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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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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和竹下秋同居一月有餘了。

如果要論和秋先生同居的影響,除去三餐有了極高的質量保證(排除討厭的蔬菜!)以外,最大的改變就是夜晚睡眠質量的改善了。

秋先生簡直是全能型生活管家。

自從某天發現秋先生有高超的按摩技術後,太宰就相當不客氣地每晚享用這項服務。

反正秋先生不會拒絕。

和別的同居福利一樣,秋先生不但十分熟練,而且非常貼合太宰的需求,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一般。

……根本就是量身定做的吧。

太宰這樣想著,心中隱約升起對那個人的嫉妒,呼吸亂了一拍。

“不好意思,是我太用力了嗎?”

太宰的細微變化被按摩者察覺了,細心地提出疑問。

太宰閉著眼說:“沒事,很好。”

對方不再應答,專註手上的手法和力度變化。

太宰舒服得幾近喟嘆。他總算搞明白秋先生說愛人“不會吃醋”的緣由。

換位思考一下。

假設他是秋先生的愛人,他會對秋先生說“我才不會小氣地吃醋呢”,暗地裏讓另外一個享受到這項服務的人永遠消失——這樣便真正不介懷了。

假如對方身份特殊趕不走,就要看秋先生的發揮了:秋先生一定能使對方感受到他對愛人的深情。這份感情會讓所有渴望愛意的人羨慕到發瘋,深深自憐。

對方一定會明白,就算得到秋先生一時的好意對待,但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秋先生的愛。

嘖,多慘啊。

受了恩惠的人竟可憐到這個地步,哪裏值得秋先生的愛人去吃他的醋呢。

太宰被自己的分析折服了,他若作為情感專家出書必定可以暢銷全日本。

而這一整片覆雜的內心獨白秋先生毫不知情,他還在專心地給太宰按摩。

太宰裝作睡意朦朧的樣子,開口問道:“秋先生……說說你和你那位愛人的故事吧。”一副要聽睡前故事的模樣。

他正和那位隔著空間和時間進行靈魂上的交鋒,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我愛人?”竹下秋重覆道。

太宰:“對。”

“你真的想知道嗎?”竹下秋再次確認道,他摸不準太宰的用意。

“說啦說啦。”太宰催促他。

“……好吧。”

於是晚間故事會在秋先生的答應聲中拉開帷幕。

太宰:“你們什麽時候認識?”

竹下秋:“在我很小的時候。”

太宰本想問具體什麽時候,下一刻忍住了。時間會告訴他答案。

太宰:“想必是場浪漫的邂逅吧。”

竹下秋:“恰恰相反,他對我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什麽“流浪的小狗”,“又臟又傻”,太宰先生當時給他的評價真是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太宰:“噗。”

竹下秋:“想聽下去就不要幸災樂禍啊餵。”

太宰敷衍地:“嗯嗯嗯,快繼續。”

“起初他對我很不好。不過不全是他的問題,我那時……也挺不招人喜歡的吧。”

“小時候他總是兇我,導致我不敢找他說話。為此我還特意去咨詢過他的朋友們。”

竹下秋笑著說:“太傻了。”邊說邊搖了搖頭。

太宰:“那你為什麽還喜歡他?”

這個問題竹下秋被問太多遍了,只有這一次他回答得最為慎重:“因為他值得。如果沒有他,我將渾渾噩噩活著直至死去。”

太宰意味不明地沈默了。

……

“我們在一片美麗、廣闊的大海邊互表心意;而在一個煙花盛開的夜晚,他對我說出了‘我愛你’這句話。”

“我、愛、你?”太宰喃喃道。

“是的。”

“你愛他?”

“我愛他。”竹下秋重覆了一遍,聲音輕而堅定,“重於我的生命。”

“他也……愛你?”

在竹下秋看來,少年問出這句話時表情茫然近乎空白,仿佛那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事情。

“正常情況下,我無法替他回答。”

竹下秋依舊聲音溫和,“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想,是的。”

“他自殺成功過嗎。”

太宰忽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竹下秋道:“他不自殺。”

太宰沈默了很久。

他反覆咀嚼那句“他不自殺”,心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誰的氣。這惱火裏有濃濃的悲哀,還有不容忽視的痛恨和妒忌。

“哦。”太宰沈沈地哼出一聲。

他們明知道說的是誰,卻默契地打啞謎,誰都不舍得揭開最後一層面紗。

“秋先生也是在橫濱長大的嗎。”

“對。”

“你的愛人呢?”

“他也是。”

“真巧,我也是。”

“是啊,真巧。”

沈默。

“有點像兩個廢話簍子翻來倒去。”

“這也太毒舌了。”

“我說錯了嗎?”

“沒錯。但有時候廢話是人際交往的必需品。”

“略略略略略這樣的廢話呢?”

