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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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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起來,我才知道崔未晞在前一天晚上已經出發去了四明山。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沒來由的有些失落,不過這份失落很快便被官道上堵得嚴嚴實實的馬車給打散了。

我大為後悔,早知人這麽多,我也該昨晚走才是。

周樂澤與我一般唏噓不已,只能聊著天打發時間,待說到這次辯學時,周樂澤問道:“我之前一直未問,你是哪一邊的?”

我楞了楞,道:“應當是道學這邊的罷。”模糊的印象裏,爹爹是理學忠實擁戴者,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應當也是理學道學。

思及此,我心裏一個激靈,爹爹是趙相門生,若是韓侂胄有意要對付趙相,擁戴他的理學之士必然也會遭到貶黜,會不會爹爹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遭了貶,而不是因為崔未晞?

“那你不用想了,有未晞師兄在,此番辯學,道學不會贏。”周樂澤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不解,問道:“崔侍郎是進士出身,所學肯定順承儒家,他怎麽會偏向韓侂胄?”

“他不是偏向於誰。”周樂澤道,“這其實是主戰還是主和的問題,韓官人有意北伐,所以肯定要打壓朝中主和的勢力,韓官人此舉雖有私心,卻也是爭取朝中支持很重要的一步。”

我瞬間明白過來,不由咂舌,果真朝堂之中,事有兩面。

周樂澤一臉嚴肅,我不由失笑,道:“周小道長是方外之人,怎麽對朝廷的事也這般清楚?”

“我以前不懂,但是自從未晞師兄受了重傷,師父派我來保護他,見的多了,也就明白了。”周樂澤認真道。

我了然點頭,又問道:“你大哥在浦江仙華山修煉,你為何在這裏?”

周樂澤坦然道:“大哥修煉不了多久,遲早要回去繼承家業的,去哪裏對他來說無多大區別,我就不同了,我志向在此,自然要找最好的師父。”

正在這時,前面傳來陣陣聲響,周樂澤掀開門簾,道:“總算動了,今日還有希望能到。”

借周樂澤吉言,我們在日暮時分終於到達了四明山下辯學臺,這裏裏三圈外三圈地圍滿了學子,經過一天的辯論,仍舊熱情高漲,我邊走邊聽,發現確實和周樂澤所說一致,原來應該進行的是辯學,現在大家辯論的已經變成了主戰還是主和。

我看著遠處高臺上坐著的崔未晞,他面色淡然,目光沈沈地看著面前辯論的兩個人。

崔未晞他……雖是書生出生,可是他是主戰的,所以即便他與韓侂胄仇恨頗深,此番還是選擇了站在韓侂胄那邊。

但是如那日圍住崔府的書生一般誤解他的人,想必不少罷。

我覺得有些覆雜,不自覺怔怔地看著崔未晞,他的目光遠遠飄了過來,隔著端坐的眾學子,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眨了眨眼,覺得他神色很是奇怪,似是高興,又像是悲哀,又或許是離得太遠,這些情緒都是我臆想而來。還未等我探究出來什麽,他已經收回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兩個人身上。

我也只得收回目光,坐在人群中聆聽。

這場辯學到下半夜結束,學派之爭最後變成了黨派之爭,如今朝廷形勢大好,民間主戰派自然是占了上風。學子們散去的時候,雖然少數還頗有微詞,但是比起那晚的劍拔弩張,已經好太多了,我心下不由佩服起崔未晞來。

散場之後,我與周樂澤在人群中緩緩挪著步,隱約聽見有人似乎是在叫我,過了片刻,聲音近了,我聽到幾聲“江小娘子”,回過頭去,看到那人是崔未晞身邊一個護衛,便停下了腳步,等他過來。

護衛越過人群來到我面前,道:“江小娘子,官人請你留步。”

我看向高臺,崔未晞沖我遙遙點了點頭。

我和周樂澤原也是要等崔未晞一起走的,聽到此話,便橫著走,離開人群,站到了一旁。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人終於走完了。

崔未晞披著鬥篷,緩緩走到我面前,借著火光,我看到他臉色異常蒼白,大約是因為這兩日操勞過度,我想著早些回去休息才好,便問道:“侍郎和我們一起走麽?”

