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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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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沒有真憑實據的指控, 即使來自謝安,王瑯也拒絕接受。

“我可不曾誆騙四弟,所言句句屬實。”

謝安拿這種語氣跟她說話, 肯定是對她用謝萬做事有微辭,然而她用歸用, 卻是你情我願又於雙方有益, 況且若非看在謝安份上, 她何至於挖空心思琢磨如何廢物利用。

王瑯心裏酸溜溜直冒泡, 啪嘰一聲把他捏在自己臉頰上的手拍開, 不許他碰。

卻見謝安蹙了蹙眉:“我說的是山遐。”

話題從家常突然轉到公事,還是自己近日布局中的關鍵一著,王瑯微感驚訝, 但並不認為他能完全看破自己的心思,若無其事笑道:“安石還與山彥林有交情?”

謝安輕哂:“我若與他有交情,也是在卿將他調到身邊之後。”

王瑯本已松開環住他的手, 這時候又轉回身, 開口的同時觀察他的神情:“安石以為他有僚佐才?朝議倒以為他有望治理一方, 做個幹臣,他自己亦有此意, 主動請求外任, 這才被出補餘姚令,否則當先在建康任一陣府掾。”

謝安垂首拂了拂衣袖, 神色淡然:“以卵擊石, 反頹人意。孫氏三代經營江表, 尚且不得不放縱陸氏。卿如今萬千鐘愛於一身, 萬千怨謗亦一身, 如何用的了這般餘姚令。既不能用, 又不願棄,除了攏到身邊培養還能如何?”

王瑯這些時日已經不止一次聽人談及那段往事,現在又從謝安口中聽到,可見英雄所見略同,聲音裏不由帶上嘆息:“惡例一開,遺禍無窮。賀邵陸抗之事算是將強枝弱幹的局勢擺上明面,發現中央如此軟弱,勢家豪族自是家家效仿,再無忌憚。”

到底是意志堅定的實幹家,短暫的低落之後,她又振作精神,侃侃議論道:“其實今日之局勢,就像昔日之戰國。中央割權以悅地方之心,恰似六國割地以賄秦,日積月累,終至質變。指望零星反抗能扭轉大勢,未免過於天真,終究還是要靠長算家鯨吞蠶食,持之以恒。”

“山彥林此人固然算不得國士,在餘姚的手段我也不怎麽欣賞,但我既不能坐視熱血白流,二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以後說不定能起奇效。”

同樣是會稽內史,王瑯的父親王舒府中最差也是名播郡內的名士,王瑯則遠遠不如,幕府裏絕大部分是她從寒門提拔的士子或父親的門生,沒有挑三揀四的餘地。旁人嫌棄食之無味的雞肋,在她也是不可多得的資源,極盡巧思發揮妙用。

這麽多年下來,這門物盡其用的本事在她手中磨練得爐火純青,她自己不以為意,反倒是謝安從旁看著,心中一半不滿,一半憐惜,難得撇開對弟弟的偏愛說出句公道話:“琳瑯用人確是一絕,我還是第一次見阿萬為公事廢寢忘食。”

王瑯笑盈盈看他:“讓四弟做事不難,能讓安石做事,才算我的本事。”

這話不知哪裏又觸犯了他,只見他微微瞇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輕嗤道:“我可不是王允之,不上你的惡當。”

王瑯頓時斂起神色:“此話何意?”

謝安不回答,繞過她掀開被子閉目躺下。

王瑯伸手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謝安石。”

謝安卷卷被子,轉過身背對她。

王瑯惱了:“謝安!”

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

她已過了要韜光養晦的時期,生殺予奪實權在握,只有笑起來才能略略讓人忘記她身上的懾人氣勢,一旦不笑,整個官署都不自覺停止交談,噤若寒蟬。

這時候聽她發怒,連司南司北這種常年侍奉她的掌事婢女都屏住呼吸,頭冒冷汗,恨不得縮進地裏。

屋內屋外一時只能聽到風聲肅肅。

背對她的謝安也有點不高興。

這就連名帶姓叫上了,連陌生人都不如,索性把被子拉上來蒙住腦袋。

王瑯站在原地瞪著他蒙在被子裏的背影,一邊揣測他的想法,一邊覺得這場氣實在生得莫名其妙。

等了一會兒謝安還沒反應,她在睡書房和留下之間稍作猶豫,隨後果斷把他推到內側,搶回一半被子背對著他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王瑯發現兩人不知何時換回了相對的姿勢,昨晚劍拔弩張的氣氛仿佛是一場夢。

兩個人本是初婚不久,又因王瑯忙於郡務的緣故聚少離多,幾乎每個共度的夜晚都要在被底纏綿許久,似昨晚那樣背對而眠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王瑯睜著眼睛,卻並不起來,撐在枕邊人胸前的手臂略微向上,輕輕撫過對方的眉眼、鼻梁、臉頰,隨後被他握入掌中,拉回胸前,用剛睡醒還有些沙啞的嗓音問:“在想什麽?”

王瑯任他握著,黑眸清澈,聲音平靜:“我發現一件事。”

“嗯?”

“夫妻和朋友確實有些不同。”

戰戰兢兢守在外室,等待傳喚的婢女們擡頭面面相覷,彼此確認自己是否聽錯,繼而臉色變得古怪。

謝安顯然也沒料到兩人第一次冷戰之後,自己竟然迎來了這麽一句話,停了停,他點點頭,用虛心請教的語氣問:“了不起的發現,不知夫人發現何處不同?”

王瑯皺起眉。

最明顯的區別,若是朋友,昨晚只會不歡而散,不會不歡不散,也不會只過了一個晚上就莫名其妙又和好了。

但這種答案連她自己也無法接受,更不會說出來給謝安聽。她皺緊眉頭苦思片刻,終究找不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於是看向謝安:“我還在想。”

而得到她這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謝安先是一楞,隨後笑容漸漸明亮,再次點頭道:“此事寧遲勿錯,夫人不妨慢慢想,不著急。”

王瑯目光狐疑:“又說怪話。”

謝安爽朗一笑:“我不過是重覆了夫人的觀點,如何就成了怪話。”

兩人間的第一次冷戰就這樣融化在日常中,毫無波瀾地結束了。

日子回歸到王瑯習慣的正軌——有些小意外與小波折,但總體進程都在掌握之中,按照她的計劃一步步發展。

走過繁花似錦的陽春,度過連綿不絕的梅雨,熬過濕熱暴烈的酷暑,草木開始放緩新枝嫩葉的生長,積蓄養分孕育果實,遍布田野間的綠色逐漸向金黃過渡。

留在郡守府中的王瑯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路三重關隘,十四道核驗,竟然沒有一處察覺出異常上報,卿是想告訴我從建康到山陰的所有關卡都是擺設嗎?”

盡管王瑯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直面上司質問的梁燕還是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壓力。

他在心裏怒罵同僚不要臉,平時看著個個人模人樣,一有風吹草動跑得比兔子還快,全然不顧如果先聽到的人是自己,也一定第一個找借口開溜。

不過此時此刻想什麽都沒用,他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他跟著公子家的管事,手續一應俱全,從程序上來說是沒有紕漏的。”

王瑯點點頭:“看來上天待我到底不薄。每當我有一點驕傲自滿,總有自己人來提醒我,原來最大的紕漏出在我家,甚好。”

梁燕打了個哆嗦,不敢回話。

不知是否察覺到下屬的心情,著緋色公服坐在主位的王瑯笑了笑,聲音溫和:“既是姻親,又於我有提點之恩,豈能怠慢,請荀郎進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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