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井星和珠世的談話結束的時候, 傑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隨意地敞著腿坐在走廊緣側處等她。

見她出來, 支著腦袋的少年散漫地往上一瞥。

“都聊好了？啊……”

在看到她神情時, 傑一楞，挑起的嘴角慢慢放了下去。

“……你沒事吧？”

風輕輕吹過，帶走了幾片零丁的落葉。

少女一時間門沒有出聲。

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院子裏忙碌的景象。

醫師助手們正在有條不紊地炮制藥材、按照醫囑煎藥, 還有人在細心地一邊示範、一邊教導後輩，將知識一點點傳遞下去。

陽光輕柔的把他們籠罩起來，樹葉發出清爽的沙沙聲，風也變得更加柔和。草葉翻卷了幾下，散發出清淡微苦的藥香。

“沒事。”

她的聲音很輕。

“……我很高興。”

……

一切都收拾好後, 傑一撐手利索地站起來，手裏還拎著那個眼熟的藥筐，裏面滿當當地裝著包好的藥包。

“走吧，帶你去店裏。我也順便去送藥。”

傑看起來對這座城鎮的一切都很熟悉，說是地頭蛇也不為過。就連站在路邊盤查行人、一看就不好惹的武士, 他也能自如地搭上對方的肩，隨意地出示了一張憑證，三言兩語就帶著櫻井星招搖過市了。

“給。”

離那幾個武士遠了一點後，少年就隨意地把剛剛還在給武士們檢查的憑證塞給了櫻井星。

“這是你的證明，以後你就是珠世婆婆的親戚, 現在是一名雲游巫女。遇到有人盤問的話，把這個給他們看就好了。要是有人揪著不放, 就揍他們一頓，趕緊開溜。”

櫻井星新奇地接過那張證明：“珠世婆婆還能偽造證明？”

傑一臉無語：“這就是你找到的重點……？是我給你弄的。”

櫻井星有點驚訝了。會偽造憑證的傑……總覺得他和自己的第一印象有點不同：“好厲害……不會被發現嗎？”

“說不上厲害。在這個年頭，一點小技巧可以解決很多麻煩。”少年嘴角挑起一點弧度：“至於被發現……當然是可能的。所以讓你揍他們一頓開溜啊。”

櫻井星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少年慢悠悠地走在前面，頭發松散地紮成丸子頂在腦後, 耳朵比起別人更長一點。碩大而飽滿的耳垂，正是面相學中所說的福耳。仔細一看，他竟然還戴著不起眼的黑色耳飾。

一直表現得相當穩重的傑，此刻在她面前，似乎又流露出了玩世不恭的一面。

說起來，自從進入這座城後，她就幾乎沒有看到咒靈的痕跡，珠世的醫館更是幹凈得不可思議……明明醫院這樣的地方才是最容易滋生咒靈的。

或許……傑一直在沒有人註意到的地方，保護著周圍的每個人。

“等我一下，最後一個了。”他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三步當兩步，幾下就翻過高處的一戶人家。把藥包放在房子門口，少年又身手利落地一個縱步跳下來，重新來到她身邊。

“搞定。走吧，前面就是。星想買什麽？”

臨到頭了，櫻井星反而有點遲疑。

“那個，傑……”她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還是湊近小聲說道：“這裏可以買到男性的衣物嗎……？我是說包括內衣的那種……”

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少年卡頓了一會兒。

“……男性的衣物？”

櫻井星：“是的。”

“……內衣？”

櫻井星：“……是的。”

傑：“……”

有那麽一瞬間門，他看她的眼神很震驚，又夾雜著一絲覆雜。

“不，請不要這麽看我。”櫻井星面無表情，“是給暁買的——那家夥現在還在真空穿著我穿過的衣服。請體諒一下少女的心情。”

少年的表情更覆雜了：“你們貴族，口味這麽重嗎？”

“不要給我擅自誤會啊！”她一把揪住傑的領口把人拉了下來，血壓飆升：“我們是純潔的旅伴！”

他嘶了一聲，眉毛都擰在了一起：“你和那家夥到底怎麽回事啊，這也太讓人在意了……”

“很簡單~”少女還沒來得及回話，一只白色的小尾巴就從她的香袋裏探了出來，一甩一甩地叭叭：“我死的時候，星醬出現了，約定帶我去報仇~我們是命定的愛人！”

“你給我回去！”

