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衍卻沒有立即動身，沈默了片刻，轉身向我道：“多謝。”

我一臉懵：“啊？”

東方衍道：“此番大道得成，你是機緣。”

我明白過來，原來他說的是從冥界出發時發生的事，只是我向來不懂仙家道法，不由問道：“我也未做什麽，是如何成了機緣呢？”

東方衍淡淡道：“我亦參不透何為機緣，只知道六道七界之蕓蕓眾生中，最難得便是‘緣分’二字，最難解也是‘緣分’，你我有緣，我借你魂靈之力得道，你的魂魄亦留下我的仙印，因此我才能感受你遭遇危險。”

我恍然道：“原來如此，那是我無意間撞了大運，不然現在我可能不存在這世間了。”

“自有因果。”東方衍說道。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東方衍垂下眼眸，我只覺眼前一花，轉瞬便來到了海島之上。

月明星稀，靜謐的夜色中，巨大的桃樹頂將小島覆蓋住。雖是仲夏，桃樹上依舊開滿了桃花，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在這陰陽交界之處，我恢覆了在冥界的實體，伸出手去，接到了一朵花瓣。

東方衍看了看天色，道：“還有些時間，你先在這邊等著罷。”

等到子時，所有的鬼魂都會被傳回這裏，回到冥界。現在離子時還早，鬼門關未開，東方衍提前帶我回來，想必是要吩咐些林餘容受審之事，我便跟著他往海邊走，坐在了一塊突出的石頭上。

度朔山景色很美，背後是鋪滿花瓣的山坡，面前是平靜的海，東方衍看著遠方，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麽。據說仙人都是絕情寡愛的，先前東方衍還是鬼仙的時候，已然視萬物如一物，此番大道得成，心境想必會更加寡淡。

我倒是羨慕他這般逍遙。

我奔波一日一夜，已是困倦萬分，左等右等，也未等到東方衍開口，就這般看著東方衍，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變得嘈雜起來，我睜開眼，發現周圍都是鬼魂，看來返鄉已經結束，四顧未見到東方衍，想必他先一步離開了，我便彈開滿身桃花，起身匯入鬼群。

子時，鬼門關大開，我回頭看向身後，知道此番回到冥界，若是成功解開心結進入輪回，我與凡間這些人的緣分便斷了，那些哭過笑過的瞬間，那些我不記得的瞬間，都會消散於天地之間。

東方衍所說的“緣分”不但難得難解，還十分脆弱。

我嘆了口氣，從月華中走入昏暗的地底，來到了忘川邊。

黃泉路兩旁和忘川左岸種滿彼岸花，我在河邊排隊等著過河，百無聊賴下，不由將目光投向這片綠草地。我對彼岸花的傳說好奇已久，正好鬼多，暫時也找不到韓弦端他們的蹤跡，便蹲了下來，伸手摸了摸路邊的草桿，草桿似有所感，無風搖擺了一下，我大感新奇，雙手攏上去，便是在這時，我腦中忽然響起一聲呼喚：“璧兒！”我只覺腦中一暈，花骨朵兒忽然從枝尖冒出，而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將花骨朵兒連著枝葉一同拔了起來，花離土的那一瞬，托在我掌上的花莖撐開，一朵血紅的花盛放開來，離土之後，猶自燦爛綻放，花葉俱是充滿活力。

我感覺周圍忽然都安靜下來。

我怔忪地看著手上的花，心有所感，擡起頭，面前一亮，一陣瑞光輕柔地將我包圍住，我身體忽然變輕，隨著一股清風，向光源處飛去。離得近了，我看清盡頭是一個白衣女子，女子身著純白留仙裙，梳著飛仙髻，生得清麗無雙，美得不似凡人，又或許，這真的不是凡人。

女子沖我笑著，我卻覺得她仍舊是遠在天邊，是不可觸及的一個存在。

耳邊風聲稍減，我腳著地，白光散去，我四處看去，發現自己處在一處大殿之中。我茫然四顧，一時不知是福是禍。

這時，從裏間轉出來一男一女，女子正是方才將我帶來的人，男子身著與她一般的白衣，神采英拔，氣質卻不如女子那般清冷，而是十分溫和。看到他，我腦中不由想到崔未晞，崔未晞也是這般出塵又溫和的氣質，十足十的欺人表象。

