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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兄妹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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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離開任地回京過節的許可之後,王瑯乘船自尋陽東行建康。

行李、路線、船只,一切都早安排好,又是沿長江順流而下,雖然秋冬水枯,不如春水漲滿,依然有雲飛鳥逝,風馳電掣之感。

王瑯披上鶴氅站到甲板前端,勁風颯颯前吹,兩岸飛速倒退,船頭破開水浪的聲音與水鳥白猿鳴啼的聲音交織成曲,讓她忍不住如魏晉名士喜愛的那樣發出長長的吟嘯聲。

書佐梁燕站在她身邊陪侍。

他是庇托在王家的佃戶之子,因為被王瑯發現經常在墻邊聽她和王允之誦讀,又用沙土與樹枝獨自偷偷練習寫字,便給了他將刻在竹簡上的書籍轉謄到麻紙的抄寫活。

魏晉之際的文獻書籍幾乎被士族壟斷,除了《論語》、《周易》一類儒家經典天下傳抄,大量珍貴書籍被秘藏不宣,有些極珍貴的秘籍連兄弟之間也不會共享,只傳給最愛重的弟子。就如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將前代記錄書法要訣的《筆說》秘藏在枕中,被十二歲的王羲之發現,從枕中偷出來閱讀。

王瑯讓他謄抄的書籍主要是王舒多年從各地輾轉收集來的韋編竹簡,不像《筆說》、《延年方》那麽密不外傳,勝在數量可觀,內容龐雜,經史子集,無所不包。王瑯嫌竹簡笨重,不利於她做索引分類與字典式閱讀,就想把塞了幾屋子的竹簡統統都轉換成帶有索引的紙本。

對王瑯,這是枯燥乏味的苦力,對寒門子弟,這是遍求不得的接觸書籍紙筆的機會。梁燕對此非常珍惜,辦事也辦得極為漂亮。

他先是詢問王瑯何時需要抄本,得到答案後自己估算時間,抄一本背一本,數年如一日的刻苦用心。

王瑯觀察他做人做事,覺得是個可造之材,本來想推薦給父親做屬官,但王舒身邊根本不缺人,也沒有身份低微到梁燕這種地步的門生。所以她幹脆照舊給自己用,受任尋陽太守之後就提拔他做了書佐,回建康也專門帶上他。

“公子今日心情很好。”

他在尋陽和其他屬官一樣稱她府君,無外人時恢覆了家內舊人對她的稱呼,仍稱公子。

“枉你抄了一屋子書,話竟還說得這麽樸素。我昔日聽過一首七言,是某個流放途中遇赦的士子所賦,其曰「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真是仙氣揮灑,流麗快意,道盡歸人胸中暢快。”

梁燕已經習慣了她的性格,回話仍是他自己的步調,未受王瑯影響:“公子是仙人,自然喜愛仙氣之語,我輩勉強為之也不過東施效顰,徒惹人笑。不過公子想要朝發夕至,或許能得償所願。”

“哦?”

“公子從叔王平南曾從尋陽南下,平旦出發,日暮抵京,走的正是公子這條路線。”

王平南就是王廙,王覽第四子王正的次子。王覽這一支以下,王導是長房長子,王舒是三子長子,兩系人丁都單薄,唯有四子王正這一支在東晉留存長遠,後代裏多有出名之人。

王正長子王曠死於南渡之前,但王曠之子王羲之天下知名,世系一直流傳到唐。

王正次子王廙被稱為渡江書畫第一,曾教王羲之與晉明帝司馬紹書畫,音樂、射禦、博弈、雜伎無所不精。盡管在任肆意誅殺異己,大失人心,但在朝中卻名聲極佳,被晉明帝司馬紹懷念為“盛年雋才,明古多通,味之不倦”,追贈侍中,驃騎將軍。而他幾個兒子的子女後來與謝家結親,成為王謝世代聯姻之始。

王正三子王彬現任尚書右仆射,其次子王彪之是謝安主政時期王家官位最高之人,協助謝安與王坦之一同對抗桓溫。

對這樣的族人,即使王瑯對他政治才能與人品評價很低,但不妨礙王瑯熟記他的各種逸事。

梁燕所言的事跡王瑯知道,發生在晉元帝剛鎮揚州不久,東晉還未建立時期,建康還叫建鄴。

王廙乘船沿長江南下,早晨從尋陽出發,迅風飛帆,日暮就抵達建鄴,他倚靠在舫樓上長嘯,神氣俊逸。王導和庾亮當時都在,王導對庾亮說他是在感傷時事,庾亮則直白地指出“正足舒其逸氣耳”。

這是非常典型的晉人風度,後來李白的《早發白帝城》被認為與他風概相同。

王瑯看梁燕神情,就知道他也對這種行為雖然不打算效仿,但卻在時代風氣影響下並不反感,甚至談及時頗有欣賞向往之意。

杜牧所謂“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正是這種時代風氣的如實評述。

而梁燕以貧寒之身專心向學,竟然能對這些名士逸事了如指掌,讓王瑯不免對他更高看一眼,點頭讚許道:“早上登船時舵手望過天氣,按他的經驗,今晚我們可以在建康安睡,無須宿在船上。”

