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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結局(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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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死……

深秋的院子裏, 有一株紅楓。纖細的樹幹,小鳥爪似的紅葉,在強烈的陽光下成了一捧碎影;這些精細的影子投在姜月章身上, 在他雪白的長發、蒼白的皮膚上不停晃動。

裴沐攥著披風領,沈默地望著他。

而後, 她大步走上前, 揚手重重打了他一耳光!

啪――

他被打得側過頭去, 面上立即浮出一點淡紅的印子。但他直挺挺站著,不躲, 也不說疼。

陽光晃蕩, 那些細碎的紅葉影子也跟著晃蕩;搖晃的光影裏,他身形筆直, 如沈沈的山石。

片刻後, 姜月章才緩緩回頭。他神色無異, 仍是平靜中又帶著一絲狂熱,甚至在被打了一耳光之後, 他竟顯得更狂熱了。

他唇邊浮出一點淡淡的笑, 眼裏只映出心上人的影子,聲音溫柔得出奇:“阿沐,若你願意, 愛怎麽打便怎麽打,但仔細手別弄疼。”

――啊……

這時候, 藥田裏蹲著的阿靈才發出一聲驚呼,又立即自己捂住嘴,蹲著往後退了幾步, 將自己埋在高高的藥草叢中,一雙眼睛盯著他們看。

裴沐望著他。

“姜公子, ”她心平氣和地說,“既然你費盡心機、千辛萬苦才得回這條命,還是好好珍惜為上,否則,一路上死的人豈不冤枉?”

他固執道:“我意已決。”

“……你啊,”裴沐停了停,嘆了口氣,終究流露些許無奈,“你好歹是我用大半條命換回來的,能好好活著,就好好活著罷。”

到最後半句時,她的語氣已經變得柔和許多了。

但就是這柔和的一句,卻像比方才更響亮千百倍的耳光,令她眼前的青年倏然露出痛色。他再一次顯出了那點無措和哀懇,但緊接著,他就垂下目光,將那悲哀之色掩去。

“我只要你活著。”他聲音淡淡,避開了她的話鋒。

裴沐問:“好吧,那姜公子想要如何?”

她問得溫和而客氣,反倒讓姜月章猶疑一下。

“我……”

他緩緩眨眼,已經變成淺灰色的睫毛也跟著顫了幾顫,仿佛隨時會落下些碎雪似的,有點孩子樣的天真。

很快,他重新堅定起來:“我要接管你的診斷和治療。每日晨昏,我會為你診脈,並定期調整藥方。每五日一次針灸,其餘手段若有需要,也會用上。”

“好。那你什麽時候開始?現在?”

裴沐伸出手腕。

她答應得太幹脆,又讓他睫毛微微一顫。

他擡起手,想來牽她,但細微的停頓後,他收回手,平靜道:“現在。阿沐,坐下,我為你診脈。”

楓樹下有個石桌,又有幾把木椅。裴沐正要坐下,卻見他又先往椅子上放了個幹凈的軟墊,這才自己落座一旁。

裴沐盯他一眼。

他坐姿端正漂亮,手輕輕搭在桌面,一頭雪色長發隨意垂落,令他眉眼更顯沈靜。

也讓他目光裏的專註變得更加顯眼。

裴沐站了片刻,才真正坐下――就是他放軟墊的那把椅子。

青年便倏然露出一點笑,像孩子吃了一口珍貴的糖。

裴沐伸出手。桌面也有一個軟墊,隔絕了深秋的涼意。令她有些驚訝的是,她本以為他的手指會寒涼如冰,實際卻是溫熱沈穩――活人血液流動才有的溫度和觸感。

她就也微微一笑。但她被他按住脈搏,又不覺繃緊了身體,也坐得筆直,唇角漸漸抿緊。

一番沈默的、只有簡短問答的望聞問切過後,姜月章對阿靈招招手。小姑娘一直站在旁邊仔細觀察,現在一個激靈,便捧了竹簡和筆墨來。

“你的藥方要調整,將二錢紫心蓮去掉,改以一錢竹葉心作引,增加……”

一個說,一個記。

深秋的晨光,在這平和的對話裏變得愈發安寧。

裴沐托腮看他們,忽然說:“姜公子,能不能托你收阿靈為徒?”

