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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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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常常下雨,一旦下雨,連彼岸花都是濕漉漉的一片紅。

天光伴著微塵自頭頂澆下,形成淡淡熒火繚繞的光柱。

冥府鬼差們竊竊私語。

“那位大人還在等嗎?”

他們嘆息又可憐那位大人。據管理命數的判官大人說:“星落如雨,流光照山窮水覆,滄浪傾頹,歸墟逆流,於所尋之人重逢。”

可是誰都知道,星落如雨,山窮水覆,滄浪傾頹,歸墟逆流——這些都是不可能出現的神話。

所以這位守著忘川奈何的大人,註定是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了。

大人今日又抱著泥人坐在河畔。

因為這位大人的力量太過可怖,因此他身上都是鎖魔鏈。大人一身墨色長袍,長袍自高坡亭中臺階滾下一層繁覆的金色花朵。

他瓷白的面容上昳麗的五官冷而艷麗,驚心動魄。

據說這位大人許久之前就掌管著忘川,還曾經跟隨最後的神明在神殿久住。

有個小鬼,為他美麗所攝,跌跌撞撞到他身邊,送了他一株開得最美的彼岸花。

大人坐在河畔,蒼白的足踝落在河中。

河中怨靈在他的召喚之下,上前啃噬他,隨後白骨又生出血肉,周而覆始——而大人並沒有一點疼痛的表情。

他食指輕輕劃過彼岸花的花瓣,花莖彎折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隨後,小鬼聽見他喃喃道:“沒有。”

小鬼這才發現,大人又在望著奈何橋了。

橋上人來人往,它也不知道,大人究竟在看什麽。

大人只是沈默著,久久地望著。

小鬼不敢說話,望著大人沈寂的側臉,直到大人起身。

它跌跌撞撞地跟上去:“大人,您去哪裏,判官大人說了,您只能待在這……”

話音未落,一抹紅色落在它面前,它見大人遠去,伴隨著鎖鏈之聲。

它這才看見,大人又去找那常常來奈何橋的陶俑了。

那小陶俑據說是判官的珍寶。判官大人最愛聽那小陶俑講故事。

陶俑正在橋頭和那橋上雕花聊天,便被一把抓住了。

它對上對方一雙漆黑深沈的眼睛,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就想跑。

然而自己在他手中根本動不了分毫。

它哭喪著臉:“大人,我還有事呢,我先走了……”

隨後是個低沈沙啞的聲音,對方適應了一下,應該是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那墨發披散,眼眸陰沈的人晦澀道:“你……不能走。”

見小陶俑要飛不飛的模樣,他僵硬的瞳孔轉了轉,隨後啞聲道:“我不殺你。我有話要問。”

小陶俑憨笑的臉都是無可奈何的慫。

得嘞,有什麽辦法呢。

它望著這位稱得上是美艷無雙的面容,抖抖索索道:“您要問什麽呢?”

對方費力思考了一瞬,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

隨後他沈默片刻,道:“給我講講故事吧。”

“你很擅長。”他低聲道,“我沒有為難你。”

小陶俑似乎明白了點什麽,它有點可憐他,道:“好吧。”

它記得這位,剛來忘川的時候,跟個瘋子似的,四處抓散落的魂魄,口口聲聲叫什麽阿眠。

小陶俑老氣橫秋地嘆口氣:“你要聽什麽?”

這地方寂寞,他眼中那瘋狂固執的神光,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黯淡了下去。

它聽說過的,似乎他要找的人,已經魂飛魄散了。

隨後它給他講了幾天幾夜的故事。

從人到妖,又到鬼神,它最擅長講故事,繪聲繪色的。唯一挫敗的就是,這個聽故事的人總是垂眸,不曾說一句話。

直到它講到個故事,書生和女鬼在夏夜的紫藤花下相遇,對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紫藤花,阿眠。”

它等著他開口呢,他卻又什麽都沒有說了。

過了很久,它已經講到下一個故事了,對方卻道:“紫藤花。”

它試探著開口:“大人愛紫藤花?”

對方靜靜思索著,二人正在這忘川河邊,他的足踝在河水之中,任由怨靈啃噬。

過了許久,它才聽見嘆息般的一聲:“阿眠,想。”

大人真的很久沒說話了。小陶俑可憐他。

他鴉青色長睫低垂,掌心彼岸花轉了一圈,隨後他拇指用力,清脆一聲,花莖又是一折。他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麽,沒有說話了。

不是愛紫藤花。他靜靜地想。

是那一年的紫藤花,實在是太好。以至於再多年的花事,都不再入眼。

那是她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抱他。

姑蘇,桃花村,她以為他是徐坐霞,她覆住眼睛,她抱了他。

他本以為自己不會記住的。他漫無目的地想。

小陶俑見他若有所思,頓了頓便繼續講故事。

它是世間工藝品和手藝人的靈念化身,是世俗中的靈,萬事通曉,百態盡知。

就這樣,它被他捉來,講了不知多少天的故事。

小陶俑說得口幹舌燥,於是終於將心底的好奇問了出來:“大人,你究竟要找誰呀?”

他眼睫微微一閃,隨後靜靜轉頭看它。

“阿眠。”他怏怏不樂。

“我找不到她了。”他指尖滑過彼岸花的花瓣,那花瓣便有了一道深深的劃痕。

花液如燒,在他雪白掌心落下縱橫溪流。

小陶俑好奇道:“那她是為何離開您的呢?”

