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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芝蘭玉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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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堅石在禦亭親眼見到她了,有何感想?”

不希望叔父家人妄議自己這位朋友,謝真石主動接過話頭,將問題拋給弟弟,引導談論走向。

謝尚下意識撫向腰側,本來放在那裏的羌笛洗沐前已被他擦拭放好,此時伸手自然摸了個空。他心中微悵,想起翻院墻經歷又不由表情古怪,終於在姐姐懷疑的目光中收斂如常,正色道:“阿姊昔日所言不錯,我亦從未見過此等人。方今多事之秋,此人正如錐處囊中,要不了多久,聲名便將天下皆知。”

過去謝真石拿她的事逗他,現在輪到他向姐姐賣關子,故意不說聲名何來,而將話題引回謝真石自己身上,斜睨她道:“阿姊真沈得住氣,還有閑心問王家事,何不先關心自家事?”

謝真石挑起半邊眉毛:“正要問堅石呢。”她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一紙信箋,遞給謝尚,“堅石離家後七日,徐州就送信過來,又說你若不在,給我看也是一樣,我便拆開看了。”

謝尚奇道:“怎會這般巧?”

忙展信看去,只見裏面都是些尋常話語,先為失約不能來訪致歉,最後向他家人致以關切問候之語。以褚裒含蓄內斂的性格,這般來信就是心意不變,一切如舊約履行的意思。謝尚心全放下,也明白了姐姐為什麽毫不著急,唯一的問題是信為何恰在他離家後沒多久送到。

“我算了算時日,如果堅石到禦亭以後就送信使去徐州,信使再從徐州收信送至家中,差不多便是七日。”

謝尚搖頭:“若是那麽容易,褚季野早就送信來了,何至於整整兩月全無消息,正好我一走就來了信。”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到驛政系統發達的唐朝尚且如此,晉朝更是如此。

謝尚不信巧合,執著信箋從前到後又讀了一遍,沒找出端倪,轉頭看向姐姐:“阿姊可問過信使來歷?”

謝真石道:“阿蒲說那人留下信便離開了,沒能當面詢問,只是看裝束似為郡中兵卒,口音則是吳人,故而我原以為是堅石在禦亭找的信使。”

“我本來是這麽打算的,不過。”

想起竹枝陰影下驚鴻一瞥的晶瑩淚光,當時的感受又重新回到了他心裏,謝尚不自覺放輕聲音:“我們到禦亭那日,建康傳來消息,道是王府君長子王晏之在建康遇害,聽說王府君當日就病重。”

在他對面的謝奕頓時停下食箸,驚訝地看著他:“郡裏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

謝尚道:“東線戰事如火如荼,不利於軍情的消息自然沒那麽容易傳播。不過我看到禦亭在染黑麻,估計傳到郡裏也就是這幾日的事。”

在座年齡最小的五子謝石擡起頭:“染黑麻?”

謝尚還沒回答,坐在他膝邊的謝萬先答道:“秦師伐晉,襄公墨绖從戎。居家服喪著白麻,遇戎事不可服喪,便將喪服染黑穿上出征。”

謝尚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阿萬竟然已經開始讀《左傳》了,進展真快。”

謝萬揚了揚下巴,清聲道:“去年就讀完了。”

他和謝安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1],但容貌只有五六分相似,性格相距更遠。謝安性子慢,凡事與人為善,樂於成人之美;謝萬性子急,愛爭競炫耀,事事都想壓人一頭,又在文采捷才上特別出眾,於是更加驕傲。看到哥哥出風頭,他當時就有點氣鼓鼓。

他們一家對這個從兄都很欣賞喜愛,他一進大廳特意挑了從兄身邊的位置過去坐下,離從兄最近,結果怎麽好像是阿兄坐的那個位置更好,能被對方時時看到。

他下次也要坐從兄對面,不再坐他旁邊。

還有阿兄也壞,知道對面更好居然不告訴他。

謝尚假裝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含笑問:“阿萬最近在讀什麽?”

他天性善於體察人的感情,自七歲喪兄起更花費心力察言觀色,是個極為玲瓏通透的人。更何況謝萬的心思幾乎全部寫在臉上,一點都沒有隱瞞。

如果說謝安像汪洋無際的湖海,靜水流深,那麽謝萬就像斑斕絢爛的錦緞,光華四溢。

謝尚心裏對謝安的評價更高,但也認為謝萬的性格和才華會讓他更早成名,對謝萬以誇讚鼓勵為主,助他蓄養銳不可當的才氣。

謝萬聽他詢問,可謂正中下懷,得意地仰起臉道:“張茂先的《博物志》。”

謝尚略微訝異:“為何讀張茂先?”

張茂先就是張華,西晉滅吳的最大功臣,力主司馬炎伐吳,此後主持朝政,名重一世。難道這個弟弟突然轉了性子,對政事有興趣了?

卻聽謝萬道:“包羅萬象,文采亦略足觀。”

謝尚心中一哽,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這小家夥分明是看中《博物志》裏稀奇古怪的記載多,與人交談時可以拿出來當成談資炫耀。

愛炫耀就愛炫耀吧,反正晉人喜歡天才,成名早也不是什麽壞事。

謝尚很快在心裏自我調解完,表面上半點不顯露,伸手撫了撫從弟謝萬的肩,鼓勵提點道:“王夷甫謂張茂先言靡靡可聽,不唯獨是說他的文辭,也是誇獎他清談時的語調儀態,阿萬讀博物可以試試誦讀,或許有新的感受。”

謝奕等他們說完,向謝尚遲疑問道:“仁祖可知王府君是否要為長子服喪?”

