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枝看著師澤手裏的點心掉在地上, 哇了一聲。

“栗子糕掉了！”

她愛吃甜食，小時候格外貪甜，曾經還把牙差點給吃壞, 師澤看她牙疼的滿地打滾, 一面給她治病，一面限制她繼續吃這些東西。每逢她過生辰, 或者隔一段時間，他才會準備。

明枝跳起來, 心疼的就要去撿起來。她才起來, 師澤就按住她的手, 師澤對她幾乎是任取任求, 寵溺的不像話，但凡只是她想要的, 想做的，師澤都會為她辦到。不過甜食上還是管著她，不準她多吃。現在她瞧著好不容易要到嘴的點心到地上去了, 心疼的很。

她看著按住自己手的師澤，滿臉不解, 按在她手腕上的手清瘦修長骨節分明, 師澤棱角分明到淩厲, 但對著她卻十分溫和, 以至於將棱角帶來的淩厲都給柔軟下來, 只留下滿臉的春風。

可是現在這股春風倏然消失, 讓她也覺得難以琢磨起來。

明枝看著師澤擡頭起來, 眼底裏的柔和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不解。

“你在外面聽說了什麽？”

明枝伸手就要去撿地上的糕點，可是她一動, 就感覺到手腕上的力道又大了一分。

她對上師澤的視線，心裏奇怪，“也沒什麽，就說你爹年紀輕輕就沒了老婆，這麽多年辛辛苦苦的把你拉扯大，現在你都成大姑娘了，過那麽一兩年你也該嫁人啦，你爹沒別的孩子，你嫁人之後，你爹就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啦，該找個老婆做個伴。”

明枝把鎮子上說媒的媒婆的神態給學了個十足，甚至那股擠眉弄眼也一路給露了出來。

“她們說的話，你也當真？”

明枝想了想，“她們說的話我都沒怎麽聽，這麽多年她們這話說了不少次呢。”

她自小就喜歡往人多的地方跑，那些媒婆勸她讓師澤娶老婆的話就沒有停過，開始的時候她無所謂，後來看到鎮子上有後娘的孩子有多慘，就再也不肯在師澤面前提過一句。免得給自己招來個後娘，對自己非打即罵，回頭做爹的還不搭理自己。

不過現在不同了。

“我也覺得，你年歲大了，也該有個老婆了，我聽說女人不嫁人沒關系，但是男人老長一段時間不娶老婆會變得奇奇怪怪，會老是盯著女人傻笑的。”

師澤被她這話難得的哽了下，“你到底是聽誰說的？”

明枝搖搖頭，“我看到的呀，街上不是有個李老頭麽，聽說他年輕的時候，就是讓親娘作威作福，娶不到老婆，結果現在得了花癡病，老是坐在街頭看來來回回的大小媳婦傻笑呢。”

師澤的臉色難看起來，“就是為了這個？”

“自然不是！”明枝聲量一下高起來，“這些都是那些凡夫俗子，你怎麽和他們一樣。”

師澤的眉眼才舒緩下來，又聽她說，“可是，我也覺得，你總是這麽孤零零的一個人總是不太好，有個人過來照顧你也不錯。”

反正她也長大了，就算他再娶，娶進來的那個也拿她沒有辦法了。

“她們有一句說的不錯，畢竟你是我爹，我總不能看著你把我養大了，結果你自己卻沒人陪吧。”

“我不是你爹！”

師澤突然提高的聲量把明枝給嚇了一跳，她從沒有見過師澤這樣的怒氣，下意識的整個人往旁邊躲。師澤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整個人往後縮，他盯著她的眼睛，“你打小開始我和你說過很多次，我不是你爹。”

明枝眨眨眼，這話打小她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不過聽過就忘。

“哪怕不是我親爹，但你好歹也把我養大了，在我心裏，你和我親爹沒有任何區別吧，你不是我親爹，卻比親爹都還要好多了，也有良心多了！”

明枝這話出自真心，她老早就知道養大自己的這個不是自己親爹，就因為不是，所以才顯得難能可貴，外面師澤這樣的，那是難得一見的大善人，可都是要建生祠，當做神仙給供起來的！

“你不是我爹，但是我一直把你當爹看的！”

明枝發現自己說完這話，面前人的臉色不但沒有好，反而還更難看了許多。明枝一下安靜下來，她仔細瞅著師澤的臉，瞧著他的臉青白交加，方才那話全都是她的肺腑之言，結果現在看起來，還把人給氣到不行了？

