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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從天而降的裴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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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裏……”

漆黑的夜裏, 一道人影倏然出現在山頭。她站在榆木枝頭,纖細的身形隨著枝條晃來蕩去,卻始終穩定自如。

正是裴沐。

此時, 裴靈氣喘籲籲地趴在她頭發上,擡手指著遠處被火光映得微微發紅的天空。

喊殺聲穿透遙夜, 一道求援的狼煙已經蜿蜒而起, 與天空中明滅的火焰倒影交織, 好似一直能升騰到星空之上。

“對不起,阿沐, 戰場殺氣太重, 我的力量不夠直接到達……”

裴沐搖搖頭,又親了親小姑娘沮喪的臉:“謝謝你, 阿靈,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接下來, 是我要做的事。”

樹枝搖動,枝頭的人影化為清風, 飛向殺聲震天之處。

當她靠近戰場邊緣時, 忽然有暗紅色的符文亮起;無數扭曲的文字如用鮮血書就,盤桓在戰爭四周,壓制著扶桑軍隊的氣勢。

暗紅氣息在天空交織, 隱隱形成一道蜈蚣的圖案――無懷部的圖騰。

“無懷的祭司……不止一位,大約有七人。”裴沐停在一塊聳立的巖石上, 擡首望天。

無懷聯盟以主力攻打“大陣陣眼”,卻也不會莽撞行事。聽聞他們有九位強大的祭司,其中七位竟然都聚集在此, 看來是十分重視這次戰役。

“不好對付……事不宜遲,只能如此了。”

裴沐沈思片刻, 下了決心。

她一手舉起青藤杖,另一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奇妙的弧線;光點散出,清氣四溢,轉眼之間,一把巨大的淡藍弓箭便赫然出現在她手中。

子燕部的神木――裴沐的“小樹苗”,如箭矢一般架在弓弦之上。

而“箭尖”,則對準了大陣上方。

“阿靈,你能找到他們的陣眼麽?”裴沐問。

“嗯,我試試,阿沐,等一等。”

小姑娘飛在半空,認真地感應四周巫力;她身上隱隱浮現出細膩的靈紋,與大陣之力無聲無息地共鳴,沒有驚動任何無懷聯盟的人。

裴靈是天生之靈,對力量流轉變化比人類敏感得多。這樣的生靈,即便力量不強,也很難被抓住。

大祭司卻能將裴靈禁錮住……固然是他力量強橫,又對神木十分了解,卻也說明,他並非偶然發現裴靈,而是準備許久才能一擊得手。

若非裴沐插手,裴靈會在禁錮中漸漸失去意識,化為一團純粹的力量。

裴沐垂下眼,再睜開。

淡紅的月光之下,她的神情平靜至極。

“……找到了!”裴靈也睜開眼,指著天空中的某一處,“阿沐,那裏!”

――唰啦!

神木如箭矢飛出,直刺大陣陣眼。

剎那間,地面有祭司擡起頭,露出驚怒交加的神情。他擡起手,想要阻止,可是――

太晚了。

神木精準地切入了陣眼。

霎時,青綠色的強光爆發出來。

……

“將軍小心――!”

媯蟬聽見這聲怒嚎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被人撲倒在地。

一種讓人五臟發麻的力量傳遞過來,緊接著後背有滾燙的液體滲透下來――是她屬下的血。

媯蟬來不及悲傷。

她一把抓開屬下的屍體,怒吼著投擲出長矛;利刃穿透了攻擊者的頭顱,並緊接著刺入了第二名敵人的心臟。

她的吼聲嘶啞破裂,沒有任何女人的特征。

戰場之上原本就只有生死和強弱,沒有男女!

媯蟬很強,即便在扶桑部也是佼佼者。

他們子燕的沒個戰士都是好的。

問題是……敵人太多了。

暗紅甲胄的敵軍,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也像蝗蟲一樣讓人憎恨。

媯蟬喘著氣。她已經殺紅了眼,忘記了一切,手裏不斷重覆投擲和拼殺的動作。

“……媯蟬將軍!”

另一名朱雀部下的將領,媯蟬的同伴,穿過箭雨,與她背靠背支撐彼此,如兩座孤獨的高塔,望著這片茫茫血肉組成的戰場。

她仍在喘氣。

同伴的聲音同樣嘶啞,還更多了一層絕望:“朱雀祭司大人……大人究竟何時到來……”

如果有祭司在場,就能抗衡對方的巫術,也能施術為戰士們治療。可是在這緊要關頭,狼煙燃起已經不知幾時,朱雀祭司卻仍然蹤影全無。

如何不令人絕望。

媯蟬感到了眩暈。並非害怕,而是長時間作戰、缺乏補給和治療所造成眩暈。

她狠狠地一咬嘴唇,怒道:“振作!沒有祭司,你便要等死麽!”

“不,不……可是太多了,援軍到底在哪裏……小心!”

兩人同時避開,狼狽地跌坐在地。

媯蟬擡頭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座高臺,上頭站著的就是無懷部的祭司之一!

他戴著毒蟲的面具,身上飾物琳瑯,不乏人骨做成的森然裝飾。

那根祭司手杖高高舉起,與無懷部大陣相連,而現在,他發現了媯蟬,正一手指來,指尖有暗紅如血的光芒湧動。

媯蟬的身體在本能地顫栗。

她想躲開,但是疲乏的身體已經沒有足夠的敏捷和力氣。

她的人已經倒下了不少,現在終於該輪到她了。

動啊,動啊――不認輸,她媯蟬什麽時候認過輸――!

