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頭看去，史素靈正張望著門口，一邊道：“寧息哥哥身體不好，怎麽還是凡事親力親為？若是再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周樂澤頗為尷尬地站在一邊，似是不知道怎麽接史素靈的話。

這個史素靈……似乎對崔未晞有著別樣的感情。

我聞言正要細想，左邊卻傳來輕輕的一聲“嗤——”

我看向佳音，她不笑的時候，面色冷冷的，見我看她，她臉色稍稍緩和，沖我微微一笑。

我不由皺起眉頭——這小丫頭為何與夢中有那般大的差別？

佳音沖我眨了眨眼，道：“小娘子緣何這般看我？”

我如今對她來說只是個陌生人，若是貿然問出些私隱問題，難免會讓人覺得奇怪，只是我看到她，對身死之後的事倒好奇起來。

林臨，佳音，他們為何一個一個都與我的仇人這般親近？

佳音倒不是真的好奇，見我不回答，她便轉過頭，專心在前面帶路。

我看著她的背影，終是忍不住道：“你叫佳音？”

佳音回頭，笑道：“是啊。”

“很好聽。”我讚道。

佳音道：“是我家小娘子取的名字。”

“你家小娘子？”我回頭看向史素靈，一時有些迷糊。

“不是她。”佳音道。

我覺得或許這個人便是我了。

說話間，佳音已經帶我來到了西廂房，我們進了其中一間屋子，佳音先去點亮了燭火，然後向我道：“小娘子先歇歇，我去叫端飯菜來。”

“多謝。”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坐到窗邊，一邊揉著酸痛的腿，一邊看著外間，沒過一會兒，外面有熙熙攘攘的聲音，約莫是崔未晞回來了，我見他們這般熱鬧，心裏忽然之間有些空落落的。

曾經我的家中，應當也是這般的，待到父親下值回來，家裏便熱鬧起來了，傳飯的，端茶的，大家腳步匆匆，說說笑笑，進入飯廳。

而如今，中秋誰與共孤光。

雖是模糊的印象，我卻不由濕了眼眶，家中一朝傾覆，至親陰陽相隔，再不覆安樂。

“小娘子？”佳音有些遲疑的聲音響起。

我忙擦幹了眼淚，回頭看向門口，佳音端了飯菜過來，她將碗碟放在了桌上，然後走到我面前細細打量，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正要垂頭躲開，佳音道：“小娘子可是想家了？”

我一楞，不由看向佳音。

佳音柔聲道：“我方才聽周道長說，小娘子是孤身一人從浦江來了這裏，今日是中秋團圓夜，小娘子可是思念親人？”

佳音的話一瞬間擊破了我的防線，淚水怎麽也控制不住，我擔心嚇到她，一邊擦淚，一邊努力笑道：“有……有些想，讓你見笑了。”

“怎麽會？”佳音在我面前蹲下身，拿起帕子給我擦淚，又道，“其實我以前便聽說過小娘子。”

我一楞，反問道：“你聽說過我？”

佳音點了點頭，道：“我家表姑娘曾經提過，你是她的堂親。”

表姑娘……是瑾言姐姐麽？怪道當日聽崔玨說起江葵，我覺得甚是耳熟，如此說來，“緣分”二字當真是有些奇妙。

岔開話題後，我終於平靜下來，哭過之後，身心俱疲，但是心裏堵塞之感卻消失了很多。

佳音見我好了，引我到桌邊，道：“飯菜都涼了，你先吃些菱角，我去熱一熱其他的。”

看見菱角，我有些驚喜，忙道：“不必了，我晚上不慣多吃，這些菱角便好。”

佳音有些驚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依我的意思，只留下菱角，將其他的飯菜撤了下去。

待我吃完洗好，已經月上中天，我滅了燭火，躺到了床上，很快便沈入了夢鄉，再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我瞇眼看著窗邊的陽光，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正在此時，敲門聲響起，我清醒過來，便披衣起床，打開了房門，只見佳音端著臉盆站在門口，笑道：“我想著，小娘子該是這時候醒來。”

我看著她進門，跟在後面好奇道：“為何？”

佳音將臉盆放在木架上，理所當然道：“我家小娘子也是這般，若是前一日玩累了，第二日準是要睡到辰時起床。”

