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家門口的人形。張全宴哼歌的聲一停，嘴角不自主的往下壓去，裏外都洋溢著“我十分非常特別不高興”的氣息。走近時還怕人不知道，重重哼了一聲，“這是幹嘛呢？討飯討到我老張家了？”

季寧思瞥見來人時就趕緊站了起來，此時聽見老頭子這麽說，心道昨兒拒絕他，下他面子的事看來是沒法善了了。先輩經驗，如何與一個曾經得罪過的人溝通？答曰：先胡天海地的亂誇一通就好往下說話了。

她也不應他剛才的話，自己挑了個話題，“張老爺子好趣味啊，這是金花那邊的八哥吧，鳥籠也是他們家手工做的嗎？聽說不少人花高價購買，都是有價無市。我雖然不懂行，但看老爺子的這只，鳳頭毛水都漂亮得不像話，應該花了不少心思養活吧。”

“花什麽心思啊，就隨便養養，哪有你說的那麽神，這扁毛家夥到現在都還學不來人話呢。”說是這麽說，張全宴的表情卻緩和了不少，“還站那兒幹嘛，還不進來，可別擋著別人過路了。”

一進門，季寧思就知道張全宴不待見她的原因了。

“張鐵勺我告訴你，今天我不做飯，你把昨天買的菜全給我吃啰！要不是你把人氣走，會剩下這麽多？你好好說話不行吶！”

連兒時的諢名都叫出來了，張全宴的臉色一陣青一陣黑，青裏透著黑，“嚷什麽嚷，沒看見有小輩在啊，盡給我丟臉。”

廚房裏殺出個氣勢洶洶拿菜刀的小老太，正是張全宴的老伴，如阿婆。待一見到季寧思，她通身的殺氣全化作了和藹客氣，“哎，是小哈通嗎？好閨女，昨天阿婆買菜去了，一個不註意就讓張鐵勺氣著你了，今天可別再走了，留下來嘗嘗阿婆的手藝啊。”

“好咧，昨天沒見過阿婆就走，是我的不是。張老爺子他沒為難我，是我惹他生氣了，今天特地趕來賠罪，阿婆您也別怪老爺子了，不然我心裏內疚得很。”季寧思話說得好聽，人也長得漂亮，輕易獲得了如阿婆的好感。

聽見季寧思幫自己澄清又說了好話，張全宴憋的那股子怨氣總算是順了，“還聊，做你的飯去。你，跟我來。”

如阿婆臨走還威脅他一番，叫他對季寧思客客氣氣的。季寧思朝如阿婆道了聲謝，又對張全宴應了聲好。

會客廳，張全宴還是開門見山，“說吧，找我什麽事。先說好，好馬不吃回頭草，要是是來找我討菜譜的，沒門兒。”

“老爺子放心，不是為菜譜的事。”

張全宴的臉色卻肉眼可見的難看起來。不準你討就真不討了？現在的年輕人一點兒迎難而上的進取心都沒有！

季寧思哪知道怪老頭的心思，她道明來意：“您是廚壇的老前輩，說話的份量是實打實，根基又深厚，不知道您肯不肯幫一個小忙。我家裏人生了病，現在很需要錢，而且長期要用錢，您看，能幫我找找單子接接活嗎？我不怕累，也不怕難，就怕錢少。”

張全宴默了片刻。“你家裏有困難，我可以幫忙，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既然還是要靠菜刀吃飯，那廚壇的事你遲早都要面對。”

“那我就權當您答應了。”季寧思避重就輕。

“你這孩子怎就這麽倔呢？”張全宴最後妥協，嘆了口氣，“我不提封殺的事，不是不知道，是不想你記起來糟心，但今天，不管你樂不樂意，我把話掰開了說！你小時候展現出的天賦我就很看好，雖然後頭出了那些事，但我一直認為那是你的試煉石，早晚要磨得發光出彩，可我哪知道，你就這麽沒聲沒響的走了，讓‘雙刀廚聖’的名號見了鬼！”

“我沒有。”季寧思把視線停留在自己修剪得圓潤的指尖處，“我沒有，我只是不想再比來比去，太累了，沒意思。”

“如果你認為比賽只是為了爭一個勝負的話，確實沒意思。”張全宴肯花心思勸說季寧思，既是希望她能幫自己了卻心願，也是因為當年一個玩笑式的口頭承諾。

十二年前的玉芙蓉賽，譚亨通力壓全場，穩贏廚聖，下場第一件事就是急吼吼的趕去自家徒弟面前炫耀，中途被參賽選手攔住向他請教，他答話的語氣嘚瑟得不得了，“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拿第一還在行。你問秘訣？我還想問誰有秘訣能讓我能有一天可以不用練刀工呢。傳家寶？呵呵，不存在的，我徒兒嫌棄我這老東西存下的破爛都還來不及呢。”

