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潔的手指夾起棋子, 一旦握住就不會再松開。

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白色的棋子，從高處落下，在棋盤上發出清脆堅定的聲響。

圍棋。

一開始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態走入圍棋會所……最終卻被無數優秀的人們引領著, 愛上的圍棋。

如果繼續下棋的話……總有一天, 還能夠見到他嗎？

……佐為。

“恭喜, 這位‘藤原棋待詔’！您指引‘螢姬大人’完成了‘人鬼棋局’~這是屬於您的獎品, 請拿好~”

穿著巫女服的少女鼓起掌，主辦方捧來烏帽和狩衣，遞到了他的面前。

進藤光這才回過神。

“啊……謝謝。不過還是留給其他人吧, 我馬上要離開了。”

他獲得了今天的勝利, 卻沒有什麽喜悅之色，隨意的笑著婉拒後便起身離去。

“那就是進藤棋士嗎……不愧是青年棋士中的新人王……”

“聽說他每年都要參加螢火祭的‘人鬼棋局’……”

“是期待遇到優秀的對手嗎？”

“那樣的話扮演‘菅原棋待詔’會更好吧？好像每次都只是隨便挑戰一局就離開的樣子……”

進藤光沒有在意周圍人群的私語, 慢慢遠離了人群。他望著熱鬧的祭典, 呼出一口氣。

藤原棋待詔。

光是聽到這個名號, 心臟就仿佛被揪緊。

他的名字甚至沒能完整地流傳到後世……只留下了這樣一個模糊的稱呼。

進藤光想。

這個世界上, 或許只有自己……不, 只有塔矢和自己, 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了。

——佐為。藤原佐為。

那個在千年前的平安時代, 背負著汙名投水自盡的青年棋士……

他的靈魂附在了一張棋盤上，在千年中兩度蘇醒, 兩度沈睡，不斷追尋著神之一手。

這個從爺爺家的舊棋盤中蘇醒的靈魂，也將進藤光引入了圍棋的世界。

藤原佐為。

他的老師、他的摯友……

進藤光回到落腳的旅店，打開門, 沈默地看著地上的棋盤。

“……這次也沒能找到螢姬呢, 佐為。”

螢姬。

……佐為一直掛念的人。

也是佐為一直想再見一面的人。

還未體會過失去的感受時, 進藤光一直無法理解佐為。

世界上或許只有兩樣事物能讓佐為流淚。

一樣是圍棋, 另一個……是螢姬。

頭戴烏帽、身著狩衣的俊秀青年在不下棋時，是個十分可愛甚至有點頑皮的人。可明明是這樣活潑的性格，他卻時常沈默地望著窗外，一看便是很久。

初春盛開的桃花，春末綻放的紫藤，夏天飛揚的螢火……這些平凡的事物，卻能讓他出神地盯上許久，回過神來時，淚水早已布滿了面龐。

還是孩子的進藤光最怕佐為的淚水。

每當青年開始落淚，進藤便大聲嚷嚷著跑走，想讓佐為遠離這些令他悲傷的事物。

可是當進藤光第一次帶著佐為參加螢火祭時，佐為望著‘人鬼棋局’的神情，卻讓他什麽也說不出口。

那樣悲傷又溫暖的眼神。

……人的感情，原來可以這樣覆雜啊。

從那之後，他便靜下心，聽佐為講他與螢姬的故事。

‘我們相遇在寒冷的水中……她將我埋在桃樹之下。’

‘姬君的眼睛就像美麗的紫藤花……’

‘螢火飛揚的時候，就像是她超度亡魂的樣子……也像

她離開時的模樣。’

‘姬君與我，有千年之約。’

佐為說，螢姬是在這個時代誕生的人。

進藤光12歲遇到佐為，15歲佐為消失。直到今天……21歲的他，還在尋找螢姬。

每個棋手的棋都會留下自己的影子，只要看到自己的棋……螢姬一定能認出佐為的痕跡。

“如果能找到她……你會高興嗎，佐為？”

青年盤腿坐在棋盤前，輕輕撫摸那張陳舊的棋盤。

“嗡嗡——”

口袋裏的手機響起，進藤光這才回過神，拿出了手機。

每年7月的螢火祭，他都會輾轉各地，在‘人鬼棋局’上尋找螢姬——如果是螢姬的話，她一定會去參加螢火祭的。在這種忙碌的時候，他就很難顧得上看訊息。

是他的好友，伊角學長的消息……

【伊角：進藤，我今天看到塔矢了】

【伊角：真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去螢火祭參加‘人鬼棋局’】

【伊角：似乎是為了那個扮演螢姬的孩子……我去問他，塔矢居然說】

【伊角：那孩子的招數，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你】

【伊角：真是奇怪的說法啊……】

另一個，我……？

塔矢在別人的棋裏……看到了，另一個我？

進藤光猛地站了起來。

……

白皙的手指，從圓圓的棋罐中捏住棋子。

“啪”，金玉之聲響起。食指和中指將棋子有力地按在棋盤上，穩穩地推移到黑色線條交界之處。

按在棋子上的手，骨節分明，仿佛在發光。

“結束了。”墨綠短發的青年輕聲嘆息，“這就是今天的最後一個人了吧……”