我一時無言以對。

佳音笑道：“昨日初見，我便覺得小娘子甚是親切，我家小娘子每年中秋前後，晚飯除了菱角，其他一概不吃，沒想到小娘子也是這般喜好，若是……若是……”

佳音臉上笑意漸漸散去。

“若是她還活著，或許我們會成為好友。”我道。

佳音蒼白著臉看向我，過了片刻，才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可是江非晚，是個真真切切的死人，便是借屍還魂，也不可能真的活過來了。

我走到木架邊，沈默地洗漱，待我擦好了臉，轉向佳音時，佳音才如夢初醒般，道：“周道長今日要陪郎君出去，讓我告訴你，若是有事，自行去辦便是，若是需要幫忙，可在府中等他回來。”

我點頭，道：“確實有事，我等會兒便出去。”

“吃了早飯再走罷，我給小娘子做了肉粥。”佳音道。

我聽到肉粥，已經知道這又是我喜歡的東西了。只是我此番借屍還魂，佳音無論如何都不該發現，她許是將對已死之人的懷念寄托在我身上，我誠然是十分感動的，但卻不敢繼續讓她這般下去——若是崔未晞對我足夠熟悉，難免不會懷疑起來。

思及至死，我垂下眼眸，強忍住心中的愧疚，道：“先前未與你說，我是仙華山的弟子，山中飲食清淡，我不慣在早上食肉，多謝你的好意了。”

佳音楞了楞，有些失望道：“如此麽？”

我點了點頭。

佳音眼中熱情散去了不少，不過她還是說道：“不吃肉粥也沒關系，府中有一些茶點，你好歹吃了再出門。”

我不再拂她好意，便依言去飯廳吃了些茶點，這才神清氣爽地出了崔府，租了輛馬車，往城東北方向去。

車夫將我帶到了翟衣巷的巷子口，我憑著記憶，再次走在了這條巷道上。

入鼻是惡臭，入目是汙流。

這裏與一個月前沒多大區別，或許一直便是這樣的。

我加快腳步，很快便來到了河邊，呼吸這才順暢了起來，只是下一瞬，我不由心口一窒，當即上前去，正好搭上手，接住了木桶。

包著頭巾的女子擡起頭，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忙道：“多謝小娘子，你快快松手，別傷到了。”

木桶裝滿了剛洗好的衣服，確實有些重，衣服沒能擰幹，因為洗衣服的人從小嬌生慣養，並不習慣做這樣的活，也沒有那樣大的力氣。我彎腰將桶放下，努力憋住眼淚，可是心中卻酸楚無比，我趕忙轉過身，擦幹了眼淚。

“小娘子可是哪裏不舒服？”娘親在身後，聲音中帶著絲擔心。

我回過身，強笑道：“我沒事，娘子放心。”

到底是掩飾不過去的，娘親見到我臉上的淚痕，慌道：“小娘子，你可是哪裏傷到了？”

我搖了搖頭，道：“一看到娘子，我便想到了家中寡母，她一人在家中，肯定也是如娘子這般勞累。”

娘親似有所感，面露悲色，道：“如此，你有空的時候，應當回去多看望你的娘親，孩子永遠是父母的心頭肉，不管走得多遠，都要記得回家。”

我死死咬著唇，控制住眼中的淚，點了點頭。

娘親見狀，忙安慰我道：“其實也沒有多累，你看看，河邊洗衣的不都是女子？”

娘親遭逢巨變，從衣食無憂的官娘子落到現在這般模樣，卻還盡力在安慰我，我心中更加愧疚，忙提起桶，道：“娘子家住何處，我送您回去。”

娘親驚道：“這如何使得？”

江葵是修習仙術的人，有武術的底子，力氣比尋常女子大些，雖此時帶傷在身，但提桶還是可以的。我便側身讓過娘親，道：“娘子快帶路罷。”

我看出娘親早已經手軟無力了，她自己肯定也是知道的，便沒再在原地與我僵持，走到前面帶路，很快便來到了小院門口。

想到爹爹或許在家，我一時有些躊躇。

娘親打開院門，見我停在門口，道：“小娘子是不是累了？快將桶給我罷。”

我如今是江葵的容貌，故人應當不會再認出我了，思及此，我提著桶走進門，問道：“娘子，衣服晾在哪裏？”