櫻井星一把抓著尾巴，在“不要不要~”的鬧騰聲中把五條暁塞了回去。

再擡頭時，她的臉上帶著一種麻木的平靜。

“……除了最後一句完全虛構以外，就是暁說的那樣。他從血裏爬出來以後就是赤.裸的，我只能給他穿自己換下來的一件衣服。但是這樣很不方便，所以……”

“拜托你了，傑。”櫻井星微笑著攥著他的衣領，“不要讓我向老板說出一開始對你說的話，拜托了。”

傑沈默著，拍了下她的肩。

“……交給我吧。”

……

一切東西都買好後，不光是櫻井星，就連傑手上都拎了不少東西。

“真的是大小姐啊……”

明明沒常識到像是深山裏長出來的精怪，連身份都沒有的家夥，偏偏買東西的時候又能掏出一大把錢……啊，這一點好像也很神話傳說……

“回去吧，你的房間門已經準備好了。今晚就在這休息……怎麽了？”

傑提著一大堆東西走了幾步，察覺到對方沒跟上，又停下來回頭看她。

“……星？”

少女沒有回應他的呼喚。

她正若有所思地擡頭，望向遠處的森林。天色已晚，她所註視的那片山林已經陷入了昏暗。烏鴉盤旋在樹木上空，大片的火燒雲將天空染得一片血紅。看久了以後，無來由地讓人心生涼意。

傑莫名有點心慌。

“星？”

“抱歉，傑。”她終於回過頭，看向自己，夕陽在淡紫色的眼中撒下細碎的金箔。“我該走了。”

“……現在已經要入夜了，你昨晚也沒有好好休息過。”少年沈聲道，“和我回去吧。不管你要去哪裏，至少明天再走吧。”

一陣猛烈的風突然吹過，將她那一頭長長的黑發吹亂，不停地在風中狂舞。

“你拿的那些都是給你和珠世的。”

她沒有答應。

“……謝謝你讓我見到了珠世，帶我來到這裏。我相信你們。”

在不斷飛舞的發絲間門，神秘的少女凝視著他，淺紫色的眼睛一瞬間門和珠世重合。

“再見。”

話音落下，雪白的咒靈從她身後顯現，詛咒纏繞上身軀。

她最後點了點耳垂的位置，朝他一笑：

“對了……你的耳飾很好看！”

下一刻，咒靈已經帶著少女躍起，迅速消失在他的面前。

……

傑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把手裏拎著的包裹往珠世面前一放，就一臉平靜地坐到了藥桌前研磨藥材。

珠世婆婆看著他的樣子，嘆了口氣，慢條斯理地拆起面前的包裹。

“她那樣的人……一旦認準一件事，腳步就不會再停下。你不也是嗎，傑？”

在老人絮絮叨叨的聲音中，少年還是坐在不遠處，像是沒聽到一樣專心地磨著藥粉。

珠世搖了搖頭，把拆下的繩子放到一邊。油紙被一層層拆開，再打開蓋子後，盒子裏赫然是十個裝滿紅色液體的瓶子……鮮紅的液體在透明的瓶中，散發著奇異的色澤。

“這是……”珠世楞楞地拿起一只瓶子，小心地拆開，微妙的腥甜氣息從瓶中傳來……這瓶子裏裝的，竟然是鮮血。令人不安的氣息被鮮血包裹在內，瞬間門讓藥桌前的少年回過了頭——

扭曲的觸肢從虛空中驟然伸出，傑從桌後猛地翻了過來：“婆婆，把那個放下！那裏面是詛咒……！”

珠世眼疾手快地把瓶子重新蓋上，沒讓傑伸過來的手奪走藥瓶。

“小心點，傑——這可是‘血湯’啊！”

傑一楞，遲疑了一下，沒有再繼續：“‘血湯’……？難道是記載裏的那個……”

珠世婆婆小心地把瓶子又放回盒子裏，看著完好無損的十個血瓶，她才稍微松了口氣。

“是的，這個味道我絕不會認錯……”老人淡紫色的眼睛盯著那小小的瓶子，覆雜的思緒不住翻湧。“真是沒想到，姬君竟然把這個給了我……”

珠世心中很是掙紮。

在當初被拒絕後，她就再也沒有向那個人要過血，一直只用自己的血液來研究。但那點稀薄的能量，能夠研究出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如果現在能夠研究這十瓶沒有稀釋過的血液的話，也許、也許能夠真正制作出救人的藥……但，也很可能什麽都研究不出，白白浪費十個救治絕癥之人的機會……甚至，那個人口中的“詛咒”也可能重現人間門……”