阿靈“啊”了一聲,露出又渴望又猶豫、想點頭又想搖頭的矛盾神情。

收徒是大事,不同於收學生。所謂師徒,便是要傾盡所有、教授畢生所學,令其傳承自己一脈。姜月章是神醫,身上更負有西南諸多隱秘之術,無論按什麽理,他都該慎重考慮一二,才能答應收徒。

可現下,他不過側頭問一句:“你不擔心羅姑娘被我責罵?”

裴沐說:“總要嚴厲些,才能學到真本事。”

姜月章就說:“好。”

一口就答應下來。

阿靈還沒反應過來,傻乎乎地把他們二人來回瞧著。

裴沐不禁一笑,柔聲道:“拜師啊,阿靈。好好學醫,今後超過你師父,讓人知道天下最厲害、最有本事的神醫是一名了不起的姑娘。”

“哦……哦哦!”

小姑娘暈乎乎的,卻是憑著本能,夢游似地磕了頭,又“噔噔噔”找來茶水奉上,最後又開始糾結拜師的大禮。

姜月章看裴沐一眼,接了茶,抿了一口便放下,又見羅沐靈糾結,便淡淡道:“我們那裏不興中原的諸多禮節,這樣便好。”

“嗯……嗯嗯!好的,姜……師父!”小姑娘還有點發暈,她免不了還對姜月章存在許多不滿,一時調整不過來,也樂得他不講究禮數。不過,對師父的關心還是要有,所以她乖巧地問:“師父,您老人家住哪兒?若是沒個落腳的地方,徒兒便為您尋一處院子賃下。”

您老人家……

姜月章微微一僵,悄悄看裴沐一眼,模樣顯得有點呆。

裴沐假裝全神貫註欣賞紅葉,沒理他。

他收回目光,板著臉:“不必。”

“哦……那師父您住哪兒?”

裴沐閑閑插來一句:“多半就是隔壁了。那院子修葺了大半月,恰巧就在我收到第一份禮物之前。姜公子有錢得很,阿靈想想法子讓他多給你多花錢,不用想著孝敬他。”

她這麽淺笑著打趣一通,還含了一絲不輕不重的譏諷,可姜月章不僅不生氣,反而小心地望著她,眉眼倏然柔和,眼睛也溫柔發亮。

“阿沐,你不生氣?”他輕聲問。

裴沐看他一眼,收起面對小姑娘才有的微笑,淡淡道:“與我無關的事,有什麽值得生氣?住得近,阿靈學醫也便利些。”

姜月章卻像聽不懂,顧自淺淺一笑,柔和依舊:“你不生氣便好。”

裴沐偏開臉,起身往回走:“阿靈,用功學醫,我先回去了。”

小姑娘很機靈地說:“那我叫人把朝食送你院裏!”

“好。”

裴沐很快消失在院門外。她和阿沐的院子以墻面隔開,中間一扇方形門作為連通。

小姑娘目送她離去,心中有點得意,又有點心虛,便悄悄去瞥自己新多出的師父。他坐那兒一動不動,神情隱隱有些失落,但由於他面對旁人時總是神色淡漠,所以阿靈也不大確定自己是否判斷正確。

不過,很快,姜月章就擡頭看來:“阿靈。”

小姑娘一個激靈:“師父有什麽吩咐?”

“你們……日常飲食都用些什麽?”他若有所思,“換作藥膳,應當更有利於調理她的身體。”

阿靈傻傻地看著他。

“……啊?”

