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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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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康事跡編類劄記

第一講·論王允之

從晉人留下的記錄來看,所有包含王瑯出現的條目裏,她與謝安之間互動的數量最多,僅《語林》中就達到一百三十二條,另外還有不少內容散布在《世說新語》、《搜神記》等典籍中,直觀體現了世人對兩人之間奇特相處模式的關註。

對於她和謝安,前人已經取得了很多有見地的研究成果,本文不再贅述,此處要談的是王瑯與王允之這對兄妹之間的關系。

(一)

王瑯的具體出生年月對同時代的晉人來說也是個迷,王家從沒有對外透露過她的年齡,但從第一次出現在禦亭她還沒有換梳及笄發型來看,她與王允之的年齡差應該在五到七之間,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妹。

王允之對她好得出乎尋常。

根據目前能追溯到的記錄,至少在王瑯十一歲(因為王瑯的年齡始終不明確,這個數字更可能是九或十)的時候,王允之就已經對她的要求無所不應了。

王允之是個隱藏在迷霧裏的人,不僅對研究歷史的學者來說是這樣,對於同時代的人來說也是這樣。

他第一次在文獻記載中出現,也在時人面前揚名是在他總角的時候,根據《晉書》記載:

“(前略)總角,從伯敦謂為似己,恒以自隨,出則同輿,入則共寢。敦嘗夜飲,允之辭醉先臥。敦與錢鳳謀為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或疑己,便於臥處大吐,衣面並汙。鳳既出,敦果照視,見允之臥吐中,以為大醉,不覆疑之。時父舒始拜廷尉,允之求還定省,敦許之。至都,以敦、鳳謀議事白舒,舒即與導俱啟明帝。”

總角,一般認為是在八歲到十四歲之間,具體年齡不好確定,但大致是從孩童到少年這麽一段範圍,是人認知世界、形成世界觀的重要時期。

王允之總角的時候不在父母身邊,也不像現代人一樣上學,他被王家當時軍事上的掌權人王敦帶在身邊,出則同車,入則同寢,寵愛程度非比尋常。王敦沒有子嗣,雖然從哥哥王含那裏過繼了一個孩子,但從《晉書》記載來看,當時王家和他走得比較親近的兩個晚輩一個是王羲之,一個是王允之,其中又以王允之最受他的重視,曾經公開在世人面前說王允之和自己很像。

王允之是個比較深居簡出的人,不參加時人間流行的清淡聚會,也不喜歡結交朋友,所以就連同時代的人對他都不甚了解。好在這裏給出了一條線索是王敦覺得他像自己。

雖然王允之相關的記錄很少,但王敦留下的記錄卻很多,可以參考他來描繪少年時代的王允之。

王敦年少時就天下知名,後來舉兵謀反,未成功便於途中病逝,關於他的記載裏有很多不合情理的部分,可能是出於對叛臣的刻意醜化,采信價值不高,值得關註的是其中偏向正面的部分。

根據《晉書》記載,王敦眉目舒朗,性格簡脫,有鑒裁,並通《春秋左氏傳》。《春秋左氏傳》就是《左傳》,記錄先秦歷史的編年體史書,對於用兵作戰的刻畫尤其詳實,是研究先秦時代作戰方式的重要參考資料。

在清淡務虛的世家子弟中,王敦是少有的對軍事存在興趣並加以研究的類型。王允之極有可能擁有同樣的興趣,因此才能在蘇峻之亂中以弱冠之齡第一次領兵就屢屢獲勝。

王敦喜歡音樂,曾經當眾表演擊鼓,神情自得,旁若無人。

王允之沒有擅長樂器的記錄,但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裏有擅長音樂的謝尚,他的妹妹王瑯也喜歡音樂,所以音樂可能是他和妹妹王瑯、從伯王敦共同的興趣愛好,是王敦覺得他和他相似的原因之一。

上一段記載中除了音樂,還有一個值得關註的點是他“神情自得,旁若無人”,這一特點和他相關的事跡中反覆出現。

比如王敦去石崇家做客,石崇準備了十幾名美貌婢女為客人更衣侍奉,很多客人都為在眾婢面前脫衣感到害羞,但王敦一直神情自若,沒有任何不自在的反應。

王愷因為藝伎吹笛吹錯音而將藝伎殺害,在座眾人都為此失色,唯獨王敦好像沒看見一樣鎮定。

換句話說,王敦是一個不太受外人影響,能夠自己取得心靈舒適的人。

這或許可以解釋王允之對王瑯完全不受世俗成見影響的重視與信任。

禦亭一戰王瑯還沒有及笄,也就是未滿十五歲(虛歲),而且還是時人認為應該遠離軍事的女性。但王允之對她的領兵行為不僅全盤支持,而且表現得非常樂觀,讓當時跟他同行到禦亭的謝尚感到“匪夷所思”。

