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管家去找宋淩和雲無心想說南山部族的事兒，結果在客棧沒找到人，他便留了句話先回去了，等到宋淩和雲無心做賊似的從一江風月回來的時候，被客棧小二在門口堵了個正著。

“靖海王府的馮管家來過，說有重要的事情找二位，沒遇見人，便說明日再來。”

兩人面面相覷，能讓馮管家親自出馬的重要事情，莫不是老太君身體出問題了？

但算算毒發日子又沒到，難道是小王爺出什麽事兒了？

兩人剛從一江風月聽了一耳朵有關小王爺的事兒，這會兒心裏都忍不住想是不是宋玨又在作什麽妖。

“去一趟？”

“走。”

兩人一拍即合，絲毫沒意識到在這深更半夜雞都不叫的時候去拜訪靖海王府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馮楚英在馮榕海的書房裏看她哥留下的手稿，旁邊還放了一疊空白的宣紙，邊看邊記錄補充，這是每年祭月大會之後嶺南商情變動的記錄，不僅需要詳細記錄，還需要補上因何變動，後續評估等，做來相當繁雜。

聽聞馮管家來報說宋淩二人來訪，馮楚英一臉茫然，心想這兩人莫不是遇上了什麽難事？難道宋玨找他們麻煩了？想想雲無心就是個戰五渣，宋淩如今又是個不中用的花架子，倆人加一起估計都打不過豆豆，宋玨要是真背地裏下手還真的麻煩。

於是三個人就抱著一臉“對方這個弱雞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麽難題”這樣關切的神情會了面。

馮楚英先開口：“方才馮管家去找你們，你們怎的大晚上的不在客棧呆著？”

宋淩十分耿直，且沒有過腦子：“哦，我們去了一趟一江風月，無意中發現了一點事。”

馮楚英壓根沒註意他後半句說了啥，一臉震驚道：“你們大晚上的去一江風月？”

雲無心在旁邊兩眼望天，心裏腹誹：瞧瞧小王爺這說的什麽傻話，一江風月那種地方，不就是晚上去的麽？

宋淩緩緩呆滯。

大晚上去一江風月這種事，怎麽還能到處宣揚呢？

雲無心神游天外，假裝自己是個擺件兒。

小王爺一句話脫口而出，猛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反應似乎是有點過激了。

心想，男的，呵呵。

但不行，自己此刻的身份也是個男的，必須得表現出十分習以為常、一看就見識過大場面的模樣。

於是馮楚英斂了斂神色，故作淡定道：“呵……那還，挺快啊！”

雲無心沒憋住：“……噗。”

宋淩小傻子顯然沒聽出別的意思，謙虛道：“沒有沒有。”

雲無心捂著肚子緩緩吐氣：“小王爺，我……那什麽……”

馮楚英擺擺手：“路都認識，自己去吧！”

雲無心跑了。

剩下宋淩和馮楚英面面相覷。

“坐吧，我還有一點就寫完了。”馮楚英剛才還能裝得跟大尾巴狼似得，這會兒剩下宋淩一個人，她就有點不樂意裝了。

就是不高興了。

就想晾他一會兒。

哼。

宋淩察覺不到，十分自來熟地尋了個鋪著軟墊的椅子坐下，一只手支著頜看馮楚英寫字。

馮楚英的手指細白，一看就是文弱書生的手，但執筆的時候骨節突出，卻又似乎藏著不容小覷的力道。

下筆是幹凈利落的楷書，沒有多餘的辭藻，只是流水賬一樣的記述，簡潔又嚴謹。

偶爾會頓一下，這時候馮楚英就會無意識地微微歪頭，眉頭擰起。

宋淩忍不住看入了神，他心想，這雙手若是能出現在朝堂上、出現在三省六部之中，那提筆安社稷想來便是用來形容這樣一雙手的吧！

雲無心晃悠了一圈回來，透過門縫就看見這倆人一個寫一個看，一個寫得專註，一個看得入神，他翻了個白眼，也沒進門，出去找馮管家，絲毫不見外地讓馮管家給他弄了個客房。

說實話，挺困的，這眼看著再有倆時辰就天亮了，也不知道那兩人哪來的精神抖擻。

姓宋的還說自己不喜歡男人，騙鬼吧，我看他不僅對小王爺動了心思，這小王爺對他怕是也不單純。

馮管家打著哈欠來送夜宵。

一人一碗蟲草老鴨湯，傍晚的時候就上了鍋，小火煨了三個時辰，早就肉爛骨酥，香氣撲鼻。

宋淩還惦記著自家好兄弟：“雲大夫的呢？”

