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三個字一出，宋淩和馮楚英齊齊怔住。

這意思就已經很直白了，石青的意思是，當年在唐亞灣之戰背後搗鬼的人，就是朝廷的人。

馮二爺久久沒有出聲，再明顯不過的默認。

二十年前，也就是小皇帝宋琮剛剛出生的那一年。

宋淩忽然有種明悟：“原來如此。”

馮楚英心緒有些亂，隨口問道：“原來如此什麽？”

“我可能明白了二爺這些年所做的選擇。”

馮楚英目光閃了閃，沒說話。

她對父親的感情很覆雜，在她記事、懂事的年歲裏，這位父親從來沒有出現過，養育她、寵愛她的人是母親、伯母和奶奶，而教導她為人做事的則是哥哥。

但馮榕海卻只比她大兩歲，他便是再聰明、再強大，也不可能像一個成年男性一樣替她擋下所有的風雨。

同齡的權貴小姐會奚落她是“父親不要的野丫頭”，年長的官家夫人會摸著她的頭一臉遺憾地說“你要是個少爺多好”，更有些心懷惡意的年長男人會用油膩猥瑣的目光打量她，說“真是個小美人胚子，可惜這馮家沒了頂立門戶的男人，估計也嫁不了什麽好人家。”

這些看起來不痛不癢的陰私小話，像綿密的針一般，紮在身上，不顯山不露水，卻能疼進骨子裏。

馮榕海能替她把心懷惡意的人除去，但卻沒辦法擋住這些話語。

而這些，若是父親在，那想必她是不必經受的。

如今時過境遷，小王爺威名赫赫，曾經對馮楚英心懷惡意的人，一轉眼卻不得不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我知道，是‘安全聲明’。”馮楚英不自覺握緊了拳，又釋然一般放開。

嘆了口氣，有些頹然地垂下頭，把臉埋在雙膝之間。

就好像舊南山部族為了避免部族紛爭，而選擇驅逐成年男性族人以此來證明部族沒有攻擊性，達到一個“安全聲明”的目的一般，馮二爺避世隱蹤，讓馮家成為只剩下老弱婦孺的一個家族，也是在向他認為的強大敵人出示“安全聲明”。

而怎樣一個敵人，才能強大到令馮二爺失了戰鬥之心，選擇用這種方式來保全家族呢？

答案昭然若揭。

只有皇族。

宋淩想要說些什麽安慰她，但是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馮二爺的選擇固然是無奈之舉，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馮家攏共才幾口人，之所以為皇族所忌憚，是因為馮家手中那實打實的二十萬水軍。

與其說馮二爺是為了保全家族，不如說是為了保全家族手中的軍權。

二十年前朝廷一窮二白，沒錢沒人，馮家傷亡慘重，搖搖欲墜，最後朝廷給出靖海王之位，馮家馮老太君領大將軍職，這是雙方妥協博弈之後的最好結果。

但倘若馮二爺能扛起門楣，朝廷便必然會考慮到馮家可能存在的野心，而對二十萬水軍下手。

從石青的話裏可以猜出，當年唐亞灣之戰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有馮二爺知曉，馮老太君她們是不知道的，因為不知道，所以反而更安全。

而馮二爺正是因為知道了什麽，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威脅，所以才會有後來這一番舉動。

那麽，這就不得不細究另一個問題。

倘若馮二爺早就知道馮家面臨著滅頂之災，那他為什麽不幹脆選擇放棄軍權，帶著家人全身而退？

一墻之隔，石青打破了沈默。

“二爺，我的身份如今您也知道了，唐亞灣之戰毀了您的一生，也間接導致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這裏便是我與上師當年的居住之所，這裏的一切都可以印證我的話，今夜是我太過冒進，我本想逼迫宋淩露出馬腳，查探他前來容城的真正秘密，卻不想此人心思陰沈，竟連少主都騙了去，他以少主為餌設下陷阱，我救人心切，卻沒想到他卻埋下了黑火藥。我雖死裏逃生，少主卻生死未知。

但是二爺，您這麽多年隱姓埋名、忍辱負重，為的不就是保全馮家的軍權嗎？少主她吉人天相，但那宋淩既然已經知道了安止族的寶藏，汴京那邊不久之後想必也會知道，到時候，嶺南危矣，馮家危矣，您多年的布置便要付諸東流！二爺，該作決斷了啊！”

宋淩：……

馮楚英：……

兩人對視一眼，頗有種一言難盡槽多無口的無奈感。

馮楚英嘆了口氣，輕聲道：“說你心思陰沈呢？”

宋淩眨了眨眼睛，眉目間露出幾分欣喜來：“那你以後可不可以別罵我傻了？”