……

姜月章就在裴沐隔壁住了下來。

有意無意,他的屋子就在裴沐的院子邊上,就隔了一堵墻、一條很窄的小巷。裴沐這邊靠墻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樹,他那邊有一棵枝條雅致的桃木,兩棵樹木枝葉相交,像構造了一座橋。

但是,他只有晚上會回去住,白天裏大半時間,不是在給裴沐診療,就是在教阿靈醫術,或是在廚房裏研究一些合適的藥膳。

裴沐開始發現,自己的一日三餐絕不重樣,天天都有些新鮮心思,就算是同樣的食材,也要用不同手法烹制出來。

“就憑姜公子這手藝,出去做廚子,肯定也能做天子的廚子呢。”丁先生這麽和裴沐嘀咕過。在姜月章之前,他原本才是這一家子的大廚,結果被姜月章的廚藝收服,時不時就念叨著誇他幾句。

不光是丁先生,阿靈也在抗拒中漸漸對他生出敬佩之情。她原本就崇拜姜月章的醫術,只是因為裴沐的緣故,十分討厭他,但姜月章教她實在很用心,細致又懂因材施教,還為了手把手教她,每十日對外接診,叫阿靈在邊上多多學習。

阿靈倒是還能忍住,盡量不與裴沐多談論姜月章,可她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嘀咕:“師父看著年紀也不大,怎麽就知道那麽多呢?難道術士都是這樣厲害的人?”

有時還會說:“又有人上門打聽師父啦。”

裴沐便問:“打聽什麽?”

“打聽師父有沒有成親。”

“那你怎麽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理直氣壯道:“我說師父沒有成親,可是心裏有人,而且他脾氣不好,誰敢叫他娶心上人之外的人,他一準翻臉,肯定就不給治病了。然後,就沒人敢當著師父的面打聽啦!”

裴沐笑了半天,又若有所思:“阿靈……也希望我同他和好麽?”

“不。”阿靈卻用力搖頭,小臉嚴肅,大大的圓眼睛清亮如荷葉上的露珠,“阿沐怎麽樣開心,就怎麽來。我就是不要師父去關心、喜歡別人,更不要他和別人在一起。”

裴沐怔了怔,好奇道:“為什麽?”

“因為他就該對阿沐死心塌地。”阿靈哼了一聲,顯出幾分從未消失的憤憤,“他欠你的,他就該這樣!”

裴沐沈默半天,才笑嘆一聲:“阿靈,假若你路過一個快渴死的人,心生同情,給了他水和食物,他對你感激涕零,發誓說要用命還你,你要是不要?”

“我……我要不要都可以,可如果他這樣說了,那就要做到。”阿靈有些困惑,“做人要講信義,是不是?”

“我是不要的。不論他怎麽說,我都是不要的。”裴沐平靜地說,“我救他,是我自己想救,若要他為我肝腦塗地,豈不成了買個奴隸?他即便報答我,也不該是拿他的命和人生來報答。於我而言,看他今後自去掙出一番成就,倒是更高興。”

阿靈皺著小臉,想了很久,最後洩氣地一垮肩:“那也不一樣。你又不是隨便給了點水和吃的,你是給了……給了心頭血呀!他還那樣對你……哼!不能原諒!”

裴沐失笑:“最後如何,說到底也是我自願,與他何幹?”

小姑娘又困擾半天。忽然,她靈光一現,瞪大眼問:“阿沐,你這樣冷靜,難道是因為你不再喜歡師父了?你不喜歡他了,才一點不怨恨他,對不對?”

裴沐笑了笑。

她握著調羹,無意識地攪動著碗裏早已冷掉的銀耳羹,將瓷碗碰出“叮叮當當”的碎響,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這個嘛,”最後,她模棱兩可地說,“喜不喜歡的,誰知道呢?”

