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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鬼話連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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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單手撐額,閉目思考了一會兒,認可她的判斷:“那其實就是十餘年前梁州的轄區範圍,如果能將襄陽從石趙手中奪回守住,足以憑借上游形勝之地遏制荊州。唯一可慮者在於梁州人丁稀薄,土地殘破,即使招引流民或是加派駐軍推行軍屯,三五年內也難以自給自足,還要仰賴荊州或是豫州供給。但這也不難解決,只要把武昌握在手裏,增加從江州輸送給養物資的選擇,江淮這盤死局就算破了。”

王家目前除了王舒,沒有適合外放的人才,庾家卻有庾亮、庾冰,乃至庾翼。庾亮自請外出擔任豫州刺史以後,一旦荊州陶侃病故,勢必能入主荊州,兼任荊州刺史。屆時庾家同時擁有豫州、荊州,實力上足以形成荊揚對峙局面,甚至因為荊州位居上游的地理優勢,壓過揚州取代王家的當軸地位。如王悅所說,這是一盤死局,王家怎麽應對都落在下風。

而王瑯雍州刺史的提議打破了這盤死局,客觀上讓江淮州府形成犬牙交錯之勢。對於需要齊心協力的北伐,這樣的局面當然很不利,對於安定政局,彼此制衡卻極有好處。等到南方休養生息,積攢夠北伐的實力再兼並小州,事情就成功了一半,是堪稱勝負手的奇策。

王悅越想越覺得絕妙,實踐起來操作性也強,王家做這些事可謂駕輕就熟,當即道:“此事回建康之後我會與阿父說明。我看山山心中已有成算,可以寫下來讓我一並帶回建康。”

說到建康,他忽然想起原本的來意,頓時以手覆額,聲音裏帶上少許懊惱:“這次來本沒打算說這些,被山山一引,險些收不住。”

這話王瑯當讚美聽,笑著給他斟酒:“兄長且潤潤喉。”

王悅接過淺淺飲了一口,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次來有件喜事要告訴山山,叔母來信請阿母打探荀崧次女名聲,想為淵猷向荀氏請婚。”

王瑯睜大眼睛:“阿兄要娶親了嗎?”

連忙展開書信,一目十行向下掃過。

“我家與荀家不是世婚,但潁川荀氏漢魏以來就是名門,荀崧又是荀家長房一支,荀令君的五世孫,門第上與淵猷可堪相配。雖則荀崧去年過世,無法為淵猷提供助力,留下的二子荀蕤、荀羨卻都人才出眾。”王悅為她介紹荀家的情況,便於她參考,“荀蕤有做朝官的才能,假以時日,不難超越其父,與淵猷剛好互補。另一子荀羨為人與山山有些相類。蘇峻入建康時,因他年齡尚小,生得玉雪可愛,常常將他抱在膝頭,他卻對母親耳語說‘得一利刀子,足以殺賊’。我當時聽說,就覺得他與山山一定投緣,以後或許能成為山山在軍中的臂助。”

王瑯對荀羨其實有點印象,一來是因為他十五歲被皇室選中做駙馬,他逃婚反抗但沒能成功,還是被抓回來與公主完婚,二來是因為他二十七歲出任徐州刺史,成為東晉立國以來最年輕的刺史,是少有的軍事才華出眾的士族子弟。

然而王悅說了這麽多,全在說潁川荀氏、荀蕤、荀羨,對要嫁進王家的荀家女郎本人幾乎沒有提及。

這就是世家的婚姻,重在兩姓之好,連襟提攜,其餘都是次要。

“山山?”

王瑯回過神,掩飾住自己的想法,擡頭向王悅笑道:“記得小時候背譜系,荀家人的名字有一半我都不認識,荀羨這個名字倒還通俗。”

荀家給孩子取名喜歡選用生僻字,很多初讀三國的人都把荀彧看成茍或,但其實荀彧還算好認,類似荀棐、荀甝、荀霬、荀肸這些名字,王瑯都是邊看邊查《說文》才會寫會背。

王悅想了想,確實是這樣,不由也帶上笑容:“荀家對典籍的博覽鉆研已成愛好,他們取名的時候可能根本不覺得生僻。”

“兄長言之有理。”

兩人又交談一陣,王瑯念及他剛到江州,旅途勞頓,催著他去洗沐休息,這才分開。自己則忙著去給王允之寫信,詢問他對婚事的看法。荀崧去年過世,子女按慣例要為父守孝二十五個月,喪期結束前不可能定下婚事。如果王允之有其他想法,事情還有變更的餘地。

可惜她現在已經是一郡太守,沒有正當理由離開駐地會被收捕問罪,否則她無論如何也要去親眼見一見荀氏那位女郎,了解她的才貌人品,再與王允之面談。

往後幾日,王瑯抽出時間陪二十年來第一次離開建康的王悅游覽尋陽名勝。兩人如同這個時代大多數不缺空閑的世家子弟一般,享受了一段難得清靜的縱情山水時光。

王悅來江州,除了帶來她母親的信,還帶了許多她留在建康的雜物與體積增加不少的衣篋。王瑯在他的要求下差不多每天都更換一套外衣,用來搭配游賞的風景,幾次之後才發現不太對勁:“如今不是夏日,天天更換衣物是否太頻繁了些?”