崔未晞掩口輕咳,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道:“我就近宿農家,你們回去罷——這是月湖的護身咒,你隨身帶好。”

我一楞,接過錦囊,忍不住道:“那我們都去農家住便是了。”

周樂澤附和道:“是啊,明早再一起回去罷!”

崔未晞默然,我正不解時,只覺一陣風拂過,林臨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看向我,奇道:“怎麽又有你?”

周樂澤忙道:“是我帶她來的,你們是有什麽別的打算麽?”

崔未晞正要開口,林臨率先道:“陶源村就在四明山邊,我們是打算順路去查看一番——這位小娘子似乎沒有法術傍身?”

我明白過來,原來是誤打誤撞成了累贅,不過我已經是死人,魂魄上還有彼岸花護體,倒不會出什麽事,我便道:“讓我和你們一起罷,我是仙華山弟子,雖暫時沒了法術,保命的本事還是有的。”

我註意到崔未晞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從他剛才說的話來看,他本來應該是不願意帶我一起去的,只是話已說到這份上,他只得勉強點頭,算是答應了下來。

這般商定之後,林臨和崔未晞走在前面,我與周樂澤緊隨其後,周圍圍了一圈侍衛,如此一來,也不怕天黑有強人出沒了。

但我心裏明白,能讓林臨過來,陶源村之事應當不是凡人能夠解決的。

我們趁著月色,緩緩走在小路上,清冷的月光下,周遭變得很清晰,不用火把照明,也能看得很遠,行了幾步,裙擺便被露水打濕,我卻一點不覺得難受,反而整個人都因為這樣的靜謐而清醒起來,心也隨之變得寧靜。

自從知道崔未晞的想法之後,我明白了爹爹他們丟官的原因多半不在崔未晞身上,心情便輕松了許多,背著手走在小路上,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

崔未晞回頭看了我一眼,一直繃緊的面容竟也放松下來,看來也是為周遭環境所感染。

大約行了一刻鐘,我們來到莊界石碑。

看著前面的石橋,以及橋後的小村莊,我不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有些恍惚起來。

陶源村,我曾經來過這裏。

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感覺非常熟悉,可是細想下去,記憶仍舊如同在濃霧之後,難以看清。

但是一股恐懼卻從心底升起,我有些緊張地四顧,總感覺這裏實在是太不正常了,不過思索一刻,我便明白過來——太靜了,一個村莊不該如此安靜。

下一瞬,我看到不遠處飄著幾個白影,不由楞住——

是鬼魂。

此時既非清明冬至,亦不是中元,白影出現只意味著那裏有新死的人,而且看上去還有五六個。

我忙道:“停下!”

眾人隨之停下,林臨回頭問道:“你怎麽了?”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提醒他們,如無常鬼所說,陽間的人是看不見鬼魂的,便是仙門弟子,也只能通過法器和靈力感應。

我看著林臨眉頭高高揚起,知道他怕是又要覺得我是個麻煩了,忙道:“你們看前面,那個草廟的位置,似乎有些東西。”

“是麽?”林臨說罷,燃起一道火符打過去,這樣一來,我們都看清了,那邊的地方躺著好幾個人。

林臨拔腳便往前走,我們緊隨其後,雖已經知道那裏是什麽,待我們走近,我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草廟前有五個人腳對著腳,頭朝著不同的方向,都是七竅流血的模樣,看樣子已然沒氣了。

周樂澤正要帶著人上前查看,林臨忽然揚手止住,他拿出一只羅盤,那羅盤瘋狂轉動,方向一直在北方逡巡不定,林臨指尖輕點,一道青光沒入羅盤中,羅盤猶自轉動不止,還發出了振動之聲,在這時,崔未晞擡手覆在羅盤上,還未看出個所以然的林臨擡起頭,不解道:“怎麽?”

崔未晞輕輕搖了搖頭,他目光仍舊在草廟前的屍體上,對著我們輕聲道:“後退。”

我們沒有多問,當即就往後退去,我正要一起退,眼角忽然瞥到崔未晞前面有一處亮點,似乎是一根銀絲,待我仔細看去,又看不見了,似乎方才的都是幻覺,我在心裏默默留了意,退了兩步便發現了不對勁——崔未晞讓我們退,他自己卻如凝固了一般,站在前面一動不動。

我停下腳步,不由皺眉,道:“崔侍郎,你怎麽不退?”

