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淩從宮裏出來已經是午夜，武安侯府裏只剩下幾盞零星的燈光，馮楚英住的偏院裏也是漆黑一片，他不自覺地笑了笑。

如今，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領地裏圈進了一個小小的小王爺，此刻或許心無防備地睡得正香，便覺得胸腔裏被什麽溫軟的東西填得滿滿當當，連腳步都加快了幾分。

他沒有打算去打擾馮楚英，卻不經意地一打眼，發現書房的燈還亮著。

其實也沒有太意外，最近兩人日日相處，很多事情早已習慣成自然，無論小王爺先睡了也好，還是守著燈盞等他回來也好，於他而言，她在，就是十二分的歡欣。

但還是會忍不住胸口怦怦亂跳。

他三兩步跑到書房，卻又在門口放輕了腳步。

門虛掩著，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發現小王爺撐著手臂，已經睡著了。

開門帶起的一絲風把燭火吹得晃動起來，於是小王爺臉上的光影也微微晃動起來。

小王爺睡得挺熟的，嘴唇不自覺地微微嘟起，眉頭微微皺著，大概是這麽睡著實在不太舒服的緣故。

宋淩怔怔看了許久，幾次想要伸手把人叫醒，到底卻不忍心，最後輕手輕腳地過去，將人擁在了懷裏。

馮楚英其實剛被碰到就醒了，但意識還有些模糊，只是下意識地哼了一聲，順著往宋淩肩頭靠了靠，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宋淩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壓低聲音道：“小王爺？”

“……嗯。”聲音困倦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卻顯得愈加可愛。

“你——”宋淩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放下她。

小王爺卻伸手圈住了他的脖頸，含糊道：“困，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宋淩只感覺心裏劈裏啪啦地炸煙花，含混不清地應了聲，腳步發飄地往外走。

從書房到偏院，有著相當一段距離，宋淩如今身體不比從前，抱著一個成年人走這麽遠其實並不輕松，走到後半段的時候，馮楚英便清醒了過來，因為離得近，因此哪怕宋淩刻意壓抑著呼吸，落在馮楚英的耳中，也依然有幾分沈重。

“是不是很重？”她靠著宋淩耳邊輕聲道。

宋淩只覺得挨著她的那半邊肌膚一陣戰栗，她溫熱的呼吸落在頸間，有種說不出的繾綣意味。

“沒有。”

“那你累不累？”馮楚英笑了一聲，又道。

“不累。”宋淩嘴硬。

“騙人，”馮楚英又笑了笑，伸手在他耳垂上捏了捏，“明明就累了。”

宋淩：……

奇恥大辱。

馮楚英還在笑，輕笑聲像露水一樣落在宋淩的心裏，輕盈又動人。

“可我就是不想下來怎麽辦？”

大約是夜色令人沈迷，又大約是剛剛睡醒並沒有太多的理智來控制自己，馮楚英覺得自己就是想任性一點。

再任性一點。

反正宋淩總會由著她。

“那就不下來。”宋淩也笑了起來。

偏院裏沒有人，嶺南帶來的人都住在別處，自然也就沒有人點燈。

宋淩借著月光，一只腳推開門徑直往裏走，一路走到最裏間的臥榻，把馮楚英放上去。

他剛要直起腰來，打算去點燈，卻被馮楚英拉住了衣袖。

光線太暗了，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能看見熟悉的輪廓，隱隱約約間，宋淩覺得馮楚英在笑。

“你笑什麽？”

“笑你。”

“笑我什麽？”

“笑你死要面子憋著氣的樣子真可愛。”

宋淩：……

馮楚英往裏挪了挪。

“上來，分你一半床。”

她說得太理所當然了，以至於宋淩恍惚間有種自己真是靖海王府世子妃的錯覺。

“你在緊張什麽？我還能把你怎麽著嗎？難道你忘了周太醫特意交代過的事了？”馮楚英吃吃地笑，一只手支起頭來看他。

宋淩：……

不矜持又有恃無恐的小王爺，好像一個小妖精哦。

宋淩莫名的勝負欲上來了，哼了一聲，幹脆脫了鞋子合衣躺在一旁。

回京這一路，兩人共處一室也習慣了，只是這樣親密到呼吸相聞的距離還不曾有過。

只躺了一小會兒，馮楚英困意再度上來，她伸手扯了扯宋淩的衣袖：“太困了，本來想問問你皇宮裏的情況的……明天再說，睡吧！”

宋淩睜著眼睛殊無睡意。

好像總是這樣，小王爺總是在他以為生活已經非常好的時候，給他一個更大的驚喜。

有她在，生活總是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最溫柔、最美好的樣子更加溫柔、更加美好。

比他最大膽的夢裏還要好。

他小心翼翼翻了個身，把人圈在懷裏。

原本以為，把人圈進了自己的領地中，就已經足夠圓滿，如今才發現，原來還能更加圓滿。

她可以在他的懷裏安睡。

是一低頭就能親吻到的距離。

去西京道的事情很快敲定，卻在臨出發前，武安侯府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大皇子宋珩。

