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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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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矮的三人盡皆沈默,顧長淮作為唯一一個已經及冠的男子,更能品出許一盞言辭中的嘲諷之意。

但他瞥了一眼許一盞的劍,依然沈默。原因無他,那把劍有多兇,他在顧此聲身邊時就有幸見過了。

許一盞無心和他們閑拉家常,確定了顧此聲的立場便換了話頭:“近期需要臣做些什麽呢?”

褚晚齡道:“太傅不必掛心這些。”

“需要的吧。”許一盞打斷他的話,眼裏笑意微微,卻有一點不容置疑的認真,“不然顧尚書不想害臣,又何必要臣辭官走人呢?”

她話音落下,褚晚齡的眸光不自覺地轉向別處——他心虛時睫毛就會發顫,許一盞一眼不落地註視著他,自然把這點微妙的變化都納入眼底。

顧長淮偷眼打量著這兩位的互動,低頭啜茶,佯作事不關己,許一盞卻揚聲問:“顧太師,請教您呢?”

顧長淮:“......”他看向褚晚齡,褚晚齡也在低頭喝茶。

“倒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原先只知道太傅不是太傅,現在得知太傅是女兒身......”顧長淮羞愧地摸摸鼻尖,“還是不說了罷。”

許一盞:“?”

眼見著許一盞拔劍的手蠢蠢欲動,褚晚齡總算看不過眼,低聲道:“昨日宴上的女眷,是父皇特意安排的。”

許一盞挑眉:“這不好吧。皇後娘娘這麽兇呢。”

“...她們當中,或許會有將來的太子妃。但晁相斷不會允許學生迎娶其他派系的女眷...太師的原意是,由您出面,娶晁相的......”

顧長淮一聲驚叫,眼見著許一盞手裏的瓷杯應聲碎了滿桌。褚晚齡連忙捉過許一盞的手細心察看,好在許一盞留了心眼,碎片並未傷到她的手。

但即便如此,褚晚齡還是放心不下,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直看得許一盞微有不耐,主動抽回手來:“繼續說。”

“......學生不會讓太傅受此委屈。”褚晚齡低著眼,目光定在許一盞垂下的手上。

許一盞微有幾分不自在,她也看向自己的手——她以前總覺得大家都是十個指頭兩個巴掌,沒什麽特別的,遇到褚晚齡後才試著觀察對方和自己的不同。譬如褚晚齡永遠幹凈鮮明的掌紋,不像她,不特意凈手,掌心就容易出汗,更別提掌紋裏的汙垢了。

又譬如別的盛書煙一樣的貴女,她們的手又白又軟,她曾不經意看過一眼盛書煙的手,像兩團無比美好的雲,值得旁人傾盡一切去呵護這麽一雙手。

她眨了眨眼,下意識把手往身後藏了藏。

“太傅,”褚晚齡開口了,“學生希望您能開心。每天都開心。”

許一盞眉梢微揚:“臣也希望。”

褚晚齡沒再出聲。

顧長淮打破他倆僵持的沈默,他這會兒徹底消化了日夜跟自己鬥嘴的同僚是個女子的真相——並選擇性地忽視了自己常被女子武力威懾的事實,於是靜下心來,坦誠道:“太傅若是女兒身,那我們又需要從長計議了...不如太傅嫁......”

褚晚齡:“太師,喝茶。”

“殿下體貼,但臣只是開個玩笑。”顧長淮逼迫自己不去看許一盞腰間的劍,解釋道,“派系之爭暫且不提,既然太傅表了決心,我們就將一切疑心都拋之腦後......太傅,可還記得賦閑方沅方大人?”

許一盞細眉略蹙,褚晚齡深知她不記人名的習慣,好心提醒道:“是與您同批殿試的文科探花。”

許一盞說:“沒事,臣本就記得他。”

“沒想到您還記得...”

許一盞:“他長得可好看了,大眼小嘴兒的,皮膚又嫩,臣當然記得。”

褚晚齡的眉毛跳了跳。

顧長淮來不及細品太子殿下神色微變的深意,只顧著讚嘆:“他是個賢才,任誰見了也不會忘。若非陛下惜才,看出他人品清高,又恐他過剛易折,殿下還未必能撿到這麽好的寶貝。”

褚晚齡不輕不重地應:“嗯。”

許一盞的眉毛也跟著跳了跳,但她暫且忍住了直接質問這倆是怎麽留意到方沅的本能。

方沅其人,年十七,出身明州寒門。

明州是怎樣的地方呢——前朝國都,今朝專出窮書生的地方。

許一盞在誇官那日見過方沅後,便有意打聽過三兩句,最後也只獲悉方沅真的很窮這一件事。

——方沅和她不同,大家一同覲見聖上,她能滔滔不絕讚吾皇英明天下太平空前絕後一代盛世。

方沅不能。明州的窮書生總是硬著骨頭跟今朝過不去,許一盞聽說這廝面聖時跟皇帝討論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時弊。偏偏他只是個紙上談兵的理論者,夢倒是做得美滿,看上去圓滿無缺——其中的艱難險阻,卻需無數人奮不顧身地為之鋪平前路。

皇帝留也不方便,棄又不舍得,方沅像個雞肋,又像他望梅止渴的那片梅。

皇帝:“朕令你做個言官,專司監察,何如?”

方沅杏眸圓瞪:“那群腐儒,臣不願與之同伍!”