按東晉官場習俗,州郡如小國,長官稱為君,下屬為臣。王舒是會稽內史,擔任剡縣縣令的謝奕算他的屬臣,與他有君臣之義。如果王舒要服喪,那麽他的屬官也得跟著服。

然而根據晉律,如果官員在職期間遇到父母去世,一律解職守孝,孝期滿再官覆原職,不存在下屬跟著服喪的情況。但兵戎、祭祀是國家頭等大事,戰爭期間的軍事長官一律奪情不許服喪,所以王舒身上還掛著會稽內史的職位。

謝奕還是第一次遇到長官奪情,拿不準該怎麽做。

“長子有繼祖之責,才要父母為他服喪。王家宗廟在相府,繼祖之責目前落在丞相長子王悅身上,王府君是不用為長子服喪的,無奕自然也不用服,不過以我之見,歌舞宴會之類最好還是停一停。”

說到這裏,謝尚頓了頓,忽然嘆了口氣:“也就是會稽還能辦舞樂,我路上經過吳興、吳國,官署倉廩都被焚燒一空,民間富庶之家亦遭搶掠。還記得去年從建康入東郡,二吳繁華富麗,畛畷無數,遠勝於會稽,僅僅一年之間,二吳破敗塗地,會稽歌舞升平,世事真是難料。”

他這麽一說,眾人的情緒也不由跟著消沈下去。

謝奕道:“府君畢竟曾掌國之西蕃,又出身瑯邪王氏,出鎮會稽本就降格,早一年代行揚州刺史事接管三吳軍事,如今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了。”

謝尚心說那可未必,東線一敗再敗,雖然領兵的是庾冰和虞潭,但下任命的可是王舒自己,這個用人不當的責任是逃不掉的。不過他向來七巧玲瓏,不願給人難堪,為叔父家諸弟分說道:“當時蘇峻未反,庾公豈會同意拱手讓出揚州。況且南人素來難治,若非如此,臨海、新安兩縣叛亂,王府君也不用特意把王允之調回來平亂。”

不過他也看出眾人情緒不高,幼弟們聽這些內情又有點懵懂,這是必須有對朝局的了解把握與政壇見識才能理解的東西,僅靠天性聰明無用。因此他沒有細說,把話題拉回信箋本身:“王晏之出事,我也不便再找王允之,後來是托劉主簿找了孔家的人,走海路去的徐州,回程又要另外安排,絕沒有這般快法,而且看褚季野的用詞,不像是先收到我的信才提筆回覆。”

謝真石以手輕支下頜,秀目凝睇:“會不會是你和王允之提過,他讓去徐州的信使打聽過褚家,沒告訴你。”

“王允之哪會那麽體貼。”

謝尚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他們姐弟分別和王家兄妹交往,有姐姐對比的謝尚時常覺得可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把王允之當朋友。當然他也知道這是王允之的性格使然,並非故意如此,但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而他就是那個經常被傷害的人。

忽聽坐在對面的謝安忍俊不禁般開口,語速仍是慢悠悠的:“真石姊姊會這般想,應當不是無緣無故?”

“啊,因為山、就是王琳瑯辦事,常常喜歡出人意外,又很擅長為人著想。有時候我自己都還沒想到,她已經先幫我辦好了。王允之是她的兄長,所以我本以為王允之也是這個性格。”

阿姊,能不說這個了嗎?

再說下去他真的要嫉妒了。

等等……

“我的確和王允之說過此事,王允之一見面就問了他妹妹,但只是問了那一句而已,他連理由都沒說……”

謝萬本來只是隨便聽著,但謝安一開口,他立刻順著謝安的話將整件事在腦子裏串了一遍,謝尚話音未落,他就揚聲道:“仁祖兄長為了這件事人都在禦亭了,還需要理由嗎?”

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

謝尚握緊手心,隱藏住心裏的震動,勉強維持如常笑容道:“阿萬所言甚是有理。事情多半就是如此了,下次見面要向她當面道謝才好。”

謝真石橫了他一眼:“這還用你說。”

她以為弟弟是讓她不要忘記道謝。

謝尚想起離開禦亭之際對方那一句期待於建康再會的話來,動了動嘴唇,到底沈默下來。

晚宴結束,謝尚與姐姐謝真石一起告辭返回自家,謝裒家幾人也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間。

謝萬和哥哥謝安住得近,進門前拉住哥哥謝安的袖口,向他表達不滿:“阿兄,你知道坐在從兄對面更好,為什麽不告訴我?”

謝安微微訝異,但他向來喜歡弟弟的直率,因此莞爾微笑:“好,以後提前告訴你。”

作者有話說:

[1]:謝安、謝萬同年出生,感情好得異乎尋常,另外謝安、謝萬和謝尚、謝真石一樣,表字都以石結尾。所以這裏推斷嫡母所出之子皆以石為表字,兩人同母雙生,謝萬相對體弱。不過史籍裏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兩人孿生,更大可能是生母不同,只當做這篇文裏的設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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