聽到我的問話,大家這才發現問題,都停了下來,我換了幾個方向,終於看見銀絲的反光,那道銀絲似是紮在崔未晞的心口處,往草廟的方向蔓延。

幾道白色的魂魄隨風晃了晃,一副沒有意識的模樣,而沒有了魂魄的身體,卻如同活了一般站了起來。

這般瘆人的景象,若是換做一般人,恐怕早已嚇暈了了,但是崔未晞的隨從們卻沒有膽怯,在看到崔未晞的異狀之後,便有人要上前解救他,關鍵時候,林臨阻止了眾人,道:“寧息中蠱了,你們別動!”

崔未晞無奈地笑了笑,道:“此番還是大意了。”

林臨小心地繞開那根線,往草廟那邊去,希望能找到銀線的源頭。我緊張得渾身顫抖,卻無濟於事,只能夠瞪大眼睛看著銀絲,防止它有異動。

林臨是修道之人,雖看不見魂魄,但是能感覺到鬼氣,我見他腳步越來越遲緩,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屍體忽然平地飛起,向著崔未晞而來。

我下意識地上前想要擋住,不期然遇到憑空出現的一股力,仿佛要將我從肉身拉出一般,我立刻脫了力摔在地上,而那些屍體臨時轉了方向,撲向了林臨。

林臨忙著應付屍體,顯然是顧不到這邊了,而周樂澤只能往我們周圍施法,卻找不到敵人在何處。

我眼看著五道魂魄團團飛來圍住崔未晞,忙上前抓住崔未晞的手,在肢體相觸的一剎那,身上一輕,已然從肉身裏飛了出來,同樣被拉出肉身的,還有崔未晞的魂魄,他的身體倒在我旁邊,而魂魄也昏迷不醒,在五魂團團包圍下,順著銀絲飄向北方。

此時我也顧不得肉身了,牢牢抓住崔未晞垂下的手,與他一同快速飄動。

我本以為我也會被五魂制住,卻不想他們只是眼神渙散地圍著崔未晞打轉,並未註意到我,我只得小心地抓牢崔未晞,隨著他往不知名的地方飄去,心裏希望林臨能夠盡快追上來,到時我們裏外尋到機會,想辦法將崔未晞救出去。

救崔未晞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腦海中,就像我方才抓住他,沒有經過一點猶豫。

我楞了一瞬,便將疑惑壓下去,此時實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我們乘風飛了許久,終於在天色微明的時候,開始放慢速度下落。

我漸漸能夠看清下方的景色,原來我們來到了群山的深處。還未等我打量好四周,忽然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仿佛下方的群山中有什麽在召喚著我,而自我死後,一直沒有知覺的割腕傷口,此時湧起了陣陣暖意。

我正在疑惑間,一股力扯著我們飛快往下,我嚇得閉上眼睛,轉而一想,鬼應當是摔不死的,正在這時,我感覺自己如同落水一般穿過一片溫熱的東西,手腕上的暖意已經蔓延到了心口。

我忙睜開眼,眼前景象與方才空中所見大不一樣,下方是鱗次櫛比的宮殿,細細看去,才發現那並不是宮殿,而是道觀,其間來來往往許多身穿白衣的道童,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我擡起頭,看到上方有輕微的光圈波動,看來這裏布置了很大的法陣,所以從外面根本看不到裏面的情形,只是這麽大的法陣,陣眼該用什麽支撐呢?

我不免擔心起來,單憑林臨的法力,追上我們似乎已經有些勉強,何況現在還有這般法陣阻攔,若不能請動崔真人出山,我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到還有誰來救我們。

原想著裏應外合,眼下我卻不能給外界的人任何指示了。

我們落地之後,五魂茫然了片刻,便朝著一個方向飄去,漸漸化作長煙,糾纏在一起,沒入了一個葫蘆嘴中。

拿著葫蘆的是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身形瘦弱,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眼神卻絲毫不符合他這個年齡,他的眼中有著與俊秀面容不相配的陰郁。

我看他卻覺得有些眼熟。

少年晃了晃葫蘆,瞥了一眼地上的崔未晞,沖著身後笑道:“師父,沒想到還真能拘來崔未晞的魂魄。”

我心中一窒,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是感覺,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崔未晞。

可是他又不是魂魄魂魄之身,是如何做到的?