當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臨之際,外出采藥的姜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風塵仆仆,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一回來,他先是為裴沐診了脈,又問她今天有沒有好好將藥膳吃完,並成功檢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湯,於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覺得是他沒把湯做好。

接著,他又回去檢查阿靈的作業。

原本,按照習慣,他就該自己回去休息了。可這一夜,他從阿靈那兒聽說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來敲裴沐的門。

裴沐裹著厚厚的新制毛皮鬥篷,才一開門,就被他緊緊抓住了手。

他這兩個多月來克制著,這還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失態。

“進去說話。”姜月章冷著臉,將裴沐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掌心,又扭頭看了一眼墻角的符文,皺眉道,“怎麽手這麽涼?陣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繃直。她試圖抽手,但沒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劍劃了一下,沒來得及補。”她說,“你放開。”

這陣法是姜月章補上的,用來徐徐調節陰陽,還有保持院內溫度的功效。

“外頭這麽冷,風又大,進去再說。”他拉著她往屋裏走。

進屋之後,“嘎吱”一聲,門關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還有些亂,卻顯得很舒適。臨窗放著書桌,窗戶支開,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麽事?”裴沐終於將手抽出來,退後一步,和他保持一點距離。

姜月章看著她動作,嘴唇抿起,靜默片刻。

半晌,他才說:“我無論為你做些什麽,也是我自願,與你無關。”

裴沐淡淡道:“我沒說與我有關。”

他倏然握緊雙手,片刻後再深吸一口氣,方才維持住情緒,說:“我不會在意別人,更不會與別人成親,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懶得看一眼。我在這裏,都是因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只要能看著你便好。其餘什麽成就,都無所謂。”

他說著說著,到底有些激動起來,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後退一步,肩背繃緊;這是一個隨時準備反擊的蓄力姿勢。

姜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蒼白的月光裏,自己又比月光更蒼白。他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卻垂頭壓抑著咳嗽了幾聲。

這段時日以來,他總是這麽時不時咳嗽一會兒,有時嚴重了還會咳血。可問他,他又說無礙。

裴沐皺起眉:“你自己就是醫者,還是多註意些……”

“……阿沐。”他啞著聲音,終於流露出一絲壓抑許久的迷茫和悲哀,“我總以為你恨我,當你不願意被我碰,連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開始都不大愛用我做好的藥膳……我總以為你恨我。”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準備。你恨我,實在太正常……是我該,我知道我活該。”他又低低咳了兩聲,雪白近乎透明的長發不停顫動,像一場下不完的雪。

“但有時候,只是有時候,”他苦笑一聲,“我又覺得……也許,你終究是有幾分記掛我的……只要有這麽一點點,就足夠讓我滿足,對我來說那已經很多了。阿沐,你告訴我,哪怕一點點……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點的掛念?”

裴沐靜靜聽著。

她臉上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告訴我。”他專註地望著她。

“……好吧。”裴沐妥協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緊張的肢體,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一直到離他不到一步遠。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握得很緊,手臂也繃得很直。

“姜月章,你看,在你面前我放松不下來。”裴沐平靜地說,“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你是怎麽騙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憶,我的身體就能想起,你是怎麽通過擁抱我,來騙我。”

他楞住了,像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答案。

他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過了很久,他才艱難地說:“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裴沐也微微嘆了口氣,放下手,重新退後,“只要離你太近,我就會不自覺緊張,手裏沒有劍,我就不安心。懂了麽?在你面前,我感覺不到任何放松的餘地。”

“……我讓你覺得危險。”他怔怔道。

“是,你讓我覺得危險。”裴沐說。

青年茫然地看著她。他現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蒼白了,還比月光更輕盈、更虛幻;那淡淡的銀光落在他雪色長發上,像一場雪,隨時會將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個微笑。這個笑容好似淒楚至極,卻又像終於看清事實、徹底絕望後,才會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輕聲說,“阿沐,我不會再讓你這樣緊張,你別怕……”

他頓了頓,低低重覆:“你別怕。”