張全宴雖心裏輸得服氣，嘴上卻要較汁兒，在一旁酸溜溜的小聲說著：“是，你行，也沒見著剛剛誰累成條狗，把白糖錯當鹽巴放。”

譚亨通那老不尊的耳朵尖，聽見了，於是笑瞇瞇的回敬道：“我那是故意的好不，沒看見評委吃我那道‘唐（糖）朝天厥’，陶醉得分分鐘流眼淚抹鼻涕！”

張全宴嗤了一聲，“再好聽的名字也掩蓋不了它是燒鵝屁股的事實。燒鵝屁股就算了，還澆上了層糖皮兒，你這麽做有問過那些鵝嗎？真是心疼你的食材……哦，還有你的小徒弟，攤上你這麽個吊兒郎當不靠譜的師父。”

譚亨通痞痞一笑，“喲呵，替我心疼吶？那不如代我管徒弟好了，反正你老早就看我不順眼，想幹掉我好繼承我的遺產，我今兒高興，大大方方讓給你。”

當時張全宴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腦子發蒙（多半是氣的），賭氣式回道：“好啊，我照單全收，預祝你早登極樂！”說完反倒是把自己先氣走了。

小季寧思千辛萬苦從人群裏擠到譚亨通面前，“厲害了老東西！誒，不過……你怎麽笑得這麽惡心？”

譚亨通的笑容一僵，“去，我這是高興的，不行啊。”

……

張全宴苦口婆心的說，季寧思一聲不吭的聽。

“廚壇有那麽多比賽，打的口號是什麽？是切磋技藝，結交好友，你幹嘛非得把自己困死在指甲大小的一方天地裏，舍不得走出過去呢？你光看到了臺子上亮閃閃的獎杯，怎就看不到臺子最頂上的大紅橫幅？‘四海庖來，各攜千般滋味；八方皆友，能采一技補短’，紅底黃字，說得點都沒錯！”

從早晨到中午，這場單方面的談話進行到最後，老頭是看出來了，多說無益，她就是熗炒的鵝卵石，油鹽不進！起身就往外走。季寧思以為他真動怒了，準備撒手不管，可誰知過了會兒，張全宴捧著個檀木盒子慢慢走回來，“這是老亨通留下的東西，想知道裏面裝的什麽嗎？”

張全宴把盒子拿在手裏，季寧思能清楚看見粘在盒子正面的泛黃宣紙，紙上用毛筆寫著——“老張代管，吾徒親啟”，是譚亨通的字，錯不了。季寧思只看了一下就移開視線。

寫太醜，沒眼看。

“您安心交給我，我會好好保管的。”季寧思說。

張全宴只是讓她瞧瞧，連摸都不準，“他說要我代管，期限沒定，交給你的方式也由我說了算。”

季寧思默默嘆了口氣，他這手感情牌打得妙啊，先禮後兵，不管怎麽樣都是他對。“您說吧，怎樣才肯把它交給我，只要不為難，我一定上刀山下火海，任勞任怨，二話不說。”畢竟再沒眼，那也是老東西留下的念想啊。

“你這話說的，就像是我在威脅你一樣。”張全宴不高興了。

得得，您是大爺，咱惹不起。季寧思心裏暗誹，嘴上忙道：“口誤，是我太想師父了，您老好心把盒子交給我，解我思親之苦，說什麽我也要報答您，您看，需要我做點什麽不？”

張全宴滿意了。他打開木桌下的抽屜，把那個裝有菜譜的紙質文件袋取出來交給季寧思，“刀山火海就算了，先趕在明年玉芙蓉賽開始前把菜譜補齊啰。”

季寧思摩挲著文件袋，這個“先”字，怕是沒那麽簡單哦。

感覺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張老頭子起身，“找活的事交給我，回去等我電話。走去吃飯，你阿婆可殷勤著呢。”語氣酸溜溜的。

……

季寧思吃過午飯就走了，她前腳剛走，張全宴後腳就跑去給封人原打了個電話——

“餵，小原啊，我是你張叔……嗯嗯，吃了吃了……我跟你說個事，家宴我就不去了，我這把老骨頭已經不中用了……嘖，你小點兒聲！這麽大個人了還咋咋呼呼的……有人代我去，是個小姑娘，挺大方的，不怯場，你記得多給點啊，人家裏困難……她的廚藝啊，你放一萬個心好了，她……”

掛了電話，封人爸爸臉上的笑意一收，周圍盡是低氣壓。

全世界都任性，還能不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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