隨著他落下最後一子，挑戰的人也敗在了塔矢亮的手下。

“不愧是塔矢棋士……他已經是八段了吧？”

“聽說最近就要升九段了呢……”

“真是可怕的實力。”

夜色漸深，今晚的祭典也將臨近尾聲。今天沒有人能在“人鬼棋局”上戰勝塔矢亮，隨著主辦方宣告今日活動暫停，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周圍零零散散的工作人員開始收拾道具，塔矢亮卻仍然端坐在棋盤前。為了更好地重現“人鬼棋局”，今天的他也換上了平安時代的裝扮。雪白的狩衣和烏帽穿在他身上看起來格外高雅，仿佛真的是平安時代而來的溫潤棋士。

然而這外表纖細美麗的青年，卻有著沈穩淩厲的氣勢。當他握住棋子擡起頭來，隱含威嚴的眼神就能讓不少對手心生退意。

“現在，只剩下我們了。”明明已經下了很久的棋，青年卻直到現在才露出一絲認真的神情。“櫻井，可以和我下一局嗎？”

“你明明知道我下不過你，卻還是這樣堅持……真是出人意料的執著呢。”櫻井星仰頭看著對面俊秀的青年，有點無奈的笑了笑，“……很榮幸被你視為對手。那麽……”

她正要向棋罐伸手，卻被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斷了：“等一下——！”

被裝飾成禦所模樣的活動場地本來已經清空，此時卻有個青年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這位先生……！今天的活動已經結束了，請明天再來吧！”

“不、拜托，這對我很重要，”被工作人員攔下的青年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連話都快說不清，似乎是一路狂奔過來的，“請讓我下一局棋吧——拜托了！”

塔矢亮睜大了眼睛，下意識站了起來，“進藤？為什麽你會來這裏……”

“塔矢！”進藤光還在大口大口喘著氣，臉色都因為過度的奔跑變得蒼白，雙眼卻執著地看向棋盤的方向，“你

說的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她……！”

“不要著急。”女孩的聲音並不大，卻瞬間平息了門口的混亂。

工作人員松開了阻攔的手，開口時甚至有些忐忑：“神子大人……”

“沒關系，你們先去處理別的事吧。”

巫女從塔矢亮身後出現，明明還是年幼的孩子，周身的氣度卻讓人不敢造次。她沖工作人員點點頭，對方便恭敬地退下。

女孩這才看向進藤光，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抱歉，這次祭典的工作人員很多都是我的信徒，態度難免會謹慎一點……看來，您就是今天的最後一位挑戰者了。請來指導我和‘菅原棋待詔’下棋吧。”

進藤光低頭，楞楞的看著巫女的雙眼。

“就像紫藤花一樣……”

他無意識地出聲。

“進藤？”

塔矢亮的聲音讓他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不禁漲紅了臉：“啊……好、好的！非常感謝！”

“沒想到今天還能和你對弈。”塔矢亮端坐在棋盤前，眼中藏著噴薄欲出的戰意，“讓我看看你的進步吧，進藤。”

進藤光點點頭，坐到了巫女的身旁，臉色有些凝重。以往每次和塔矢交手，他都充滿了期待和專註，然而今天卻……

女孩手法相當漂亮地夾起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

進藤光忍不住握緊了折扇，輕輕敲了一下棋罐。

這個動作讓巫女瞥了他一眼。

進藤光的心頓時揪緊了。

為什麽要看過來？

是在看折扇嗎……

……佐為一直握著一把折扇……她會是因為這個才……

棋子接連敲擊在棋盤上，發出悅耳的聲音，進藤光卻忍不住頻頻觀察巫女的反應。

佐為……佐為的話，這一招應該會怎麽下……

……能認出來嗎？

如果是她的話，為什麽會這麽年幼……明明佐為遇到的螢姬是十八歲年紀……

“集中。”

輕柔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誒……？”進藤光扭頭，對上了女孩平靜的神情。

小小的巫女仰視著他，一瞬間讓進藤光有些恍惚。

佐為……

佐為過去，就是在這樣的視角看著他嗎……？

而坐在這裏的自己……如今在指導另一個人下棋……

“……不管你心中在為何而忐忑，既然坐在棋盤前，就要拿出全力對弈。”她的嗓音還很稚嫩，就像初生的雛鳥，口吻卻十分認真。“圍棋要兩個人才能下……棋逢對手是很難得的。要珍惜和尊重你的對手，進藤。”