算起來，她什麽難聽的話也沒有說過啊。都是一些感恩戴德的，而且她也不覺得有什麽錯的。

她說的有什麽不對嗎，沒有啊！

明枝把自己方才說的話來來回回給梳理了好幾回，還是沒發現這裏頭到底是哪句話能戳人肺管子了。

“不必了！”師澤幾乎是從牙關裏一字一頓的將這話給擠出來。

哪怕他有意壓制，可是話語裏的怒意和失望還是被她給察覺了，她滿臉不解的看過去。

她雙目澄凈，幾乎可以一望到底。幹凈的讓他無處可逃。

師澤嘴唇動了動，最後對著她還是沒能說出什麽來。

“你生氣了？為什麽生氣？”明枝原本還想問問自己剛才到底是哪裏說的不對，可是看到師澤的臉色，她不敢問了。

印象裏師澤對她都是和顏悅色，有時候她鬧騰的厲害了，他也不曾發火，只是無奈的摸摸她的頭，這次倒是發火了。

明枝一時半會的不敢造次，頂著他的註視，一下就低頭下去。

“你聽好。”過了好會，師澤開口，“我不是你的爹，也從未將你當做女兒看過。”

原本低頭的明枝擡頭起來，雙眼裏全是震驚。緊接著她眼圈紅了，裏頭可見有淚光。師澤下意識知道明枝恐怕想到了什麽他想不到的東西，可是還沒等他解釋，明枝已經扭頭過去了。

“可是，我還是把你當爹看的。”

師澤聽到這話，渾身僵硬。

她眼圈紅著，滿臉的委屈，她似乎不明白他此話嚇的真正含義，這話也叫他意料之外又難受不已。

過了小會，師澤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你在外面瘋玩了一天，這時候怕也累了。”

“吃點東西，沐浴之後，好好睡上一覺。”

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又古怪了起來。她重活一回，以往的記憶她自己已經全部舍棄，他也沒有半點讓她再想起的意思，她和這個年歲的姑娘一樣，就算有什麽小心思，也藏的不深，都在臉上。

明枝哦了一聲，乖乖站起來，“那栗子糕……”

師澤擡手，輕輕的摸了下她的發鬢，少女烏黑的青絲泛著涼意，從指尖一路傳入心底。

“我還給你準備了一份，現在正熱著，丟了的那份，臟了就算了。”師澤說著看了一眼她還想去拿的手，搖了搖頭。

“來吧，我帶你過去。”

說著，他握住她的手掌，帶她到屋子裏去。

她十五歲，正好是凡人女子長成的年歲，已經從孩童的稚氣裏逐漸脫離。已經越來越接近他記憶裏的那個人。

屋子裏他已經為她準備好吃食，都還是她喜歡的。

明枝在外面玩了一天，但也吃了不少東西，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太多的食欲，她挑著自己喜歡的吃了。休息一會兒之後，就去沐浴。

師澤站在院子裏，看著她抱著放著幹凈衣裙的木盆去了浴房，師澤擡頭看向夜空，今日的夜色不錯，月色很好，平素他喜歡這樣的月色，如同天地之間下了一場大雪似的，顯得十分幹凈。可是此刻他沒有半點欣賞的心情。

想起明枝理直氣壯的說把他當成親爹，師澤不由得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

這些年他把她養大，她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但他自認自己言行之中沒有絲毫給她透露半點長輩和晚輩的區別。也不知道她這種念頭到底是怎麽來的。

師澤想不出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無妨，來日方長。”

他這話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明枝聽。

明枝一整晚沒睡著，她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師澤親生的孩子，她雖然和師澤一樣長得都很不錯，都很好看，但是兩個人往鏡子裏頭一湊，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家人。師澤也從來沒有瞞過她，她應該是被她沒良心的親生父母丟了，然後被師澤撿到。

但就是這樣，也是他辛辛苦苦拉扯大她。這麽多年，他對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她瞧著鎮子上那些被爹娘追的滿街亂竄的小孩，她原本覺得師澤對她好，那就天經地義，可是看其他孩子被爹娘打得如何淒淒慘慘，覺得師澤簡直就是活菩薩，至少他從來沒有這麽教訓過她，哪怕她如何鬧騰。

“怎麽生氣了嘛。”明枝躺在床上，手枕在後腦勺後面，滿臉不解。

明明她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可是師澤就是氣的。

她左思右想，也沒想出她那話到底有什麽能惹怒人的。

明枝想了好會都沒有想出個什麽，難道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連帶著脾氣也變得古怪了？

第二日，明枝起來，師澤已經和往日一樣，將早膳給準備好了。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這樣照顧她的起居，幾乎什麽都不用她做，他就會完全給她安排好。

早膳是她掛念了一日的牛雜面。

她昨天早上順口和師澤一提，師澤就已經給她準備好了。

明枝一聲不吭的吃完了，然後一抹嘴，轉頭就對上師澤，師澤笑容清潤，看在眼裏甚至還有惑人心智的味道。不過她看了這麽多年，再好看她也看的習慣了，若是哪日師澤不是這樣，她還會懷疑是不是有人假扮。

“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的。”明枝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師澤楞住，她卻已經整個人都向他靠過來。

只見著她滿眼認真，雙眸更是可以清澈見底。

“是嗎？”師澤被她這突然的，幾乎是沒頭沒腦的話給逗樂了，心底又因為這話多出一份期待。

然後又聽她道，“放心，我會將你的恩情都記在心裏，雖然你不是我爹，但是勝似我爹！”

師澤如同被人悶頭打了一棍子，雙耳嗡嗡作響，一口氣都緩不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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