焦慮和糾結讓珠世不由自主地喃喃出聲。

……該怎麽做才好？

房間門中一時間門陷入沈默，影子在夕陽中約拉越長。

“傑。”已經年邁的珠世再次擡頭看過來時，眼神竟然一如幾十年前那般明亮：“姬君離開的時候，對你說了什麽？”

少年楞了一下，在她執著的目光中，有些出神：“她說……‘我相信你們’。”

自稱‘螢姬後人’的醫師並非仁慈之人，至死也沒有學會信任。

但至少，他可以將一切都交給她……而她會為他做出選擇。

這份生前始終不敢托付的詛咒之血，最終，還是交到了珠世手中。

“傑。”她輕輕撫摸著那個裝滿血瓶的盒子，突然開口，看向這個最讓自己放心不下的孩子。“追上去吧。”

“……婆婆？”

“我已經得到答案了。而你……你想要找到的答案，只留在這裏是找不到的。醫術不是你追求的目標……至少，和能與你同行的人一起，去看更廣闊的世界吧。”

……

烏鴉盤旋在上空，漫天紅雲像是被潑了一灘鮮血，又被濃重的怨氣染上一層陰翳。

逢魔之時，這片城外的山林，竟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咒靈。

剛下過雨的山上，泥土還很潮濕。櫻井星迅猛地奔跑著，日輪刀隨著她的手臂靈活地舞動，耀眼的日炎瞬間門將撲上來的咒靈吞沒。

因為昨晚剛下過雨，為了避免泥石流，五條暁被勒令不準放大招，只能蔫了吧唧地一爪摁死一個，偶爾尾巴一甩拍飛一堆。

隨著咒靈肉塊墜地的聲響，櫻井星把被纏住的人拉了出來，一把推到身後，重新揮出一刀。

單憑日輪刀和體術戰鬥的結果，就是咒靈的屍塊遍地都是。被祓除的咒靈屍塊慢慢變成灰樣的殘渣，又像是被灼燒般冒起煙霧……放眼望去，簡直像是血霧的地獄，讓人作嘔。

“好臟……”

櫻井星皺著眉甩了下沾到咒靈殘渣的衣袖。

五條暁撲過去的動作猛地一頓，默默看了看自己尾巴上的殘渣，偷偷躲到一邊狂甩尾巴。

被扔到後面的村民，明明是被救者，卻掏出了鋒利的刀，猛地向前一刺：“——去死吧！”

下一秒，詭異的觸肢纏住了他的手臂，將那只手擰成了一個扭曲的角度。

在偷襲者淒慘的哀嚎聲中，黑發的少年從一側的土坡上滑了下來，身上還有些極速奔跑中蹭到的汙泥。

“都說了……你一個人的話，肯定、會被狠狠宰一頓……！”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盯著那個村民的眼神很冷淡，“這一帶是‘落武者狩’的老地方，地下埋的都是武士的屍體……帶著刀來這種地方可不是好主意。”

觸肢終於放開了村民，他的手也扭曲成了怪異的形狀，不住地在地上痛呼求饒。

“星醬……要殺掉他嗎？”五條暁湊了過來，一幅可以幫她出氣的口吻。

櫻井星搖了搖頭。

“殺死他也沒有意義。”

戰國時代就是如此……承受著盤剝、勞役、戰亂、自然災害和山賊之苦的農民，似乎承擔著整個社會最沈重的負擔，是戰爭中最痛苦的受害者。而看似高高在上的武士，命運也在戰亂和生死中不斷浮沈，淪為落荒者甚至山賊的也不在少數。

當武士跌落神壇，看似最柔弱的農民，也會變成殘暴的加害者。

這就是戰爭。人性的閃光點和黑暗面都被不斷放大，變得極端而荒誕。

“就這樣放著吧……珠世能認出他的傷是被傑弄的，對吧？”

傑一楞，繃緊的臉放松下來，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對，婆婆能認出來。他的手，是別想在這個城裏治好了。”

櫻井星看著少年背後的行李，臉上揚起了一點微笑：

“看來這次準備好當長期向導了，傑？”

“星一個人帶著暁的話，根本讓人放心不下啊。”

少年慢悠悠地向他們走來。

“走吧，我可不想在這裏過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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