馮管家笑瞇瞇的：“雲大夫去客房睡著啦，就不打擾他了，您二位也早點歇息吶，不要仗著年輕就熬夜。”

宋淩叼著鴨腿陷入茫然。

“你們去一江風月幹什麽了？”馮楚英決定適可而止，早點把話題聊完早點休息去，自己和這傻子在這僵著也不是個事兒。

宋淩一楞。

好問題，小王爺總是能這麽切中肯綮。

去一江風月實地考察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上男的了。

這是一個見得了人的答案嗎？

顯然不是。

宋淩只能瞎編。

“我是宗室巡察使嘛，總覺得那宋玨不太正常，便打算給他來個突然襲擊，看看能不能發現點什麽，”宋淩越編越順口，一握拳，發現自己編的瞎話和想說的真話連上了！

“嘿，然後就真被我們發現了一點不太尋常的事兒！我們看見那個尺玉與宋玨關系不太一般，大半夜的兩人還一塊兒——”

他簡潔地概括了一下兩人的見聞：“吹簫。”

馮楚英一口老鴨湯嗆嗓子眼兒裏了。

講道理，她雖然是個姑娘，但畢竟擔著個小王爺的名頭，又迫不得已深入基層了解民情民生，所以其實，她並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黃花大閨女。

事實上，她比宋淩這個從小不是在軍中就是在和尚廟裏的憨憨要懂得多得多。

但她不能說。

“你怎麽了？”宋淩關切地看過來。

馮楚英淡定地拭了拭嘴角：“沒事，不小心喝急了。”

宋淩皺著眉抱怨：“你慢點喝，不夠我這碗也給你嘛。”

馮楚英頭疼：“你繼續，他倆還幹啥了？”

“哦也沒什麽，”宋淩剛滿腦子都在想這小王爺怎麽跟小孩似得喝湯還能嗆著，這會兒總算拉回了思緒，“就是好像，尺玉不滿宋玨試圖拉攏你，但宋玨這個人比較自負，說拉攏你比毀掉你更有價值，然後倆人沒談攏，尺玉就繼續吹簫裝得仙氣飄飄的，宋玨就走了。”

馮楚英已經不想再聽“吹簫”兩個字了。

“這也沒什麽，宋玨是個自負的蠢貨這一點不用懷疑，再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麽吧，如果他真的只是想出海搞殖民，那我巴不得送他滾，他待在嶺南就是個禍害。”

馮楚英嘆了口氣，繼續道：“至於尺玉，這個人身上還有謎團，但一時也沒別的線索，只能多加防範。”

宋淩這會兒總算想起來半夜造訪靖海王府的原因了：“對了，馮管家找我們什麽事情？”

“是南方屍林的事，這次的土王都問過了，沒有人聽說過安止族。”

宋淩心裏一絲兒波瀾也沒有，竟然有種意料之中的踏實感。

“不過，”馮楚英話鋒一轉，“祭月大會上縱虎襲擊我們的南山部族前不久被人滅族了，據說與一個幾十年前被南山部族滅族的無名部族有關系，根據一些零星的消息，這個無名部族，有可能，”

她頓了頓，又強調了一下，“我只是覺得有可能，與傳說中的安止族有關。”

從前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了，這扶桑露很有可能是給宋淩尋的，心裏便不免一沈。

大約是她擔憂的目光太過明顯，就連遲鈍如宋淩也覺察出了不對。

此刻已過了子夜，窗外一片漆黑，唯餘蟲鳴寂寂，一輪朗月掛在中天，幾顆星子璀璨，卻亮不過馮楚英一雙點漆似的眸子。

馮楚英輕輕嘆了口氣。

“宋安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中的毒到底是什麽？”

宋淩石化當場。

被小王爺發現真實身份這件事，宋淩不是沒想過，恰恰相反，他想過很多遍。

最開始是真的怕小王爺因為退婚的事對他有偏見，再後來熟悉之後又覺得，小王爺這樣人品能力皆屬一流的人物，若是能坦誠相交該有多好，他不是沒動過表明真實身份的意圖。

但最近兩天，他卻又開始擔心另一件很難啟齒的事情。

他想，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他於小王爺而言，便是妹妹的前未婚夫這樣的身份，就好像、好像兩人之間莫名隔了一層似得。