宋珩是寧宗皇帝還是親王之時的妾侍所生，是長非嫡，性格隨了寧宗，偏於懦弱老實，早年寧宗即位之時，也動過把這唯一一個成年皇子立為太子的心思，只是後來新立的皇後生下宋琮，此後多番波折，這皇位，到底還是落在了宋琮的手裏。

而宋珩，在唐亞灣一戰之後，被以貽誤軍機的罪名押解回臨安，此後二十年，便一直深居簡出，好似與這世間的紛擾再沒了半分瓜葛。

算算年紀，宋珩如今已經虛歲四十，但古怪的是，他至今未婚，府上妻妾一個也無，早些年的時候，宋淩還能偶爾從一些老不正經的軍中長輩口中聽到一些不知真假的傳言，說這皇長子其實是個斷袖雲雲。

但即便是斷袖，也沒有傳出他與什麽人特別交好的消息，這麽多年，從臨安到汴京，他就好像是個恪守清規戒律的苦行僧一般，游離世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當年唐亞灣一戰的真相，誰也無從得知，但宋淩相信馮家二爺的判斷，一個豁出性命去提醒馮家的皇子，是不可能通敵叛國的。

而他最後那番話——倘若過上幾年，覺得朝廷不可信，可取而代之——更是令人不敢深思。

宋珩只穿了一身青衣，唯有發髻上的青玉發冠能稍微彰顯出不凡的身份來，除此之外，他平凡得好比街上任何一個尋常百姓。

他微笑打量了一番宋淩，忽然深深一揖。

宋淩嚇了一跳，讓開半步，他卻道：“這是你應得的。”

若是按照血緣，宋淩也該叫他一聲表哥，但他們幾乎沒怎麽見過面，這樣親近的稱呼著實有些不合適。

“晉王。”

宋珩卻擺擺手：“若是不介意，我希望你能叫我一聲表哥。”

宋淩摸不準他的意思，也只好道：“表哥。”

“昨日，皇上傳我進宮，與我說了敗寇的一些事情，聽聞你要去西京道，我想著，若說我這一生之中，還有什麽心願有機會親手實現，那大概便是親手把敗寇揪出來了。”他嘆了口氣，毫不掩飾自己的懇求之意，“表弟，此去西京道，想請你帶上我。”

不等宋淩回答，他又道：“你放心，雖然我資質駑鈍，但多少能夠自保，不會拖累你的，倘若真的遇到險境，你只管不要顧及我便是，是生是死，我不在意的。”

這話說完，宋淩便是有再多否定的借口也說不出來了。

說起來，這宋珩的脾氣還真是隨了寧宗十成十，都是看起來軟弱好欺，可實則真的被逼到了那一步，頗有幾分破釜沈舟的豪賭之氣。

當年寧宗病榻之上，殺皇後，把整個社稷的未來賭到了十年之後的宋琮身上。

同樣的，當年的宋珩，獨自一人游過大半個唐亞灣，只為了提醒馮家老二一句無論如何，千萬千萬不要放棄嶺南的軍權。

如今想來，倘若當年馮家放棄了軍權，那當初掌權的尚書令，便沒有那麽容易被宋琮和宋淩所扳倒，自然也便沒有了後來的北伐，如今天下是何光景，尚未可知呢！

宋珩一句話，穩固了整個嶺南，也給了中原天下一個中興的機會。

都說大皇子生性懦弱老實，只能做個守成之主，可事實上，他敏銳的判斷力和壯士斷腕的決策力，絕不亞於宋琮。

只不過時也命也，當年他宛若困獸，身邊怕是連一個可信之人都沒有，便是寧宗本人，怕是也不相信他。

宋淩把人領到內室商談，小王爺也軲轆著輪椅走了出來。

“這位便是靖海王府世子吧，果真是一表人才，我當年也曾有幸與馮家兩位前輩有過一面之緣，靖海王儒雅內斂，二爺粗獷豪邁，俱是一時豪傑，世子與靖海王氣質如出一轍，但這相貌上倒是更加像二爺幾分。”

宋淩心中一跳，心想這大皇子眼睛真毒。

馮二爺因為常年練武，又老在外頭奔波，皮膚黝黑，而小王爺皮膚白得跟嫩豆腐似得，一般人打眼看去，絕不會註意到兩人五官之上的相似。

馮楚英兩年前開始扮作馮榕海，當時的相貌只有七分像，其實一開始是要靠著一些易容小手段的，只是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便相應地減少了偽裝，展露在人前的面容哪怕更加接近馮楚英原本的相貌，也很少會有人起疑心，只以為是小王爺慢慢長開了。

“當年的唐亞灣之戰，不知道二爺有沒有對你們說起過呢？”宋珩又道。

馮楚英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

“當時我被身邊的人所脅迫，連半分自由都沒有，也只在最後時刻，他們放松了對我的控制，我才得以逃脫片刻，去尋到二爺，給出示警，但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只能說聊勝於無吧！”

馮楚英搖搖頭：“不，您已經盡力了，我二叔他一直非常感激您。”

宋珩苦笑一聲：“那就好。”

他沈默了一下，又道：“有關敗寇，我也有一些信息可以分享，但都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不一定能夠對你們有所幫助，但至少，我知道，我需要讓你們相信我同行的誠意。”

他頓了頓，眼裏閃過一絲鋒銳的光：“也需要向你們證明，我與敗寇，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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