娘親這次堅持了，道，“小娘子快放下罷，先來這邊坐。”

我猜桶裏有些私人的衣物，娘親應該是怕唐突我，我便順她的意思放下木桶，在小院裏坐下。

娘親走進屋，端出一個幹凈的瓷碗，碗裏裝著溫熱的清水，娘親道：“小娘子稍等等，我進去晾好衣服便出來。”

我答應著，坐在了院子裏。

屋內傳出若有若無的呼嚕聲，我端著碗，僵硬地坐著，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我正迷茫間，院子裏的門被推開，一個俊秀青年走了進來，只一眼，我便認出這是我的二哥。

我站起身，二哥楞了楞，斟酌問道：“小娘子是？”

“我……我是進來向娘子討杯水喝，這便走了。”我匆匆走到門口，想了想，又道，“煩請官人轉告娘子，改日我再來拜訪她。”

我近乎落荒而逃，等走上橋，我才停了下來，一時沒明白自己為何要逃。

我轉身看向小院，腦中浮現的是一身粗布短衫的二哥，紛繁的記憶裏，二哥一貫是天之驕子，從小讀書厲害，十四歲中秀才，弱冠之年便得進士及第，他從小恃才傲物，眼裏看不上一點俗物，可是現在的他，卻被革了功名，在這小巷裏掙紮度日。

我害了一家人。

我捂著臉，依著護欄，頹然蹲下。

不知過了許久，有腳步聲停在了我面前，過了片刻，依舊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放下手，擡起頭，天光沐浴之中，一身青衫的崔未晞垂頭，默默看著我。

我隱隱覺得這個身影很是眼熟，答案或許呼之欲出，可是我卻苦苦尋不到。

我楞了楞，站起身，因為蹲的太久了，腿腳有些發麻，便撐著欄桿，勉強站起身。

周樂澤站在崔未晞的身後，奇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不知道崔未晞看到了多少，一時心裏有些打鼓。

似是察覺到我的不安，崔未晞緩聲開口，道：“阿澤陪我來拜訪家師故居，不想出門便見到江小娘子在橋上。”

他的意思，莫非是沒看見什麽？

崔未晞頓了頓，道：“你可是遇到難題了？”

我有些緊張，忍不住摸了摸鬢角，撒謊道：“我迷路了。”

周樂澤“嘖”地一聲，頗為不滿道：“既然不熟悉鄞縣，你等我便是，為何自己瞎跑？”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這少年的嘴巴實在是，一時救人於水火，讓人感激不已，一時又剮人於無形，讓人恨不得拿布條封住他的嘴。

崔未晞不讚同地看向周樂澤。

周樂澤對上崔未晞，倒是意外地乖巧聽話，只一個眼神，便撓了撓頭，向我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是有事，大可找我，不必不好意思。”

崔未晞轉向我，道：“江小娘子可還有想要去的地方？”

我搖了搖頭，道：“我無事，就是瞎轉轉。”

崔未晞點了點頭，道：“好。阿澤，你陪江小娘子罷，我先回去了。”

周樂澤忙道：“你一個人……”

崔未晞溫和一笑，道：“無妨，馬車便在外面。”

周樂澤這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下來。

崔未晞轉身欲走，卻又頓住，他似是在猶豫，周樂澤奇道：“可是要我送你回去？”

崔未晞未回頭，只溫聲道：“江小娘子，從小便住在浦江麽？”

我有些奇怪，正要肯定回答，腦海中一瞬間卻湧上了一個想法——崔未晞是鄞縣人，我的口音瞞不過他！

我驚得背出冷汗，只佯裝鎮定，道：“我生在浦江，不過在師門中，常常接到外鄉的委派，曾經來鄞縣住過一段時間。”

崔未晞肩頭似是垮了一些，莫非他方才也與我一般緊張？

崔未晞點了點頭，擡步要走時，雙絲網溫熱，我心頭忽然湧上一陣惡意，忍不住開口道：“上一次來是三個月前，五月初八的時候，剛好來這裏看到了一出大戲。”

崔未晞一震，周樂澤楞了楞，轉而驚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心中覺得甚是暢快，不由揚起嘴角，背著手，越過崔未晞，往巷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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