幾年之後,兄妹二人分別擔任方鎮長官,王允之的做法與禦亭沒有本質區別——他對妹妹王瑯的政策全盤接收,繼承實行,讓時人覺得非常奇異,並與西漢早期曹參不加改變完全繼承蕭何為政,蕭規曹隨一事並提。

同時代人編纂的《語林》中對這件事留下了這樣一則記載:

“王允之刺州郡,妹瑯之政一應承之,時人謂之蕭規曹隨。客有籍此挑撥者,王冷目視之良久,曰:「卿輩效婦人長舌,累吾妹行事勝丈夫,覆有何面目言此?況古賢有言,善政但繼之即可。我家阿瑯為政無毫發爽,政考累年第一,何改為?」客慚而退。”

譯文對照如下:

王允之擔任江州刺史,對於妹妹王瑯的政策全部繼承,時人認為是蕭規曹隨。有人拿這件事到王允之面前挑撥兄妹關系,王允之冷眼看了他很久,說:“你們這些人不承擔男人的責任,反而模仿婦人說三道四,連累我妹妹比男子還要辛苦,又有什麽臉面說這些話呢?況且古代的賢人曾經說過,好的政策只要繼承就可以了。我家阿瑯治理州郡沒出過半點差錯,考評每年都是第一,為什麽要更改?”客人慚愧地退下了。

現代人讀這段話容易不理解客人挑撥的內容,唐人對此解釋的很清楚,蕭規曹隨意味著曹參不如蕭何,根據古人的尊卑觀念,王允之既是男子,又是兄長,地位各方面高於妹妹,說他繼承王瑯的政策是蕭規曹隨,意思就是說他不如他的妹妹。

但王允之不覺得有問題。

他不僅不覺得有問題,還特別的理所當然,認為“我妹妹就是天下第一,有問題的是你們這些人”。

就算以晉人的開明風氣,他這種觀點依然十分離奇,是他內心自有一套判斷體系,不受世俗影響的表現。

以上可以統一歸結為他天性特質的影響。

下一步要討論的是後天事件對他的影響。

(二)

在王允之的少年時代,對他影響最大的事件毫無疑問是王敦之亂。

王敦這個人的性格上文已經說過,與王允之有不少相似之處。但他與王允之有個很大的區別是他對親情非常淡漠,而王允之對家人感情很深。

王允之自己受王敦重視,父親王舒更是早在年輕時就得王敦賞識,至王敦死,王敦依然極讚賞他。可以認為他這一支是王家裏除了王敦的親兄長王含之外,離王敦關系最近的一支。

然而在王敦之亂中,無論王舒還是王允之都抽身極早,遠在王敦第一次舉兵前就脫離旋渦。因此後來平定王敦之亂,評定賞罰時,王舒這一支雖然失去皇室信任,但被封賞功勞。

為什麽父子兩人這麽早就開始和王敦疏遠?

一個可能性很大的原因是王敦殺害王氏族人,在家族內部制造自相殘殺慘案的影響。

世家重視宗親關系,族人之間相互提攜幫助,如王敦這樣主動向自己人下手的情況相當罕見。

渡江之前,王敦在江州擔任刺史,駐紮豫章,堂弟王澄路過豫章順道去拜訪他,說話有些放肆,結果引發了王敦的忿怒之心,灌醉他的左右侍衛,又騙走他的武器,用力士殺害了他。

渡江之後,王敦對皇室語言不恭,有叛逆的跡象,族兄王棱力諫不可,反覆勸說他和王導一起忠心輔政,相互幫助,共同建立勳業。次數多了,他的言辭一次比一次激烈,終於惹怒王敦,派人秘密將王棱殺死。

王敦第二次舉兵謀反之前,族弟王彬苦苦勸他放棄,結果又惹怒了王敦,向左右用眼神示意收捕王彬,結果王彬毫不害怕,大聲嚴正地質問他:“你當年殺害兄長,現在又要殺害弟弟了嗎?”王敦才容忍下來,把他調派到豫章做太守,眼不見為凈。