皇帝整個人都木了。遂為了彰顯方探花的與眾不同,聖旨下來,殿試錄取者就他一個賦閑,留守華都,專享清閑。

許一盞暗地裏挺羨慕的。

雖說賦閑俸祿少,但不幹活,爽啊!

顧長淮讚過方沅的才幹,便摸出一本不薄的小冊,擺在許一盞面前,感嘆道:“這就是方大人的學術巨著。”

許一盞問:“寫了啥?”

褚晚齡捏捏鼻梁,比他父皇還頭疼:“您隨便看看就懂了。”

許一盞便翻開一頁,但見扉頁墨濺紙張,玄鉤恣意,她不禁讚嘆:“哇。”

“怎麽?”

“這字只比臣的略差一點了啊!”

褚晚齡:“......”褚晚齡捏鼻梁的手更用力了。

許一盞讚嘆結束,擡頭問顧長淮:“所以這是寫的啥?”

顧長淮無可奈何地看她一眼,低聲道:“...這頁寫的是,‘吾為盛世而生’。”

許一盞楞了片刻,望著扉頁上遒勁的字體——和方沅本人給她的感覺截然不同。

方沅給人的感覺是脆弱、是固執,是皇帝嘆息的生不逢時之雞肋,是風雨將摧的一株草木,誰也說不準他什麽時候就會消失。但他的字卻極慷慨,不僅如許一盞信奉的那樣個兒大有勁兒,還多餘幾分視死如歸破而後立的灑脫。

他為盛世而生,因此不懼險惡世道的任何戕害,只會堅持他的道義,九死不悔地走下去。

許一盞又翻了一頁,這回她徹底看不懂了。顧長淮也沒指望她看懂,只對褚晚齡說:“方大人真的是人才...他的遠見才幹絕非常人所能媲美,殿下若能舉薦他入朝,變法之事由他主導,定能暢通無阻。”

許一盞不明覺厲,她也暗覺方沅這麽胸有成竹,這本冊子上所記錄的那些想法應當大半都可行。

“...太師莫非不知本宮的難處?”褚晚齡點了點那本小冊,“本宮自己尚需仰人鼻息,父皇又何嘗沒見過這本冊子——他為何不用?當然是因為連他也用不了。”

“陛下用不了,是因為文官都被晁相把持,陛下只能重武輕文。而武官們大多領兵在外,不議朝政,即使回來華都也難得久留,更有九族姻親被晁相所挾......”顧長淮頓了頓,忽然向許一盞長長一禮,沈聲說,“東宮有從一品太子太傅,名為武官,卻不練兵,且能以教習太子的名義長期留守華都。更便利的是,許太傅無親無故,根本不懼晁相的人脈。”

許一盞眼瞼一跳,再次看向手裏的冊子。

“——顧太師,變法非同小可,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若是太子太傅出面,太子殿下亦可半推半就為其作保,晁相即便怪罪下來,殿下仁德,不願忤逆師長,至多彈劾您愚孝——晁相也不能動您。”

許一盞的目光停下了。她恰好翻到的那一頁,寫著“開設女學,準其通過正規渠道參加考試,並與男子同標準擇優錄取。”

隨後附著女學的教學科目和招生標準,以及不同地區可以建設的學府數目。

......方沅確實非常不切實際。

許一盞嘆了一聲,耳邊是褚晚齡壓抑著怒火的嗓音:“顧太師,你已經知道太傅的身份是作假,若是晁相當真拿她開刀......”

“但殿下您也很希望這些政令施行。”顧長淮難得這麽堅定,他和顧此聲沾親帶故,因此不便出面,方沅又官階太低——許一盞的確是他迫切尋求的希望所在,“一旦變法通過,太子太傅的提案,您的地位也會隨之升高......您需要功勳,否則將來登基,您要如何服眾?!”

褚晚齡咬牙切齒地應:“要變法,再過幾年,等本宮在朝中紮根也不遲。”

“遲了!”顧長淮猛地起身,撐著桌案道,“等您紮根,這些變法措施又未必適用,方沅也未必還有今日的靈氣了!”

褚晚齡也似動怒,但他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沈默地回拒顧長淮的意願。顧長淮勸他無法,便轉向許一盞,張口道:“殿下即將入朝,如今正是關鍵......”

“知道了。我去補易容,叫方沅來討論一下吧。”許一盞沒等他說完,把書丟回桌上,她望見褚晚齡錯愕的眸,卻只回以一笑,“臣的武功您也知道,逃命自保一定綽綽有餘。”

褚晚齡的尾指微微顫著,顧長淮雙眼發亮,許一盞低頭翻開一頁,又見扉頁上揮斥有力的“吾為盛世而生”。

她記起初次面聖,她也說,要開千古之盛世,壯大皖之河山——可惜的是,那些從來不是她的真心話。

但方沅敢為他的道義犧牲仕途、犧牲性命,太子也欣賞他的策略他的才華。

許一盞沒忍住,伸手摸了摸褚晚齡的頭,褚晚齡一絲不茍的頭發被她揉得不像樣,褚晚齡卻只是怔怔地看著她。

“......您是女子...學生不能讓您遭遇危險。”

許一盞說:“這與男女無關。”她停了片刻,眼裏滿是笑意,“無論是許輕舟還是許一盞,都是您的太傅。臣是女子,但一切都與往常無異。”

“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許一盞捏了一把他的臉,認真道,“無論是秋獵,還是變法——任何事,臣都會為您去做。”

她屈膝半跪,腰間的劍鞘觸地,清脆的一聲響,便如霸王卸甲,她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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