那聲音分明低沈平靜,但聽上去……

……卻像他快哭了一樣。

……

打那之後,除了必要的問診,姜月章就不大出現在她面前了。

就連藥膳,也是做好之後叫別人送來。

他最多只遠遠看她一眼。

近來,為了避免鄰裏閑話,他換下來那身西南風情的服飾,改成了中原樣式的白衣寬袖。一頭長發半盤,只挽了一根黑檀木發簪。

風一吹,他的衣袖與長發一起紛飛,好似傳說裏的天神淩空飛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針灸,他不放心交給別人,便依然自己親自操作。只有這時候,他才會費點心,重新將頭發編成長辮、放在身後,再用極細的金針,專心致志地為她點穴。

冬季將要過去,春日即將到來,但朝雲城屬北方,天氣依舊寒冷,風也仍然刺骨。

唯獨裴沐的院子裏暖融融的,房裏更是舒適,便是開了窗,再只穿一件單衣,都不覺得涼。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當針灸時,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靜得宛如並不存在。

過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說話。

這一天,她卻有點起了別的心思。

“姜公子。”

針灸完後,她仍是趴著,只側個頭,抱著枕頭,看他靜靜整理藥箱。聽她叫他,他就放下手裏的東西,回頭嗯了一聲。已經盡力淡漠了,卻還是透出一點溫柔,就像這屋內的暖風。

“聽阿靈說,你們研究的那一味藥需要用一種罕見的草藥,得去西南的山裏才找得到。”裴沐問,“你們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過去隱居的地方。”姜月章淡淡說完,又猶豫一下,還是沒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時日,我很快就將阿靈帶回來,不會有危險。”

裴沐笑起來:“不,我是說,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皺眉:“不行,你的身體……”

“我又不是什麽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雲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膩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開闊心情。”

姜月章還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興也好,在裴沐面前向來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歸同意,他卻陡然如臨大敵起來。似乎原本是打算輕裝簡行的,一旦確認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車架、又是打點行裝,藥材帶了一大堆,連食材都不放過。

阿靈偷偷跟她說:“光是鍋,師父就帶了三口――三口!說一個熬湯,一個熬粥,還有一個就用來單獨煮熟肉食,將血沫撇去,才有風味!”

小姑娘心有餘悸,拍著心口:“阿沐,我覺得師父瘋了。”

裴沐忍來忍去,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他那個人就是這樣,真想要做什麽事,就挺瘋的。”

阿靈歪頭瞧她,一直瞧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阿靈,你看什麽?”

小姑娘慢吞吞地說:“沒什麽,沒什麽。”

之後,他們三人便乘車往西南而去。

開了春,天氣回暖,處處積雪融化,河裏的冰也浮浮沈沈。一些人在河邊捉魚,笑鬧起來,頗為熱鬧。

到出了城,再漸行漸遠,屬於人類的熱鬧少了,屬於自然的熱鬧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卻被姜月章勒令待在車裏。她也不跟他爭,就趁他做飯不註意時,偷偷跑出去玩。

姜月章被她搞得大為頭痛,可又不忍心說,就去訓阿靈。

次數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來:“下次再也不跟你們一起出門了!”

可說歸說,她其實也跟姜月章一條心。這兩個都是醫者,自然覺得裴沐這個“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這才是個好病人。

雖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術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開盛、櫻桃花也進入最好花期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南。

西南向來被視為未開化之地,有幾個小國,大多卻是山裏的村寨。他們的服飾同姜月章以前穿慣的那套風格類似,看著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姜月章自己也換回了那套服飾。

阿靈作為純正的中原人,心裏很覺得這是“有傷風化”,可又礙於師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姜月章保持了距離,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氣節。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詞:“我都十一歲了,虛歲都十二了,都能定親了,當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個不停:“他的年紀,都能當你父親了!”

姜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歲,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時間停滯的事實,算他三十六歲,的確是能做阿靈的父親了。

小姑娘一聽,很不服氣,不假思索道:“師父怎麽能是我父親?那這麽說,阿沐莫非算我母親?”

