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猴子到底為什麽都不追了？”

宋淩和馮楚英擔心石青並沒有離開，而目前他們藏身的這棵樹樹冠格外地繁茂，很適合隱匿行跡，便沒有急著離開。

馮楚英也不知道為什麽猴子都不追了，按理說，如果她的猜測成立，那按照石青的計劃，他應該會親自確認兩人的死亡才對，否則，一旦兩人生還，他的計劃必定敗露，即便是他打一個兩人失蹤的時間差，把馮二爺騙回容城，但只要兩人能活著逃出十萬大山，那石青即便坐擁十萬大山裏的財富也達不成自己的野心，最多依靠多年以來的暗中布置在這蠻荒地帶稱王稱霸，沒有靖海王府的支持，十萬大山必然再度淪為茹毛飲血的蠻夷之地。

起初馮楚英以為是自己的拖延計劃起了作用，馮二爺他們及時發現了不對，順著行跡找過來，石青不得不避開，導致佛骨笛超出了一定範圍無法再控制獸群，而獸群多少有些靈性，對這片藍色地獄有著天然的畏懼之心，所以主動退卻，但他們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馮二爺或是雲無心的人到來，馮楚英的心裏便漸漸生出了不安。

宋淩的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他驀地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先待在這裏，我下去看看。”

馮楚英自知自己那點拳腳功夫在這種地方根本派不上什麽用場，只會給宋淩拖後腿，當下也沒有遲疑：“你去吧，小心點。”

宋淩直接一個縱躍從樹枝上跳了下來，中間在另一根斜伸出來的枝條上勾了一下緩沖落勢，穩穩落在地上，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樹上的人。

小王爺穿著她那件淺色的外衣，乖乖巧巧地坐在樹枝上，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一雙桃花眼卻比平時睜得更圓，流露出些許的緊張。

宋淩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他往回走了兩步，張開雙臂：“下來，咱們一起走。”

馮楚英眨了眨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宋淩一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快點下來，我接著你。”

馮楚英從高處看，只看見這人揚著一張沾了些許血跡和苔蘚的俊臉，華麗的丹鳳眼楞給他笑出了幾分樸實無華的憨厚來。

此刻明明知道周圍危險重重，宋淩單獨行動才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不應該幹出這種不明智的事情來，偏偏她就被宋淩的這個笑容給蠱惑了心神。

恍惚間，幾年光陰在眼前一閃而過。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明知道自己是假的，明知道自己不夠強大，明知道自己不夠堅強。

但她只能隨時隨地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用盡渾身每一分力氣，逼著自己不去後退半步，逼著自己直面一切。

就像是真的不害怕那樣。

裝的久了，偶爾也會覺得，連自己也被騙過去了。

但其實不是的，她的每一天，都像是站在一堵上去容易下來難的高墻之上，她咬緊牙關，穩住腳下的平衡，一步一步往前走，永遠也不知道，當哪一步跨出，她辛苦營造的從容假象就會被人揭破，而後一腳踩空，一直一直地落下去。

但就在此刻，就在她做好了一個人留在樹上面對可能出現的未知危險、遵循理智不去拖累宋淩的準備之後，那人卻又回了頭。

他輕易就看明白了她眼裏藏得好好的那份恐懼不安。

然後笑著沖她張開了手臂。

說下來，我接著你。

馮楚英眼裏驀地湧起一股熱意。

她想，行啊，我下去。

她想，管他的，拖累他又如何，他心甘情願的呀。

她想，跳下去，只要松開手，就可以跳下去。

從此這一身血肉和三魂七魄，我一並奉送。

宋淩看著她極緩慢地彎了彎唇角，而後縱身一躍。

他尋了個角度，伸手將人一把帶進懷裏，借著沖力後退了幾步，穩穩停下。

馮楚英記起，當年石青也這樣接過她一次，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已經做好了摔跤的準備，被石青接住之後她的心裏是慌亂無措的，等到發現是認識的人，這才放下心來。

可這次不一樣，她從松手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自己會摔下去。

底下那個人，性命無多，內力全無，手臂才剛剛從脫力中恢覆。

可他一定不會讓她摔下去。

她一點也沒有懷疑過。

兩人只短暫地抱了片刻，誰都沒有過多地留戀，松開之後甚至沒有多看對方一眼，心照不宣地移開了目光。

馮楚英心想，真是個傻子。

剛才他但凡敢說上一句半句，說什麽她都敢答應。

宋淩心想，小王爺身子好軟哦，果然是女孩子啊！

……

兩人剛剛走出幾步，馮楚英驀地瞥見宋淩耳朵一動，繼而他停住腳步，猝然回首，目光駭然地落在馮楚英原本站立的枝條之上。

那裏，一條足有三尺長的青蛇從上面的細枝上落下來，細長的尾巴勾著樹枝，昂著菱形的腦袋，“嘶嘶”地伸出蛇信。

宋淩後怕不已，他伸手攥著馮楚英的手腕，用力握緊，他不敢想象，自己剛才要是把小王爺留在原地，後果會怎樣。

嶺南炎熱潮濕，蛇蟲十分常見，馮楚英倒是見多了，並不太害怕，見狀反而安慰道：

“別怕，那只是條普通的青蛇，沒毒的。”