自然，我絕不會覺得眼前兩人是欺世盜名之輩，相反，我只看了他們一眼，便順利地將他們與兩位冥君對上了號——女子是平等殿冥君時兮，男子為秦廣殿冥君秦湘問。

這般容顏氣度，不愧是古天神轉世。

我正要拜下去，時兮已來到我面前，將我托起，道：“不必。”

我擡頭看她，道：“多謝冥君。”

時兮淡淡一笑，道：“倒是個聰明的孩子。”

秦湘問也上前來，道：“菩薩所言非虛，花葉今日終於相見，他們可以回來了。”

女子沖他點了點頭，轉向我道：“可否將彼岸花借給我們一用？”

我忙將彼岸花遞出去，道：“自然。”

時兮卻沒有接，而是道：“你是他們的有緣人，我不能拿，還要麻煩你隨我過來了。”

又是“緣”。

我從不想高高在上的冥君竟然如此和善，剛來的忐忑已經消失，添了幾分好奇在心中。我隨著他們往後院，經過一片回廊時，見到花圃裏種滿了紫色的草，不由多看了幾眼，秦湘問見狀，解釋道：“這是同心草。”

我想到之前韓弦端的話，道：“原來冥君這裏真的有同心草。”

秦湘問笑道：“你也想要麽？”

我臉一紅，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韓弦端對同心草志在必得，我若是能夠求得，倒是再好不過。

只是此時說，倒有些協恩圖報似的。

我正猶豫間，時兮伸出手輕點，一株草便飛到了她手中，她遞到我面前，溫和一笑。

我愕然一瞬，忙接過來，道：“多謝冥君。”

“不必客氣。”時兮說完，繼續帶著我往前走。

冥君的宮殿雖在陰間，這裏卻好似陽間一般，我們在月光下走了許久，終於來到了一處暗室門前。

時兮雙手結印，浮雕門緩緩打開，石門之後，已經有五位冥君等候著，空中浮著兩個冰棺，其中隱隱約約有兩個人。

我只略略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忍不住感嘆，幾位冥君這般的人物，隨便一人前往凡間，肯定都會引來萬人追捧膜拜，傳說當年十人一齊入世，不知該是怎樣一種繁華場景。

在冥界傳說中，入世十人中只有九人來到了冥界，九人中還有兩人的神魂被封印在彼岸花的花和葉中，受到“花葉永不相見”的詛咒。如今看來，傳言不虛，冰棺中的那兩位便是那遭受詛咒的上神了。而另一個妤再上神，應當是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司命星君，回到了神界。。

見我們到來，五位冥君中一位看上去稍成熟些的男子走上前來，道：“湘問，小兮，果真有花葉相見的瞬間？”

秦湘問上前，笑道：“千真萬確。”

時兮看向我，道：“隨我來。”

我跟著她上前，來到了石室中央，在這個位置能夠看到冰棺之間有一根很細的絲連接著彼此。

時兮揮袖，一個玉盒憑空出現，懸在我面前，時兮示意，我便將彼岸花放了進去，退後一步，看著玉盒緩緩上升，絲線斷開，接在玉盒的兩端，七位冥君齊齊開始施法，我忙退到門外等候。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時兮獨自走了出來，看上去頗為欣喜，她見到我，笑道：“此番多謝你了。”

我忙道不敢。

時兮回頭看了一眼裏間，然後轉向我，道：“我們先走罷。”

我點頭，跟上時兮的步伐，她應是真的很高興，連腳步都比來時雀躍了幾分。

待我們回到九殿時，不期然看見殿中央站著一個人——竟是東方衍。

時兮上前，笑道：“小衍，恭喜你了。”

東方衍屈身行禮，道：“多謝冥君多年教誨。”

時兮道：“你本便是有大機遇的人，並非我們照顧，況且來到冥界之後，我們還蒙你照顧許多。”

東方衍道不敢。

我暗中掰手指算了算，如果單單從這幾位古天神下凡算起，確實東方衍更為年長一些。

時兮道：“如今你已脫離鬼神，成就金仙之身，不夜城那裏……”

