎暫管鄞縣，阿郎他不便與崔侍郎太近，因此沒有接受崔侍郎的好意搬出來，如今我家表少爺過來做知縣，阿郎也願意接受他的安排，因此前幾日就搬了家。”

我一楞，思索了片刻，才差不多確定這個表少爺應當是古占雲。自從幾年前武陵一別，我們好幾年沒有再見，如今他來做鄞縣的知縣，定然會看顧我的家人，如此一來確鑿是件好事。

就是不知姑父如今境況如何了。

想來古占雲既有能力來照顧我的家人，自家爹爹應當也不會有什麽大礙，而且他還在任上，說明姑父定然還活著。

居安見我也沒有其他問題，與我約了未時正在南城門匯合，便自行離去了。他走後，我一路思索著後面去知縣府衙的事，到院子門口，才發言佳音一直綴在身後，我見她又在緊張地雙手交握，明白她是有事相求，便問道：“怎麽了？”

佳音小聲道：“下午……我能跟小娘子一起去麽？”

我一楞。

佳音忙道：“我不怕死人的，我……我只是想去幫幫忙，也想再看看我家小娘子。”

拒絕的話被咽了回去，我看了她片刻，點了點頭。

佳音大喜過望，忙連聲道謝，我心裏一陣愧疚，驀然發現除了家人，我還欠了佳音許多，原先說好為她安排好後路，可現在讓她顛沛流離便也罷了，還要她心中掛念著這個已死之人。

人活著的時候，好像是會和很多人產生情誼牽連，甚至死後也不能輕易斷掉，我此番還陽卻為斬斷這些，如此想來，我卻忍不住有些唏噓。

我在崔府用過午食，於未時正之前趕到南城門外，和佳音等在茶攤裏，這個茶攤位置甚好，剛好能看見南城門的情景，等會兒若是居安仍舊將三哥帶來了，我便不現身，遠遠躲開去。

過了片刻，居安出現在城門外，他駕著一輛木板車，車上放置著棺材，而木板車前面卻並非他一人，待看到另一人時，我不禁驚愕地站起身。

“是阿郎！”佳音也很驚訝。

原本我打算蹲守在這茶攤，不想大驚之下直接起身，外加佳音的一聲驚呼，居安的目光成功被我們吸引了過來。

然後他沖我們揮了揮手。

我抿了抿唇，雖心不甘情不願，還是在他們的目光中走上前。

自從中元那天回來時看見爹爹澆滅火盆，我一直在下意識地躲避爹爹，以前他誠然是疼愛我的，但是他的疼愛有條件，我的事給了韓侂胄借口發作，連著大哥二哥被牽連，三哥也元氣大傷，這樁樁件件，即便沒有爹爹對我的怨懟，我也沒臉再來見他。

因此我也絕對想不到他竟然會來。

走到近前時，爹爹跳下車，竟然沖我拱手，我忙上前止住他，爹爹一楞，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給小娘子添麻煩了。”

我垂頭不敢看他，只悶聲道：“阿郎莫要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爹爹只是輕嘆一聲，道：“我們出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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