從此之後兩人的所有交往之中，都會帶上“馮楚英”這個名字，他敬重自己這位已逝的未婚妻，但他也是對她真的沒有絲毫了解，比起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妻，他更願意與小王爺成為知己好友。

甚至、不僅僅止於知己好友的身份。

但再多他也就只敢偷偷想一想，甚至腦子裏過一遍都會覺得辱沒了高潔如霜雪一般的小王爺。

然而現在，這個身份被小王爺親自點破了。

一瞬間的慌亂之後，宋淩心裏升起了一絲酸澀的遺憾。

自己為什麽是宋安之呢？倘若沒有那個婚約該多好。

“沒事，”他扯了扯嘴角，“只是一種慢性毒藥，一個月發作一次，你也看到了，就是發作的時候難受了點，過後就和普通人一樣。”

馮楚英卻盯著他不放：“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以你堂堂武安侯的武功，為什麽徒手接一支箭都能受傷？”

她霍然站了起來。

馮楚英個子高挑，只比宋淩矮了半頭，這會兒她站著宋淩坐著，居高臨下的氣勢壓得宋淩動彈不得。

“千金谷谷主親自出手都治不了的奇毒，只能寄希望於一個不知真假的屍林傳說，你若是普通人也就算了，你偏偏是武安侯，誰會給你下一個無關痛癢的毒？一個無關痛癢的毒能逼得你二十五歲剛剛立下絕世功勳就退居幕後？”

她每說一句，宋淩的心跳就激烈一分。

她一個字都沒有說錯，字字句句，全部說在點子上。

論據充分，根本無從反駁。

“所以，你還能活多久？”

馮楚英咬咬牙，終於還是狠心問出了這一句。

仿若巨石落地，宋淩慌亂不安的心被這一句砸得一下子安定了下來。

他擡頭看馮楚英，瞥見她泛紅的眼睛，心裏一下子又酸又軟。

“雲無心說，他保我活到三十歲。”

那就是還有三年不到的時間。

“你……別替我擔心，”宋淩別開眼，有些不敢看她，“既然你都知道我身份了，那我便跟你道個歉。”

“當初去西京道，我心想著，能活著回來的概率不是很大，”

馮楚英打斷他：“所以你是因為不想耽誤我妹妹才來退婚的嗎？”

宋淩覺察出她問這話的語氣有些奇怪，不是責怪，也不是冷漠，倒好像是——

迫不及待地替他在找借口。

他抿唇笑了笑，搖了搖頭：“是，但這只是很少一部分原因。”

馮楚英不語，一顆心提起又放下，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了起來。

“從小到大，我不是在軍中，就是在少林，不是在習武，就是在讀書，十歲的時候，太姥爺就告訴我說，我有了未婚妻，是有家室的人，所以不能像別的世家子一樣隨心所欲。”

宋淩說著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想到當初才十歲的自己，突然被告知已經是有家室的男人了，所以不能隨便跟小女孩交朋友，當時那個晴天霹靂的感覺還歷歷在目。

馮楚英算了算，宋淩十歲，自己那會兒芳齡一歲，就已經是宋淩的“家室”了。

行，可以，這很宋安之。

“去西京道之前，我想著，我若是就這麽死了，那這一輩子都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呢，我爹和我娘你也知道的，當時金風玉露一相逢，連戒律清規都擋不住，我爹因為破戒，在少林寺後山刻了五年的碑，我後來常常在那碑林之中練武，碑林最中間的一塊，是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塊碑，上面寫著‘刻碑五載，不曾悔過當年’，我其實很羨慕，也很好奇，這種不悔當年的感情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停了一下，實在沒忍住，偷偷擡眼看了小王爺一眼，心裏想的卻是，或許自己現在已經知道了這種“不悔”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但不敢說。

“所以我就放肆了一把，心想這一去若是死了也就罷了，我好歹不能耽誤了楚英一輩子，若是能僥幸活下來，那我還是挺想為自己活一活的，無論找不找得到，總得試試不是？”

馮楚英聽了半天，心裏一會兒酸澀一會兒動容，聽到這句沒忍住：“你就那麽肯定，你不會愛上我妹妹？”

宋淩猶豫了一下，心想，這要怎麽答呢？

說不會，小王爺怕是會生氣。

說會，又未免顯得太過輕浮。

人生好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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