對方面無表情看著它,隨後垂首,道:“我殺了她。”

小陶俑打了個哆嗦。

天哪,好可怕。

見它神色異樣,他也沒有什麽表示,只是默默地將沾染了花液的手指,也伸進了忘川之中。

很快,怨靈吞噬了他的手掌,那手掌又很快生出嶄新的血肉。

小陶俑望著面前詭異的一幕,遲疑道:“您為什麽要殺她?”

“不記得了。”他垂下眼睫,剔透雪白的面容無辜而純然。

小陶俑不可思議:“不記得了?”

對方擡起漆黑的眼眸,神色毫無波動:“不記得了。”

“我只知道,我是覺得我自己該死的。”他纖長眼睫如同蝶翼,微微撲閃一下,帶著惶惑,“可是我沒能死。”

您當然死不了。小陶俑在心中道。

“她是您的什麽人呀?”小陶俑趁著有機會,準備將這些問題都問了。

他思忖片刻,神情迷茫。

“她厭惡我。欺騙我。想殺我。”

小陶俑驚悚:“你們是仇人?”陪著仇人上窮碧落下黃泉?

小陶俑抽了抽嘴角,隨後聽見他安靜道:“可她沒能殺了我,我殺了她。”

那還是您強一點啊。

“你們是仇人?”小陶俑問他。

對方微微蹙眉,竟然詭異地露出一個笑來,那笑如同春風溫柔,充滿柔軟的懷念。

他低聲道:“我愛她。”

神經病啊!小陶俑想要罵人了,但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物靈,仔細一想也覺得過得去?

“那她也愛您嗎?”它問他。

這次沒有回答,它擡眼便看見他神色奇怪,嚇得一個哆嗦。

他答:“不知道。”

想想也不可能,小陶俑默不作聲,又騙又殺的,怎麽可能愛呢。

然而半晌後,它聽見他問道。

“愛是什麽?”

若非那其中的困惑太過真情實感,它都懷疑這位大人是不是寂寞久了,逗它玩呢。

“您不是說您愛她?”它問他。

他默了片刻,似乎喃喃自語一般,道:“……對,我愛她。”

小陶俑心中湧起個奇怪的猜測,於是它問他:“您找她,是為了什麽呢?”

“讓她原諒我。”他垂眸。

“原諒您什麽?”小陶俑繼續試探。

“原諒我……”他頓了頓,“不知道。”

“您不知道?”小陶俑不知所謂,“您知道您為什麽要讓她原諒您嗎?”

“您難道不知道,是做錯了,才會求別人原諒?”

對方不說話,陶俑發現,這次怨靈啃噬到了他小腿,他都沒有覆原。

他只是如同雕像一般坐在原地。

半晌後,他道:“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哪裏錯了。”

“我只知道,我不該殺她。”

“我很後悔。”

“殺了她,我想死。”

小陶俑想了想,卻實在想象不出來,這位大人之前時怎麽愛人的。

它有點可憐那位“阿眠”。

“大人,我真不希望您找到那位阿眠。”它坦誠道,“您不會愛人。”

他遲鈍地朝它看了一眼,隨後只聽忘川裏魂靈尖嘯。

他頓了頓,沒有再一步的動作。

他只是求教它:“怎樣愛一個人?”

“我錯了,所以找到了她,我會讓她殺我,無論多少次。”

“我愛她。不計較她騙我,想殺我。”

“她開心就好,我可以成為她想要的任何模樣。”

“她想做什麽,我都會讓她做,只要她原諒我。”

“這不是,愛?”

他尾音裏都是困惑。

小陶俑倒吸一口涼氣,道:“大人,沒有人不知道愛是什麽,如何去愛。”

“也許您知道愛,但是您並不會愛人。”

“教我。”他極快地打斷了它。

他一雙墨色執拗的眼瞳註視著它,重覆一遍:“教我。”

江未眠醒來時,已經在了熟悉的庭院之中。

那位不認識的美人,給她重新塑造了一副軀殼。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到那美人那裏去,她只知道,那美人送她回家了。

她不記得別的,只記得爹爹。

她想起爹爹,就覺得很暖和,於是她熟門熟路地穿過長廊,敲響了房門。

江老爺揉著眼睛,放下江未眠寄來的書信,顫顫巍巍來開門:“誰呀?”

隨後他看見了站在自己書房外頭的江未眠。

他先是一震,隨後久久佇立在原地。

直到江未眠上前,抱住他,甜甜喚了一聲:“爹爹!”

江老爺才紅著眼眶,哽咽著將手落在她脊背上,不知所措地拍了拍。

“眠眠回來了。”

“我的寶貝女兒回來了。”

“爹!”江未眠抱緊了他。

“嗳。”他應了聲,抱著自己失而覆得的女兒。

半晌後,他才道:“你這丫頭,到底上哪裏去了。”

“不知道爹會擔心嗎?”

江未眠沒有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裏。

然而江老爺並沒有真的責怪她的意思,很快拉著她的手,擦去眼淚:“算啦,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這次,不走了吧?”他頓了頓,試探著問她。

江未眠點點頭,面容與離開時無二。

她甜甜地笑:“不走啦,再也不離開爹爹。”

忽然,她衣袖上,落下一滴水痕。

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竟然落淚了。

她沒有再忍,眼眶紅紅道:“再也不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眠眠這邊享受天倫之樂,嬌嬌這邊戀愛必修課。

朝暮幫助眠眠重新回家,到了起點。

小陶俑,大家還記得嗎,是白菩提也就是判官的夥伴。

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真的非常感謝一直陪伴我走到這裏的小夥伴們。感謝在2020-12-1317:56:11~2020-12-1420:57: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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