還未等時兮說完，東方衍已雙膝跪地，時兮一楞，問道：“這是何意？”

東方衍沈聲道：“冥君，今日鬼差奉命抓回一厲鬼，我此番前來，便是為此事。”

時兮沈默片刻，問道：“莫非是谷玉？”

東方衍點了點頭。

時兮閉上雙眼，過了片刻，又睜開，道：“我已知曉。”

看來平時這等小事不會驚動冥君，此時時兮施法去查，才知曉了林餘容的存在。我一時不知道東方衍要做什麽，只覺得自己站在這裏似乎不太合適，但是他倆好像都沒有讓我避開的意思。

東方衍道：“還望冥君可以從輕發落，我願獻出仙靈，以作交換。”

我楞住，如今世間仙門沒落，成仙越來越不容易，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金仙的傳說了。東方衍既然得道，為何卻要放棄？今日看他處置林餘容的模樣，頗為果決無情，緣何此時要來用仙靈換林餘容的從輕發落？

時兮不解道：“小衍，我一貫欣賞你善惡分明，抓捕林餘容實未錯，你又何必如此？千年已過，恩怨早已了了。”

東方衍垂眸，道：“抓捕厲鬼，是我的職責所在，想要救她，是我私心所使，況且她成為厲鬼是我一手促成，事後我亦不曾查覺其惡行，更是罪加一等，還望冥君降罪成全。”

時兮神色肅穆，背手不語。

東方衍繼續道：“罪仙不敢欺瞞，餘容她變成如今模樣，是因我一時私心，將她心中執念封印，擅改了她的記憶，才會致使她精神錯亂，誤入歧途。”

我驚住，原來林餘容一直無法轉世，真的是因為她的執念並不是唐昭然！

時兮低下頭，看著跪著的東方衍，道：“小衍，你可知觸犯鬼典是何罪過？你在眾鬼面前得道，私下卻做出這樣的事，宣揚出去，讓冥眾如何看待鬼律？”

東方衍垂頭道：“我願意承擔所有罪孽。”

我看向時兮，只見她皺著眉頭，忽然滴落一滴淚，淚珠落在東方衍面前的地上，東方衍驚愕擡起頭，待看到時兮難過的面容時，他一直冷淡的面容終於動容，道：“罪仙何德何能，能得冥君為我垂淚。此番過後，若東方衍有幸能留存一魂一魄，定生世為冥君效命。”

時兮嘆了口氣，拭去淚痕，道：“罷了，你起來罷。”

東方衍站了起來，垂頭定定地看著時兮，一時無言。

時兮沈默片刻，道：“你的事，我會和其他冥君再行商定，現在有別的差事要交代你。”

我松了口氣，看來還有轉圜的餘地。

東方衍道：“冥君盡管吩咐。”

時兮轉向我，面色柔和了下來，道：“江非晚將第一朵彼岸花帶給了我們，打破了詛咒，助我們迎回兩位冥君，功不可沒，現在是我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我自是記得那個傳聞的，難道真的要提我為鬼仙麽？

東方衍也看向我，道：“恭喜。”

他剛成為金仙便要被貶了，我雖因成鬼仙的機緣而心中驚喜，面上卻不能表露太多，只道：“多謝。”

“我一直以為你早已斬斷塵緣，沒想到你竟一直關註著谷玉的轉世，此番釀成大錯，我也有失察之處。”時兮擡手制止東方衍開口，繼續道，“為防重蹈覆轍，江非晚受渡為鬼仙之前，需要了結所有塵緣，你可知如何安排了？”

東方衍思索片刻，道：“她的執念所系之人尚在人間，且親人之間也有許多牽扯，罪仙鬥膽為江非晚求一個還陽的機會，一來，彼岸花修覆神魂需要時間，二是在人間接近故人，更容易了結執念。”

時兮看向我，道：“你可願意？”

我忙不疊地點頭，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還有機會回到陽間去彌補過錯，此時自然是十萬分的願意。

時兮點頭道：“甚好，小衍，此事便交由你去辦，安頓好江非晚之後，你再回來贖罪，明白麽？”

東方衍屈身，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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