他一楞，回過頭，看到了塔矢嚴肅的眼神。

……對啊。

怎麽能連這種事都忽略了呢。

明明是佐為、是自己和塔矢那樣珍愛的圍棋。

“……對不起，塔矢。”進藤光深吸一口氣，重新端正了姿態，“我會全力以赴的。請多指教！”

“今天姑且原諒你。”塔矢亮神情淡淡地落下一子，周身的氛圍卻松緩了不少。“追上來吧，進藤。”

“……嗯！”

……

夜色越來越深，燈卻始終亮著。棋子敲打的聲音不斷響起，黑與白整齊和諧地分布在棋盤上，交雜、分割，在黑色線條組成的平面上勾勒出奇異而隱含韻律的美感。

墨綠短發的青年拾起棋子，定定看了一會兒棋盤，最終卻放下了手中的這枚白子。

“我輸了。”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臉上卻流露出一絲笑意。

“你非贏不可的覺悟，我感受到了。”

非贏不可。

是的，這一局棋他非贏不可。

……因為，這是佐為和“菅原棋待詔”的棋，是螢姬為他爭來的棋。

進藤光側過頭，看向了身側的女孩。

從始至終，除了點醒自己外，她一直保持著沈默。進藤光用了佐為的棋也好，沒有用也好，她始終默默地聽從他的指引，將棋子落在正確的位置，沒有多說一句話。

此時，勝負已定。巫女卻仍然安靜地註視著棋盤，紫藤色的雙眼中，好像有細碎的光點在閃爍。

“你……”

“進藤。”

在青年想要問些什麽前，櫻井星打斷了他。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棋盤上的黑子，沒有回頭，就那麽溫和地開口：

“……他把你教得很好。”

只是這麽一句話，就好像回應了所有的問題。

她輕聲說完，開始收拾棋盤上的棋子。

蟬鳴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風吹拂著樹葉，發出混亂的沙沙聲。在這寂靜又無比吵鬧的夜裏，進藤光看著巫女小小的身影，下意識跟著她一起撿起棋子。

黑色、白色……雜亂的棋子被一枚枚收回棋罐，然後在他再次低頭準備拾起一枚棋子時，眼淚就那麽毫無征兆的落了下來。

進藤光楞楞的看著手中的棋子，心中不斷翻湧著酸楚，隨著透明的液體一同從眼眶中湧出，順著臉頰滑落。

小小的棋子，在燈光下反射著昏黃的光亮。

他的眼淚一點一滴落在棋盤上，染出深色的痕跡。

螢姬。

……他找到了螢姬。

可是……

“進藤。”

螢姬的聲音讓進藤光下意識擡頭。她已經坐到了對面，看著他的眼神……讓他想起了佐為看著祭典的模樣。

如此溫暖，又如此令人悲傷。

“……陪我下一局吧。”

進藤光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咬著牙低下了頭。

“好……！”

兩人非同尋常的反應，已經讓塔矢亮嗅到了不同的味道。他沒有出聲打擾二人，只是默默坐到了觀棋的位置，看著青年和女孩你來我往的對弈。

棋子擲地有聲，落子無悔。

當櫻井星潔白的手指按著棋子落在黑色方格的兩個對角處時，塔矢亮不禁呢喃出聲：“小角……”

小角。

進藤光與塔矢亮第一次對弈時，令他驚訝的“秀策流”小角。

也是藤原佐為的小角。

從很早以前，塔矢亮就知道——在進藤的身體中，還有另一個人存在……那個擊敗了他兩次的人，已經消失了很久。他一直在等著進藤告訴自己的那一天，而如今……他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了那個人的痕跡。

青年和女孩，兩個人如出一轍的手法，似乎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進藤光看著棋盤上黑白交錯的棋子，忍不住抿緊嘴唇，眼淚再次噴湧而出。

佐為……

那是佐為。

消失不見的佐為，在他的棋裏……也在她的棋裏。

他強忍著哽咽，再次拿起一顆棋子。

“你……您是什麽時候輪回的呢？”

……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幅孩子的模樣？

進藤光一直以為，佐為所說的“離開”，只是螢姬再次穿越回到了現代……難道說，她是真的在平安時代戰死，再度輪回了嗎？

櫻井星擡頭看了他一會兒。

“我在2001年的冬日誕生。”

近藤光手一顫，棋子落在了地上，不停地打著轉。

2001年。

佐為在2001年的5月消失

。

“是嗎、是嗎……”

佐為，你和螢姬，只差了幾個月啊……

他流著淚泣不成聲，下一招遲遲無法落子。

晶瑩的水珠忽然從上方落下，像一道美麗的雨線，與他的淚水一同落在地面。

一只執扇的手，無聲地指向黑白的棋格。

“小光這樣子，怎麽可能贏得了姬君……不要讓我在她面前丟了面子呀。”

棋士的靈魂從他身後浮現，定定望著年幼的神子，一邊落淚一邊哽咽，竟是哭得比他還慘。

“姬君，千年的約定，終於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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