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一怔,半晌無言。

恰恰這時,姜月章的聲音從車外傳來,還是清清淡淡:“吃飯了。”

車內的兩人面面相覷。阿靈揪著自己的發梢,猶豫道:“阿沐,你說……師父聽見沒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來,還有心思笑她:“聽見會如何?”

“聽見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裏非議師長。”小姑娘吐吐舌頭,“算啦,反正非議得也夠多了!”

她想開了,高高興興跳下車,又伸手來扶裴沐,很有個小小醫者的風範。

裴沐一手扶著車框,望著前方那個人。

青年長辮垂下,背對她在小溪邊忙碌著什麽。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纏在小臂上的繃帶沒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紋身圖騰;腰腹細而結實,背部有漂亮的溝壑。

一切都和他們最初的旅程一樣,連他腰間的金鏈裝飾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靈輕咳幾聲,小聲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覺得師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轉身。”

的確,青年站在河邊的背影是有幾分不自在。

裴沐摸了摸下巴,忽的笑瞇瞇起來:“還缺點東西。”

“……缺?”阿靈糊塗了,“缺什麽,調料麽?”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卻是並未回答。

“吃飯吧。”她拉著阿靈,步伐輕快地走了過去。

……

采集焚霜草的過程十分順利,不像當地各種傳聞一樣,充滿危險。

不過,這也可能是由於……采集的人是姜月章的緣故。

焚霜草長在高高的懸崖邊,常伴有一種危險的妖獸――丹腹妖蟒。這種蟒蛇體型嬌小卻迅捷如電,還素有狡猾之名。它們通常五到十條結為一群,以焚霜草為食,會消滅一切試圖靠近焚霜草的生靈。

姜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實只用得上十來株,但他總是想萬無一失、有備無患。

結果,幾座山頭的懸崖上都多了幾排烤蛇幹。他還特意帶了幾條下來,來阿靈驚悚的目光下,來問裴沐要不要嘗嘗蛇羹。

他刻意站得遠一些,手裏拎著長長的蛇,那蛇還沒死透,不時一彈一彈。

裴沐也有點發楞:“怎麽沒死?”

青年異常淡定:“新鮮才好吃,且藥力最強。這是那一群裏的頭領,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補。”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唄。”

他點點頭,走開去處理了。雖然什麽都沒多說,但那背影看著有些高興。

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軟糯,還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靈都忘記了害怕。裴沐安安靜靜地吃,擡眼看見他正盯著自己看,目光隔了飄飛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懷念什麽,漸漸便露出一點恍惚的笑意。

裴沐問:“你怎麽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頭去握勺子,然後又忽然擡頭;“阿沐,你……”

卻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著,看橙紅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頭發上,還有他背後那些黑沈沈的山脈輪廓,以及朦朧的星空。

姜月章也望著她,露出一點清淺的笑。他問:“這附近有一種琥珀蜜蜂,釀的蜜很好,還總在紫蝶蘭附近――現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麽?”

阿靈縮在邊上,一點點捂住嘴,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

她低下頭,也微笑起來。

可惜,第二天是個雨天。

他們借住在一個曾受過姜月章恩惠的村寨裏,倒是並不擔心淋雨。不過,當裴沐咬著刷牙的青柳條、到處找她裝水的陶杯時,她碰巧看見姜月章站在門口。

他望著天空,神色竟像有些憂郁,口中還喃喃:“我竟然忘記觀測氣象……”

看著懊惱不已。

裴沐沒忍住,噗嗤笑了,差點把嘴裏的柳條咬碎。

總之,那一整天,姜月章都顯得興致不高、心情不佳,連帶都不大有興趣教阿靈。

不過,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裏跟當地的小孩兒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裏玩。

裴沐在房裏走來走去,發現姜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邊。他們住的是高腳竹樓,從廊邊望出去,便是一片雲霧霭霭、青山隱隱。