有這些殺害族人的事跡在先,足可以解釋為什麽王允之聽到王敦與錢鳳的密謀之後“慮敦或疑己”,以至於當機立斷地“於臥處大吐,衣面並汙”,並且一找到機會就離開大將軍府,回到父親身邊,沒有半分猶豫。

王澄是王敦的四友之一,兩人在洛陽交游往來的記錄很多,然而王敦殺他毫不手軟,還是通過誘騙的手段處心積慮謀殺。

王允之何時得知這件事,史料裏沒有記載,但他顯然是入大將軍府以後才知道這件事,並被此事深深震懾,導致他對王敦的態度從親近相信變為忌憚懷疑。

當時與王敦親近的另一位王家年輕人王羲之也在這一期間發生了巨大的性格轉變,從一個不擅長言語,性格內向的孩子變為擅長清談,樂愛交游的風流名士。同時奠定了他遠離朝局的決心,從原本的關心時政變為一心離開建康,只想在會稽終老。

在這段格外難熬的時間裏,填補王允之受創內心的人毫無疑問是他的妹妹王瑯。

禦亭之戰前,《語林》的容止篇裏有一段記載,是王允之本人親口訴說他對於妹妹王瑯的感受,現將原文節錄如下:

“王淵猷愛重其妹瑯,嘗語謝仁祖曰:「山山不笑,便覺我家日光不昱。」謝未解其意。及見,瑯著白衣乘馬,意氣高華,容光眩人,謝自謂得解。會建康訊至,府中有悲聲,瑯斂容遽行入府,乃服其言。”

謝尚的父親謝鯤長期在大將軍王敦手下擔任長史,謝尚跟隨在父親身邊,與同在大將軍府的王允之很可能有過交集。

王舒出鎮會稽之後,謝尚已經結束為期二十五月的守喪,在會稽郡上虞縣的東山處理莊園田產等一些事務,和王允之在會稽郡的句章縣重遇。

兩人年紀相近,重逢以後逐漸走近成了朋友。而兩人平時談論的話題內容,按《晉書》說法,王允之重視他的妹妹,謝尚推崇他的姐姐,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各自誇耀自己的妹妹/姐姐。禦亭之戰前,兩人已經對於這個話題有了多次交談,可以相互理解,那麽他這段對妹妹的評價很有可能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並非很多學者認為的對妹妹外貌的誇大。

王瑯是個很喜歡笑也很擅長笑的人,性格直率開朗,富有魅力,能夠輕而易舉將自己的感情輻射給他人。現存史料裏有大量時人對她觀感的記載,大抵與王允之的感受相差不大,或直接沿用了他的形容。

而王允之本身感情不形於顏色,但天性敏感機警,對人心洞若觀火。王瑯直率開朗的性格正好彌補了他內心因王敦之事留下的傷痕,讓他可以全身心地信賴相信,不用擔心有任何後果。

關於王敦事件對王允之影響的另一個佐證是王允之和王瑯對於丞相王導的討論。

王允之除了推崇自己的妹妹王瑯,留下大量他對於王瑯充滿個人色彩的看法之外,從不評價其他人。唯一的例外是兄妹二人有一次談論到丞相王導善於提攜族人,向來以傾聽妹妹說話為主的王允之突然給出一句評價,而且是反問式的評價:“彼其推舉之太尉、大將軍,而今安在焉?”(他所推舉的太尉、大將軍兩人,如今又在哪裏?)

太尉是西晉末年曾任太尉的王衍,王導看好他一定能成名,勸說身邊人共同推重王衍。王衍也的確一路做到了西晉的三公之位,成為王家登頂當軸士族的關鍵人物,但王衍自己留在洛陽沒有渡江,後來被石勒殺害。

王瑯對他這番話的反應是“悚而驚”,可見王允之說話時的語氣絕不會平靜尋常,甚至可能含有忿恨,以至於和他無話不談的王瑯一時之間都被他嚇到。

理智讓他認清王敦冷酷殘忍的本性,及時與王敦疏遠,但他仍然對王敦的最終遭遇懷有同情之心,直到多年之後依然無法釋懷,認為是王導的推舉導致王衍、王敦二人走向無法收場的結局。

如果不是心理上曾經對王敦非常親近信賴,他不會如此不平。年少時這段所信非人,自己也險遭殺身之禍的經歷,無疑在他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感情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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