王悅道:“嗯,其實是為了給山山制公服參考。”

王瑯驚訝:“公服?”

王悅道:“正是。女子公服尚無先例,自然是山山穿什麽適合就制成什麽樣,理由就讓叔虎去想辦法。”

叔虎是王彪之的表字,他是尚書右仆射王彬之子,王導的堂侄,早年得到的評價不如王悅、王應、王羲之三人。

王導曾經寫信給王羲之嘆息過他才能不足,不過最終權位上還是超越王羲之,做到了尚書令的高官,桓溫時期地位僅次於當權的謝安、王坦之,是瑯邪王氏權柄由王導向王珣傳遞的關鍵過渡人物之一。

王瑯和他相處不多,對此不免窘迫:“倒也不用特意如此。”

“本朝無論士庶都極重容止,山山容貌整麗,自然要善加利用。況且宮內官與宮外官不同,直接拿女官的服飾來用有失威儀,還是另制最好。山山自己對私服也要上些心,就算不引領風氣,也不能放棄這麽好的優勢。”

王瑯只能點頭。

以貌取人的毛病到現代都很常見,晉人更是將容止推崇到了過分的地步,三國龐統的例子就不用說了,就在去年,對庾亮非常忌恨的陶侃還因為見到庾亮本人,被他的風姿大為折服,從而改變了對庾亮的看法。

離別之日,王瑯換了王導妻子曹氏為她置辦的半袖裙襦,替王悅送行。她很少穿這類衣物,點額妝、插步搖,按時下貴族女子習慣全部裝扮完後,連王悅都不發一語地註視了她很久。

侍奉她十餘年的婢女司北也比平時更加恭敬小心,總想為她捧裙擺,扶纖羅,仿佛侍奉的不是她,而是仙宮裏的仙人,事事搶著提前為她做好,唯恐她親自動手。

王瑯覺得晉人的這種觀念頗為奇妙,其中恐怕有某些心理深層的原因,但她有點消受不了,送別完王悅就讓司北與其餘幾名隨從留在驛亭等她,自己一個人提一盞風燈沿碎石山路登山,準備去山頂觀看日出。

她有異寶傍身,根本不懼怕在山路上遭逢意外,一個人反倒輕松自在。

早春的天氣尚寒,沒有到南方人喜歡游冶踏青的時節,一路上沒有遇到其他行人。山間林木雖然稱不上茂盛,但野草斑駁細嫩,枝葉裊裊如絲,絢爛的晚霞從東面天空渲染到交接的山林與遠方的河川,觀來也自有一番意趣。

王瑯在半山的望亭遠眺東邊,建康相隔太遠,當然眺望不到,車馬和舟船也很難分辨。她站在原地,直到所有舟船從目光盡頭消失,心裏想起離京的謝朓傍晚登山臨江遙望建康的名句。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她已經快一年沒見過家人了,不知父母兄長在會稽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時日,送往會稽的信件也該送到王允之手上,希望能早點收到回信。

零零散散想了很多,出了一會神之後,她轉身離開望亭,向兩天前還和王悅一起短暫休憩過的廢棄道觀走去。

夕陽西沈江底,明月升上天空,夜幕中晴朗無雲,以她的目力,不用點燈也能借月光看清山道,一路行得十分輕松。

到了道觀附近,只見燭光搖曳,從破舊漏風的窗板間透出,風中送來隱約細碎的人聲。

王瑯的臉色不由變得古怪,前世今生加起來看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一時間都從腦海裏冒了上來。

她心裏倒不覺得會夜路撞鬼,只是覺得一個年輕女郎夜間孤身行走,很容易被誤認為想要害人的鬼魅精怪,萬一反而嚇到道觀裏的人可不太好,於是放輕腳步走入道觀,透過窗縫向內望去。

她和王悅兩日前留下的燈燭被點燃,照出室內草席上相對跪坐的兩名士子。

年少些的一人看上去不過十來歲,容姿清俊,風神秀徹,即使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也光彩煥然,引人註目。

年長些的士子著葛布夾衣,身形消瘦,風塵仆仆,旁邊放著未打開的行囊,應該是路過借宿的旅人,與那少年碰巧在道觀中相遇,並非結伴同行的友人。

正這麽猜測,就聽那葛衣士子大約是已經介紹過自己,在詢問少年是何方人士,如何稱呼。

“在下姓王名弼,路經此地,聞君於觀中自言自語,似乎對《易》註頗懷疑難,故冒昧入內。”

繼而娓娓闡釋葛衣士子困惑的一個觀點,言辭頗有精妙深微之處。不僅葛衣士子聽得全神貫註,連連點頭,在外旁聽王瑯也不免有些驚訝。

她對清談不算擅長,但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府掾,聽得都是東晉最高水準的清談,判斷力不遜於一流名士,自然聽得出少年清談水平極佳,與來司徒府拜謁的名門子弟相比也屬上乘。

不過要說和王弼那種十七歲成為清淡之宗,開創正始玄風的真正天才相比,當然是比不上的。

是個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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