馮楚英疑惑道：“我什麽時候罵過你傻了？”

宋淩剛要掰指頭數，卻聽她又道：“我明明只是簡單地陳述事實而已。”

宋淩：……

插科打諢並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宋淩看得出來，馮楚英的眉目之間依舊是揮散不去的郁色。

馮楚英看他眼神直白，也不瞞他，索性坦坦蕩蕩道：“你說我爹這麽多年，犧牲了親情家人，是不是真的對那個位置有什麽想法？原本我只以為，他可能心思單純，更喜歡十萬大山的環境，但如今知道他與朝廷還有著宿怨，那我就——”

她遲疑了一下，低頭咬了咬唇。

父親忍辱負重多年，忽略家人，甚至沒打算要她，只是為了等一個登上最高處的機會，這種可能性，對馮楚英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了。

但此時此刻，他們卻被困在這裏，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馮楚英緩緩站起身來，挪開身下的幾個蒲團，她微微垂著眼，露出個似哭非笑的表情來：“其實，我剛剛可能找到了出去的方式，若我所料不錯，出口便是此刻父親所在的那間房，你說，我們要聽完父親的解釋再上去嗎？”

宋淩吃了一驚，這才發現馮楚英原本躺著的地方，有一塊缺了一角的磚。

那塊磚上共有十六小格，只一角缺了一塊，剛才馮楚英一直低頭扒拉，他還以為馮楚英童心未泯在地上塗鴉。

馮楚英伸出一根手指，將缺角旁邊的那一小格推上去，空出新的一格來。

這十六小格上都有不甚顯眼的暗紋，每次移動只能從空缺附近挨個兒挪動，最終需要拼成一個完整的暗紋圖形。

如今那圖形已經基本完整，宋淩再傻也看得出來，只需要將右下角的那一塊推入空格，便可完成。

一墻之外，沈默依然還在繼續。

等，還是不等？

聽，還是不聽？

馮楚英垂著眼，微微捏緊了拳。

倘若父親承認了石青的猜測，那她、甚至是整個馮家，在馮二爺的眼裏，都是丟出去分散朝廷註意力、令朝廷對馮家掉以輕心的誘餌，而馮榕海嘔心瀝血為了嶺南發展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會淪為父親踏上那個位置的墊腳石。

不過是一楞神的功夫，馮楚英就看見眼前伸過一只手，堅定地把那最後一塊格子推了上去。

宋淩沒擡頭，輕聲道：“就算是懷疑，你也應該自己問，他算個什麽東西？”

馮楚英楞楞地擡頭看宋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宋淩沒事人似得收回手，看向馮楚英，露出一絲笑來：“這是你教我的，若連面對真相的勇氣都沒有，那不如幹脆躺著等死好了。”

原本看起來渾然一體的一面墻壁，突然嗡嗡震動，表面的石皮剝落，露出裏面的藍色木紋。

木頭以卯榫結構相連，此刻因為觸動了機關，榫頭脫落，厚重的木板往兩側緩緩退去。

有天光照進來。

逆著光，兩個人影一坐一站。

馮二爺坐著，石青站著。

石青的面容在機關打開的那一刻震驚到空白，而在看清門後兩人之後，則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不可能。”

他喃喃。

“我在這裏住了十年，怎麽會、怎麽會？！”

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後面有一道機關，他處心積慮，為了讓自己的鬼話可信度更高，才選擇帶馮二爺來到這處曾與上師一起居住的舊地，卻沒想到，他以為十死無生的兩個人，竟然就這樣憑空冒了出來。

宋淩聞言幽幽道：“都說了，因為你沒有成為上師的資格，所以自然更加沒有資格知道這處機關。”

他轉身便欲逃走，為了增加可信度而故意自殘的手臂這會兒成為了他的累贅，連行動速度都受到了影響。

馮二爺卻紋絲不動，半點沒有追過去的意思，宋淩想動，卻被馮楚英伸手抓住了衣袖。

石青剛走到門口，淩空躍下兩人。

正是馮二爺最信任的李副官和另一名話少功夫高的屬下。

石青有傷在身，哪裏是這兩人的對手，不過三五下，就被擒住了雙臂，李副官咬著牙獰笑一聲，解下腰間麻繩，三兩下把人捆了個結實。

“白眼狼，呸！”李副官唾了他一臉，石青卻顧不上他，反而扭頭死死盯住馮二爺，一臉猙獰和難以置信。

馮二爺緩緩站了起來，目光卻並不在他的臉上停留，反而轉頭看向馮楚英和宋淩兩人。

“都這樣了，你倆還敢說沒成親？”

馮二爺看著宋淩一臉嫌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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