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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貴客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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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兩位兄長的打算, 王瑯只有一個想法——

謝安可能是真的喜歡她。

按他的說法,他考慮這件事已有四五年,對王家的態度與婚事的利害都應該有所判斷, 甚至已經準備接受王家的苛刻條件,不然也不會說出他不事君她不事夫這種話。

不是色令智昏, 幹不出這種蠢事。

王瑯心裏嘆了口氣, 又覺得惋惜, 又覺得羨慕, 還覺得有幾分不可思議。

因著最後的那一絲奇妙情緒, 她開口的語氣雖然斬斷,但並不強硬:“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過幾天去一趟謝家, 無論結果如何,總不至於讓事情難看。”

說完以後,她看向王悅:“長豫兄長今日來得正巧, 院子裏梅花開了, 我們可以過去邊賞梅邊說話。”

王悅任的是清貴職務, 人卻算不上閑人,王瑯與兄長守孝期間, 他很少與兩人議論時局, 登門大多只道寒溫而已。

如今他們兄妹兩人已經服闋,就算王悅不來, 王瑯也要去丞相府找他。

偏室的門打開四扇, 讓院子裏紅白參差的寒梅能夠從室內一覽無餘。

王家最出眾的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 一邊欣賞梅花的顏色與香氣, 一邊談論與風雅全然無關的庶務。

“服闋以後的職官安排, 阿父隔日會單獨找淵猷與山山談, 我今日來,其實是想找山山了解陶公在荊州的情況。”

王悅端起茶碗淺啜了一口,秀雅的眉目被茶湯水汽朦朧之後更顯如畫,說出的話語卻浸透淋漓鮮血:“陶公去年離世,爵位本該由世子陶夏繼承。然而據庾征西上疏,陶夏送靈柩至陶公封地長沙,與弟陶斌、陶稱各擁兵數千人,相互圖謀,爭奪爵位。陶斌先入長沙,掠奪府庫中儲藏的軍資器仗與谷帛財物,世子陶夏後至,不待官府之命而擅殺其弟陶斌,因此庾征西以為應該廢黜陶夏的世子之位,以懲暴虐。朝議認可庾征西之請,然而隨後又收到庾征西的急書,道是陶夏已經病卒。”

庾征西就是庾亮。

去年陶侃離世,王瑯與王允之尚在守孝,王家沒有其他人能出鎮,朝野也無人能與庾亮聲望抗衡,因此王導沒做任何猶豫就通過中樞下達詔令,以庾亮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領江、荊、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假節,和陶侃領荊州刺史時一樣遷鎮武昌。

“山山曾赴荊州與陶公及陶公諸子有過交往,以山山之見,陶夏病卒一事其中是否有內情?”

王瑯聽他提起陶侃後事,心裏也是頗多感慨,嘴上還客觀答道:“陶夏尚在盛年,剛殺陶斌便自己病卒,天下哪有這般巧事。不過此事與庾征西必然毫無幹系,他是先帝遺囑的顧命大臣,今上大舅,入主荊州可謂眾望所歸,就算沒得到詔書也有足夠的威望收捕陶夏。依我看來,變故多半出在蕭墻之內,深究起來既不容易,也沒必要。”

王悅點點頭,又問:“素聞陶公節儉,去荊州吊唁陶公回來的士人卻說陶公媵妾幾十人,僮仆上千,家中珍奇寶貨無數,未知孰真孰假。”

王允之對陶侃家事不甚關心,但他天性聰明,並輔佐父親王舒在荊州做過一段時間刺史,這時候淡淡道:“他有十七子,媵妾幾十人想來並非妄言。荊州殷富,府庫充足,陶夏、陶斌、陶稱能各自擁兵數千相互攻伐,必然大量私蓄府兵,海量花費皆來自彼父任上所得,說他家中珍奇寶貨無數,大抵也沒冤枉他。”

王悅信服讚賞地看他一眼:“淵猷洞徹千裏之外事如觀火,所言在理。”

王瑯親自到陶侃在荊州的府邸拜訪過他,了解情況,這時候也肯定哥哥的判斷,並不以為意道:“陶公性格節儉是真,家中富於天府也是真,兩者並不矛盾。聽說陶公去世之前將荊州府庫封鎖,與清點好的軍資器仗牛馬舟船一起托付給右司馬王愆期,其竭誠奉公若此,家門富貴些又何妨?”