他懊惱又不肯說出來的模樣,實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當裴沐試著走近兩步,他還會自發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後,他看著就更沮喪了。

裴沐試了幾次之後,跑回房間,抱著被子一通狂笑。

而後,她就探出頭:“姜月章,姜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頭看來,雪白的發辮在陰沈的光線裏劃出一個亮色的弧度。

“你來!”裴沐招手。

他遲疑片刻,走過來,又謹慎地停在門外。還是裴沐催促幾聲,他才走進她房裏。

人雖然是進來了,卻很守規矩地站在中間,負手而立,身姿筆挺,儼然是隨時準備被趕走的姿態。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邊,拍了拍桌上的酒壺:“來,陪我喝酒。”

姜月章一楞,蹙眉道:“不行,酒還是……”

可裴沐已經倒了一杯,顧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淺灰色的長眉蹙得更緊。他想要上前,又猶豫,可這一猶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這下,他再顧不上其他,壓著怒火走來,伸手奪她酒壺:“胡鬧!飲酒多少傷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內忽然很安靜,姜月章的動作也停滯了。

裴沐抓著他的手腕,呼吸有點急促――緊張的。但她忍著這種心跳加快的不適感,仍舊固執地抓著他。

“我想了很久。”她說,“雖然你和阿靈那樣努力,也不肯對我說清實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還是說不準,是不是?”

他的身體結結實實一顫,手裏的酒壺當啷落地。一瞬間,他露出狼狽之色,矢口否認:“不,我一定……”

“沒關系。”裴沐用力抓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來,“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說不好的事,那就將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我想……姜月章,我面對你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緊張,也會不安。”

“但是……”她深吸一口氣,在他有些顫抖的目光下,她試著靠近過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環著他的腰,過了會兒再將臉貼上他的肩頸,再過一會兒,她摟住他的脖子,試著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姜月章一動不動――一動也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擁抱她,只能任由她動作。

“但是,我想試一試……我想試著重新相信你。”

裴沐閉上眼,開始吻他唇角。她在這裏輾轉許久,停留許久。

“這麽多年,我還是只愛過你一個人。”她輕輕笑起來,有點感慨,也有點認命,“既然這樣,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當我還能看見你的時候,我想試著……和你在一起。”

她終於做好了足夠的準備,鼓起勇氣,克服身體本能的微微顫抖和繃緊,想要去吻他。

但是頃刻間,他的吻已經降臨。

比之記憶中任何一個吻都不同,他已經隱忍太久、絕望太久,驟然爆發之際,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還有那淡淡的絕望和悲哀,都凝聚在這個吻裏。

不止是吻。

當他竭力安撫她身軀的顫抖時,漸漸地,這就不再只是個吻。

哢噠――

窗戶關了,門也關了。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

裴沐一直覺得他的性格太隱忍,但這一次,她發覺隱忍的成了自己。

但她越忍,他就越不想讓她忍。驟雨成了纏綿,最後又化作無邊無際的癡纏。他將所有的狂熱都在她耳邊吐露,反反覆覆地沒個完。

作為醫者,他對人體了解太多,搞得裴沐都快後悔了。

所以,當他試著問:“我們回朝雲城就成親好不好?”

她木著臉:“不好。”

他的回答是又一個吻,再用擁抱和體溫重新將她淹沒。

“……成親,成親成親……”

他才低低地笑起來,有點得意,更多卻是萬分的滿足和癡意。

“阿沐,”他抓起她的手,輕吻一下,“我的小姑娘。”

“我永遠的、唯一的……心愛的小姑娘。”

……

五年後,也就是扶桑歷二百五十三年,朝雲城裏辦了一場葬禮。

自那之後,便沒人再見過那位風華絕代的白發醫者。

有人說在海邊見過他,有人說在深山見過他。傳說他四處行醫,不收分文,明明做的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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