“你不嫌費口水的話,當然也可以是。”

“秋先生真幽默。”

“不及太宰君。”

“每次同搭檔聊天他都一臉‘要聊不下去了你什麽時候閉嘴’,真苦惱啊。”

“那就換個聊天對象。”

“比如你?”

“比如我。”

“應答如流。鼓掌。”

不愧是能和那個他談情說愛的秋先生。

“呵。”

竹下秋笑了一下。

“你們互表心意的那片海在哪?”

太宰突然問,頗有刑訊中突擊檢查供詞真實性的味道。

竹下秋不懼他的回馬槍:“很難說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帶你去。”

竹下秋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太宰回道:“好啊,什麽時候?”

他們已經同居一個多月了。時節已入秋,竹下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待到下一個時節。

“等到冬天,我們就去海邊吧。”竹下秋道,如果他等得到那時候的話。

太宰一聽,眼光微閃,嘴角掛起狡黠的笑。

“你知道麽,有本書裏,一個少年不敢親吻他面前的天使,而用這句話來替代。”

“……這樣啊。”竹下秋一楞。隨後他也笑了,輕聲道,“挺浪漫的。”

“秋先生,人活著到底有什麽希望呢。”

“希望還是有的,比如明天吃馬鈴薯燉肉。而且南邊新開那家餐館不錯,咖喱飯辣的很帶勁。”

“切……偷換概念。”

“我是說真的,那家餐館的咖喱飯可以試試。”以後你會常到那裏去的,和一位友人。

“……”

竹下秋停頓片刻,又道:“我聽別人說過,人活著是為了自己。”

太宰問:“什麽意思?”

“這是我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沒法解答為什麽。

秋先生畢竟不是萬能解答機也不是織田作之助,“人生的希望”這個命題就算是二十四歲的太宰問他他也沒轍。

太宰睜眼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竹下秋把手搓熱,覆蓋在他的眼睛上。

“困了就睡吧。”他哄道。

按摩的結果無外乎兩種,或是太宰在竹下秋的按摩中昏昏欲睡直至睡著,或是竹下秋累了,直接上床在太宰身邊躺下入睡。當他們一起睡的時候,兩個人都會睡得很沈。

今天的情況是前者。

太宰紛亂的心緒在竹下秋的安撫中沈靜下來,他的呼吸也逐漸平穩。

竹下秋修長的手指在少年卷曲的發間靈巧穿行,層層解開繃帶,露出下面清雋的眉眼。

沈睡的少年像天使一樣美好。

竹下秋的指尖顫了顫。

面對這張熟悉的面龐,竹下秋常常恍神,不知是否重演了過去。

幽靈與深淵相伴而生,他在深淵邊上苦等多年,才等到撥雲見日,等到對方願意相信他不會也不想離開。

回來乍一面對十五歲的愛人——不,這時不能稱為愛人了——十五歲的太宰,他對生命的漠視讓竹下秋心驚,無論是他人的生命還是自己的生命。

他的驚訝沒有絲毫責怪之意,他也曾經如此。竹下秋只是將一件事領會得更深刻:這些年他和太宰都變了。

重新阻止太宰自殺讓他心力交瘁。

然而更令他自責的不是太宰的自殺行徑,而是他又一次旁觀了太宰少年時的痛苦,卻同樣無能為力。

秋先生來到這個世界後身上總籠著一抹淡淡的哀傷,原因正在於此。

看著少年的睡顏,那些和他有關的凝望與陪伴,追逐與爭執,試探與挽留,離別與重逢,種種畫面閃回在秋先生腦海中。

太宰治的笑、太宰治的冷眼、太宰治的哀、太宰治的喜、太宰治的寂寞、太宰治的危險、太宰治的希望、太宰治在寂寂的夜裏與他談“自殺”的困惑。

十五歲的太宰君或二十四歲的太宰先生,終歸都是太宰治。

竹下秋愛到骨子裏的太宰治。

所有走馬燈似的影像熄滅。

剩下在秋先生面前清晰的,就是在枕上安靜睡著的、天使般的少年。

“……一個少年不敢親吻他面前的天使,而用這句話來替代。”

一種沖動驅使竹下秋俯下身。然而愈靠近,他接近得愈慢。

緩之又緩地,竹下秋的唇瓣在少年額上印下一吻。

蜻蜓點水的一觸,如雨落溪面,輕輕蕩開。似是信徒畢生信仰的虔誠,又揉著無盡悲傷的憐與愛。

“我愛他。”

“也愛你。”

竹下秋在心裏默默地說。

“有個異世來客不敢對你說再見,而用這個吻來代替。”

“請你原諒。”

太宰閉眼睡著,呼吸均勻。

夜在兩個人的呼吸聲裏墜落下去,沒有人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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