宋淩澀聲道：“幸好……”

馮楚英反握住他的手，沖他一笑：“嗯，幸好你帶我下來。”

不等宋淩多說什麽，更多的“嘶嘶”聲由遠及近，宋淩擡頭一看，無數蛇類從樹冠上、樹洞裏、樹根處、落葉堆裏……從一切隱蔽的地方鉆出來，誰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時候鉆進去的，也不知道到底從何而來。

但此時此刻，它們仿佛集體蘇醒，目標明確地沖著宋淩二人而來。

“快走！”

唯一沒有蛇的方向就是向著藍色地獄的方向，巨坑裏礦石密布，藍色的水中又沈了太多的屍骸，礦物的毒素和屍體的毒素融在其中，是所有生靈本能深處都會懼怕的東西。

難怪猴群不追了，猴子雖然是雜食動物，偶爾餓極了也會抓蛇填飽肚子，但顯然它們並不想和這樣滿坑滿谷的蛇群對上。

“走，下去，這毒一時半會兒毒不死人。”馮楚英當機立斷，示意宋淩往巨坑裏跑。

這巨坑其實並不是一個正圓形，而是一個類似長柄勺的形狀，大部分邊緣是直上直下的陡峭崖壁，鑲滿了犬牙交錯的深藍色礦石，底下就是藍色的湖水。

但之前為了躲避猴群，兩人不自覺地沿著巨坑的邊緣一路疾走，這會兒已經到了巨坑的另一邊。

這一邊並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有一個平緩的碎石灘。

宋淩拉著馮楚英跑得飛快，身後蛇群如潮水一般湧來，卻在觸碰到藍色礦石的時候停下了動作。

宋淩心裏略略松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腳底下一陣鉆心的疼痛。

這裏的碎礦石形狀嶙峋，邊緣鋒銳，他這一天一夜幾乎一直疲於奔命，腳上以上等牛皮鞣制而成的軟靴鞋底被紮破了幾處。

他看向馮楚英，馮楚英目光落在蛇群身上，神色凝重，腳底下白底緞面的靴子底下已經滲出絲絲血色來。

他來不及細想，幹脆一伸手，將人攔腰打橫抱起。

馮楚英嚇了一跳：“你幹嘛，我能走。”

宋淩生氣道：“你不能。”

“你在說什麽胡話？”

馮楚英不解地罵了他一句，卻又被眼裏看到的景象驚得低呼一聲。

宋淩扭頭看去，蛇群不知道什麽時候重重疊疊地聚集到了一起，滾成了一個巨大的球。

那千百條蛇組成的蛇球滾動起來，足有上百斤的重量壓得底下的碎石嘎吱嘎吱響。

表面的蛇被礦石鋒銳的邊緣劃得鮮血淋漓，一路滾，一路淌下血水與內臟。

但蛇球速度不減，依舊在往前，蛇球內部的蛇毫發無損，馮楚英眼尖，她甚至能從縫隙中看出，越是靠近蛇球中間的蛇，便越是劇毒蛇。

“放下我，快跑。”

馮楚英急得在他胸口打了兩下，卻沒用多少力道，宋淩跟沒感覺似得，抿著唇死不松手，悶頭往前疾跑。

跑出去老遠，馮楚英才終於從身後帶血的腳印明白過來，宋淩到底為什麽堅持不肯放下自己。

方才她精神緊繃，甚至沒有註意到自己腳底下的劇痛。

可自己不過只跑了那短短一段路，宋淩卻抱著自己跑了這麽遠。

他——

又該有多疼？

馮楚英攥住他的衣襟，目光透過他的肩頸落在身後的蛇群和血腳印上，眼淚滾滾而下，卻咬著唇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音。

眼看著蛇球距離兩人不足丈許，那蛇球突然炸開，藏在最中心的幾條小蛇彈射而起，直沖兩人而來。

馮楚英眨了眨眼，一度模糊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晰。

這一刻時間好像在她面前慢下了腳步。

她看得見最近的那條小蛇張開了嘴，露出了鋒銳的毒牙。

那毒牙落下的位置在宋淩的後脖頸。

她一手攀住宋淩的肩膀，一手探出去，一把捏住那蛇的七寸。

一掐一甩，那條小蛇一命嗚呼。

另一條緊隨其後，只慢了半步，但馮楚英清楚地知道，自己來不及改變方向再去捏住它的七寸。

她就著當前的動作將小臂一橫，擋在了毒牙和宋淩耳後的皮膚之間。

她看見了毒牙上那一絲晶瑩的毒液，也知道只需要小小一滴，就足夠毒死一頭成年黃牛。

只需再一個瞬間，毒牙就會觸上她手腕的皮膚，刺破，註入毒液。

她微微偏了偏頭，在宋淩頸側極輕地碰了碰。

“哢嚓——哐！”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馮楚英只覺得自己驟然失重。

那毒牙與皓白的手腕以毫厘之差擦肩而過，自己和宋淩直直墜落下去，體型輕便的毒蛇卻循著慣性繼續往前，落在了碎石灘上。

再然後，消失在了自己的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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