王悅輕輕搖頭:“此事山山卻看得差了。昔日諸葛武侯遺書訓子,曰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以諸葛武侯之美質天資,尚且恐懼富貴放縱的對自身意志的侵蝕,何況武侯以下的眾人。陶公自己竭誠奉公,節用愛人,幾個兒子卻在他屍骨未涼之時就為了爭奪他的遺產兄弟鬩墻,骨肉相殘。前賢所言,豈是虛妄?”

王瑯想了想,倒也覺得有理。

自制力這個東西,人人都自以為有,但真正能管住自己的是極少數,大部分人更多受周邊環境影響,否則孟母三遷的故事也不會那麽深得人心。

於是她笑道:“換做旁人說這話,我只當耳旁風,長豫兄長說這話,我卻願意相信。自古虎父多犬子,丞相諸子個個優異,不僅百年來罕見,放到聖賢未遠的時代也不多見,論起善於教子,丞相稱第二,當世無人能稱第一。我們阿崐現在天天跟著阿洽,連阿兄和我的話都不怎麽聽,我只盼望他能學到阿洽一半好,便心滿意足了。”

王導幾個兒子都不差,並且自他祖父王覽以降,家族中連續九代都有官至公卿的人物出現,在頻繁政變的血腥清洗中長盛不衰,東邊不亮西邊亮,堪稱政壇奇跡。

謝安以常自教兒聞名,留下芝蘭玉樹的典故,但其實他自己的兩兒兩女都命途多舛,長子謝瑤早卒,次子謝琰在孫恩之亂中輕敵敗亡,反倒是他兩個早逝兄長的孩子被他教得不錯,尤其以謝道韞、謝玄最為有名,他善教子的名聲也由此而來。

因為想起這件事,王瑯不由多說了幾句感想:“我一直覺得長豫兄長很難得,因為一般人家裏,繼承家業的長子總是平庸,不得不自立門戶的次子往往更有活力,就如我阿兄。長豫幾個弟弟之中,就屬阿洽人物最佳,也是一證。”

王導身上有三個爵位。最高的始興郡公爵位自然由他的嫡長子,同時也是世子的王悅繼承,襲自父親的即丘子爵位後來由次子王恬繼承,武岡侯爵位則將由四子王協繼承。

這是因為王恬、王洽兩人均為王導的寵妾雷氏所生,王恬既然襲爵,王洽作為他的同母弟就輪空,成年以後只能依靠自己謀生。

王悅偏了偏頭:“我倒沒想過這層原因。大抵人一旦有所依靠,就容易消磨意志,變得懶惰,不可不警惕。”

王允之向來不太喜歡他,聽兩人談得投機,他吹開茶碗裏的浮沫,冷漠道:“無非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罷了,有什麽可值得奇怪的。然而世人所求莫過於安樂,居安思危的不僅是少數,還會因為逆潮流而動,被世人厭惡不喜,只能到江邊苦苦獨吟眾人皆醉我獨醒。想得開的隱居避世,想不開的自投江水,水裏的魚蝦倒是開心一場。”

他話語一出,王瑯與王悅都不由苦笑。

王悅知道他的小心思,無論王瑯誇誰,他總要吹毛求疵挑刺出來,奪回妹妹的註意。若是王瑯不誇了,他反倒能夠客觀視之,處以公平。因此這位丞相世子聰明地閉上嘴,低頭啜飲茶湯,舉止閑雅靜美。

王瑯是真的擔心他看人性看得太過透徹,想法日益偏激,移動膝蓋坐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話端委婉紓解道:“為政不同於其他,陽春白雪者勢頹,一意孤行者必敗,庾征西以善意肇大禍便是現成的例子。縱然有志殺身成仁,也無濟於事,蓋以人亡政息,因人成事,欲成大事,不得不先保全自身。此話我與阿兄共勉。”

王悅聽她聲音輕柔婉轉,曲意撫慰,氤氳在水汽後的眉梢略微揚了揚,很快掩飾過去。

又聽王瑯安撫完王允之,轉向他道:“據說陶公次子陶瞻遇難後,立陶夏為世子,並為陶夏之子取名陶淡,表字處靜。方才長豫兄長言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現在想來,陶公晚年必然也是深感於子弟不肖,才會為世孫如此取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片苦心到底還是白費。”

王悅放下茶碗,對她輕輕頷首,正色問道:“山山對陶稱怎麽看?”