我只能想到一個可能——這個少年如我一般,都是從冥界還陽的人。

我是遇見了成為鬼仙的機緣,這才有了還陽的機會,可見還陽是非常稀少的事情,這個少年是遇到了什麽,才能得到這個機會?

來人間之前,東方衍曾叮囑我,雖然我有了看通陰陽的能力,但是我不能在凡人面前表現出來,更不能以此去做什麽事,少年此舉,顯然已經違背了規定。

我摸了摸發上的彼岸花,沒有任何反應,看來在這個法陣裏,東方衍也感覺不到我的召喚。

我正一籌莫展,忽然發現少年好像只能看到崔未晞,我明晃晃地站在崔未晞的身旁,他卻沒有看到我,我有些奇怪,垂頭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的全身籠罩在一層淡淡金光中,細細看去,似乎與頭頂結界有些相似。

我一時摸不清其中的門道,不過放松了不少,既然我在暗,那或許還能想出法子帶走崔未晞。

少年話音剛落,一個老道人撫著胡須走出來,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春兒,帶他去丹房,好生看管著,靜齋先生明日便到了。”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服氣地上前來,伸手一擡,銀光閃過,崔未晞便輕飄飄地立了起來,只是眼睛還是緊閉著的,我上前一步,看到崔未晞胸口那根銀絲的另一頭,正握在少年的手中。

他們是沖著崔未晞來的,那個靜齋先生聽起來正是幕後之人,不知到底是誰,為何要這般加害崔未晞。

我記不起關於崔未晞的以往,對他的了解,都是還陽之後知曉的這一點,此時想來想去,也想不到崔未晞到底是得罪了什麽仙門中人。

我跟在少年後面,穿過幾個大殿,來到一處高樓前,高樓本是尋常模樣,但在少年推開門的一剎那,樓裏似乎有什麽東西醒了過來,發出淒厲的尖叫,我忙捂住耳朵,可是這尖叫仿佛是從人心中而來,捂住耳朵一點用都沒有,少年看上去很不耐,甩了一張符出去,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

我心裏受召喚的感覺越來越強,不禁四處打量這座樓,這座樓共有七層高,裏面的木梯沿著墻蜿蜒向上,一樓立著九個巨大的葫蘆,方才的叫聲正是從其中一個葫蘆裏傳來的。

葫蘆沒有蓋住,指尖縷縷青煙從葫蘆嘴飄起,往屋頂中心的圓盤飄去。

少年看也不看葫蘆,徑直拉著崔未晞上去,我忙收回目光,跟著往樓上去,二樓比一樓稍微小一點,擺著七個稍微小一點的葫蘆,同樣是往屋頂飄著煙。

這般一直往上,三樓五個葫蘆,四樓三個葫蘆,五樓在中間放著一個葫蘆,葫蘆嘴是開著的,不過這個葫蘆沒有飄煙,而是正對著屋頂的圓盤,圓盤裏緩緩地滴下藍色的水滴,落在葫蘆裏。

少年瞥了一眼葫蘆,揚起嘴,滿意地一笑,繼續帶著崔未晞往上,來到了第六層,第六層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大丹爐,丹爐邊圍著三個白色的魂魄,他們與草廟五魂一般模樣,都是目光渙散,毫無意識。丹爐不是用火,而是從這幾個魂魄身上吸取著什麽,我只看到絲絲白氣從魂魄身上抽出,漫到了丹爐中。少年放開崔未晞,將葫蘆裏的五魂倒了出來,五魂自覺地圍著丹爐站開,如同獻祭一般,奉獻著自己的魂魄。

少年將崔未晞往地上一丟,倒也不擔心他會跑掉,便自行下樓去了。

待到確認少年走遠了,我才敢來到崔未晞的身邊,他面容柔和,透露著一絲安然,若不是身處險境,我都要以為他是睡著了。

我搖了搖崔未晞,道:“崔侍郎,你還好麽?”

不出所料,崔未晞毫無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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