如王瑯所預期,傍晚時分,舫船就抵達建康城西渡口。

黃昏的霞輝在江水反射下更顯燦爛,整片天地都仿佛籠罩在流動的暖金之中。一早收到書信的王允之站在渡口邊,被扶著欄桿立在船頭眺望的王瑯一眼看到。

船剛靠岸,纜繩還沒系好,她就當先下船,帶著乘雲禦風也有所不及的輕迅暢快迎面撲進兄長懷抱,如兒時般被他抱著轉了一圈。

落地站穩後,就聽到王允之歡悅中帶著疼惜的聲音:“都輕了。”

同時感到被江風吹亂的鬢發被他小心地攏到耳後。

王氏子弟素來以放蕩不羈稱世,這等程度的逾越禮教世人早已見怪不怪,甚至競相效仿,因此兩人都毫不在意,任由重聚之情自內心抒發。

王瑯連連搖頭,否認道:“是阿兄的氣力比以往大了。”

王允之聞言笑了一下,沒有如兄妹在會稽出行那樣乘馬,而是牽著她上了一輛四面垂帷的並車。

冬季晝短夜長,夕陽很快沈沒在江面下,需要點燈才能照亮前路。能容人躺臥的並車內也點了燈燭,將兄妹二人相對而坐的身影隱隱綽綽映在帷幕上。

王瑯在船上度過一天,卻一點不覺得累,只覺得有說不完的話要與王允之說。兩人在搖晃燭光映照的狹小空間中訴說別後發生的大小事,很多話在每月遞送的家書裏已經提過,見面談起還是一個字都聽不厭。

直到並車入府,兩人的談興還沒有分毫消退跡象。到堂中拜見父母,略進飲食之後,婢女為兩人重新點燃燈燭,在書房做徹夜長談。

快到日出時分,想起後日王允之還要去荀家親迎,王瑯終於發現自己光顧著說話,竟把大事忘了,忙恭賀他好事將近,以後人生將多了妻子相伴,一定會更加美滿。

不料王允之竟然沈默下來,許久沒有接話。

王瑯不解他的情緒變化,小心翼翼地問:“莫非婚事有何不妥?”

王允之搖搖頭,又過了一會兒才握住她的手,目光裏帶著深切的憐惜與自嘲:“家門衰微,竟讓女子支撐門戶,男人只能勉強盡和親之用罷了。”

時人有一種說法,叫“衰門之女,興門之男”,是時人觀察到的一種現象,意思是說衰微人家的女兒特別優秀出眾,興旺人家的男子則往往出類拔萃。

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案例,因為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中,門第衰微必然是因為家族中的男子不成器或早逝,沒有承擔起支撐家族的責任,而這樣以後還能被世人所知,沒有泯然在眾人之間,只能說明這家的女兒接替了男子的責任,讓世人感慨這家的家聲還沒有完全墜落。

王瑯外放到尋陽任太守,而王允之留在父親身邊做錢塘令,違反了漢魏以來男子地位更尊責任更重的慣例,是一種亂象。不過亂世裏亂象太多,只要能找到借口,一般也就能夠被承認。時人替他們找到的解釋是侍奉父親比侍奉君王更重要,所以王允之承擔更重的責任,留在父親王舒身邊侍奉,為父親盡孝,而王瑯外放到尋陽,為君王盡忠。

放在註重君權的後世,這當然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魏晉以孝治天下,君權衰微到極點,就如曹丕宴會賓客的時候問客人,君王和父親都病重,只有一顆藥丸能救人活命,應該救君王還是救父親?邴原勃然回答應該救父,曹丕也沒有責怪他,只能聽之任之。

王瑯平素對這些說法有所耳聞,覺得實屬掩耳盜鈴,但萬萬想不到王允之的想法如此激進,竟然能類比到和親上去,她一時大驚,壓低聲音問道:“阿兄何出此言?可是有人亂說什麽。”

問是這麽問,但激進到這種地步,不像一般人能想到,多半是王允之自己的看法。

果然就聽王允之道:“事實如此,還用人說嗎。我們丞相做得還簡省,直接讓人到東廂挑選,省了找畫師畫像的麻煩,不愧為江左管夷吾。”

這……

王瑯勉強笑道:“東床快婿是佳話,郗家姊姊也是佳人,與逸少琴瑟和諧,哪有阿兄說得這麽不堪。”

王允之輕哼一聲,不為所動:“丞相許婚的時候,他知道是不是佳人,況且就算不是,丞相難道會因此拒絕?所幸親家確實可靠,也算他和親和得有價值。”

王瑯想要反駁,但想想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當時是江左風流之冠,容止風度極佳,被新安公主司馬道福看中,硬生生讓他和原配郗道茂離婚。即使王獻之想到身體殘疾者不能做駙馬,於是以艾炙足自傷身體來躲避婚事,還是被逼著尚公主,成了司馬家的女婿。

但因為這樁親事,他被一路提拔到中書令,女兒王神愛還做了晉安帝皇後。若按王允之的理論,也可以算是一筆有價值的和親。

一時之間,她竟然有點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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