王瑯想了想:“虓勇不倫,頗收士眾之心。”

王悅淡淡一笑:“陶稱自荊州遣人密報阿父,道庾征西有異志,大肆招攬南北士庶歸附,欲擁兵南下,廢黜阿父。”

王瑯眉毛微挑,立刻明白了陶稱的用意,語氣裏含上一絲鄙夷:“不過是想借丞相之手趕庾征西走,自己做荊州刺史罷了。丞相必不會中計。”

王、庾兩家雖然是政敵,但江左局勢尚未稱得上穩固,王導在荊州刺史的任命上毫無猶豫,正是出於保全江左的考慮,如果他和庾亮異位相處,庾亮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是兩人作為中興名臣的底線。

果然,就聽王悅道:“虎父犬子,正此謂也,不值朝士一哂。只是阿父顧慮陶公之德,對其子嗣還宜包容,故而仍欲加其建威將軍,以悅荊州士女之心。”

王瑯聽到這裏,也想起來陶稱離間王導、庾亮之事,當時讀史不細,只註意到王導維護庾亮,說出“元規若來,我就回烏衣巷做布衣百姓,沒什麽可怕的”,平息了挑起荊揚矛盾的讒言,安定時局,留下“悠悠之談,宜絕智者之口”的名言。

此時此刻,身處其中,她才意識到陶稱的行為背後還有與庾亮爭權的私心,而王導看似顧全大局的回應背後,也毫不客氣地給庾亮在荊州掌權安插了一根釘子,讓他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王瑯記得後來寫《顏氏家訓》的顏之推寫《冤魂志》,還特意收錄了這個故事。

因為庾亮隱忍幾年之後,陶稱大意地只帶了兩百人去拜見庾亮,庾亮見機會難得,當即對陶稱問罪收捕,並先斬後奏,不請詔書直接處死陶稱,唯恐拖延生變。

陶侃對庾亮有恩,庾亮卻殺害他的後人,江左士庶大多覺得陶稱冤屈。巧的是陶稱死後次年一月,庾亮自己病逝,於是江左民間傳說庾亮是遭受報應而死,被顏之推收錄進《冤魂志》,為陶稱抱冤。

然而認真推究起來,事件裏的每個人都有私心,最後造成這樣的後果,沒有一個人無辜。

她心裏知道東晉的政壇就是這麽黑暗,即使被稱為中興名相的王導、有經邦安國之心的庾亮尚且如此,餘者更不足論。王悅仁孝友愛,清儉淡泊,宛若神仙中人,卻天天陷身於這些汙濁事之間,勞心傷神,心力交瘁。

她一時也不免產生幾分倦怠厭世之心,又害怕王允之為她擔心,勉強打起精神,如常回道:“丞相所慮,誠然周全。”

此後生活按部就班,與原定計劃沒有不同,只有王瑯自己知道她的內心已經受到一定影響,不覆以往輕盈銳進,純粹無雜念。

直到乘車抵達吏部尚書謝裒家門前,她的心情還沒有完全調整正常,神色裏也難免隱含一絲懨懨。

司南將她的名刺遞給門房,言明要找謝家三郎,門後微微騷動,隨即從只開一道小縫取名刺變為雙門大開,也不請她下車,而是直接請車駛入府內。

她是第一次登門拜訪,身上也因為剛剛服闋,還沒有被授予官職,理論上要找人引見,或是在門外等候主人傳見,然而瑯邪王瑯的名刺足夠在公卿府邸通行無阻,謝家的仆人拿不準她的來意,一面派人飛快找謝安報信,一面將她請到一間單獨的花廳等候,奉上待客茶果。

王瑯略有些無聊,又不想思考,凝視著茶湯上的熱氣走神。

謝家的仆人見她目光不動,容色沈靜,既擔心茶湯不妥,又擔心出言會打擾到她,忐忑不安地留在花廳內,等候吩咐。

過了不知多久,木屐踏踏的聲音響起,喚回了王瑯的註意,她循聲望去,見少年輕袍廣袖翩翩步入室內,秀美如春樹的身姿沐浴在燦爛天光中,面容也如被點亮,格外神采照人。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望公子見諒。”

他語速比常人稍慢,又別含一番深厚情意,宛如在室內奏響一曲優美音樂。

王瑯臉上的懨色褪去,轉而很自然地恢覆了如常神色:“本是不告而來,望謝郎不嫌我失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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