“――將軍,看!”

大地――忽然震顫起來。

――那是什麽?!

――妖獸?!

――不,是樹!

――那是,那是……

“――神木?!”

媯蟬猛然擡頭!

然後,她和所有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

樹,是長在地上的。

神木也是長在地上的。

那麽,從天上抽枝散葉、生長到遮天蔽日的樹……到底是不是神木?

夜空中,那些被火光映染的雲和星……全都熄滅了。

目之所及,唯有那一顆巨大的樹木。

恍惚之間,有人竟當場跪下,噙著淚說:“是神跡啊!是通天的建木啊!”

……不。媯蟬很想說,這一定是假的。建木早已破碎,天神也早就拋棄了人類。這棵神木比烈山山頂的那一棵還要巨大,怎麽可能……

然而,她的目光也呆呆地凝聚在空中,不能移開。

神木遮蔽了整個戰場。

一道人影,則從神木中降下。

那人如傳說中被射落的金烏墜落,帶著光和焰,似流星打破了戰場的凝滯!

有人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那是……天神嗎?”

“還是山鬼?”

光芒烈烈中,那名黑發散落、膚色玉白,容貌凜然而美麗的年輕人,如同從另一個世界降下。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無懷部的七位祭司。

他們的大陣被神木破壞,自然又驚又怒。

“何人膽敢――!”

神鬼般美麗的年輕人,將手中的青藤杖刺入了無懷祭司的咽喉。

她說:“第一個。”

並不高的聲音,在戰場四方回旋。

有人想阻止,有人在怒吼,有人撲上去,有人睚眥欲裂――

但是,都沒用。

她如清風自由,似燕子輕靈,幾息之間便輾轉戰場,頃刻之間就輕易取了無懷祭司們的性命!

第二個。

第三個。

……一直到第七個。

那些剛才還耀武揚威、森然可怖的祭司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像手工拙劣的傀儡偶人。

而天上的神木正散下點點光輝。

這些光落在扶桑戰士們的身上,柔和溫暖,為他們止血療傷。

媯蟬用長槍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她盯著那道人影,所有還剩下的子燕戰士也和她一樣,用重新充滿光亮的眼睛盯著那道身影。

――副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那是祭司大人!

――是我們的祭司大人!

歡呼聲,從一點變為無數點,而後響徹夜空。

短短片刻間,就在偌大戰場上,裴沐連斬七位無懷祭司,最終緩緩落在被包圍的扶桑軍隊陣前。

她一杖在手,橫伸而出,抵住萬馬千軍。

天上巨大的神木降落而下,變回那棵小小的樹苗,隱沒在她體內。

一時間,戰場陷入了極度的安靜。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裴沐;激動的,忌憚的,難以置信的,欣喜若狂的。

所有人也都看到,她收回手杖,坦然背對無數敵人,顧自走到了扶桑軍中。

“扶桑戰士悍不畏死,”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扶桑祭司――同樣如此!”

在短時間內恢覆體力的扶桑戰士們舉起雙手。他們用盡力氣,站下身邊敵人的頭顱,滿面通紅地嘶吼:“悍不畏死――!!”

“悍不畏死!!”

“祭司大人與我們同在!”

“扶桑必勝――”

“扶桑必勝――”

媯蟬望著好友走近,滿是塵汙的臉也露出了笑容。

但忽然,她面色微變。在裴沐走近之際,她猛地伸手捉住了好友的手臂。

果不其然,裴沐身形一抖,整個重量便朝媯蟬壓去。

若非媯蟬也已經恢覆大半體力,簡直要接不住她。

“……我就知道!”媯蟬壓低聲音,又急又怒又心疼,“你何時這般厲害了?方才的果然都是幻覺,你嚇住他們,又趁機殺了無懷祭司,還用巫術給我們所有人治療。”

“可是阿沐,你自己怎麽辦?”

裴沐幹脆趁勢倒在她身上,頭枕著媯蟬的肩。她對一旁自發上前護衛的戰士擺擺手,示意他們自去殺敵。

媯蟬扶著她到一旁坐下。另有幾個知機的戰士明白過來,不聲不響地擋在她們身前。

“什麽叫我‘何時這般厲害’?我明明一直這麽厲害,今天比昨天更厲害。現在,不過是消耗過度罷了,等等便能恢覆。”

裴沐嘴硬,哼哼著又得意:“你說,幾個人能和我一樣,出手就帶來這般變化?”

“好好好,你自然是很厲害的。”媯蟬啼笑皆非,又很心疼,“可你也不用這般拼命罷?你都來了,那想必援軍也……”

忽然,媯蟬的面色凝固了。

“援軍……”

“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裴沐搖搖頭,握緊好友的手,“就算只有我一個,我也會救你們。”

媯蟬問:“朱雀大人呢?”

裴沐頓了頓:“死了。”

媯蟬瞪大眼睛。她露出一種震驚的神情,卻又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這麽說,果然是……”

裴沐點點頭。

兩人一時不再言語。

媯蟬翻出懷裏的糖包,將最後一顆浸了血的果脯塞到裴沐嘴裏。

裴沐頓時皺起了臉:“有血!”

媯蟬沒好氣:“有的吃就不錯了!”

兩人瞪著對方,瞪了一會兒,又齊齊笑起來。

裴沐等著媯蟬問她更多的事,比如問她如何知道他們遇險,或者問她大祭司在何處。

但是,媯蟬都沒問。

戰場特有的帶著腥氣的熱風吹過,吹開她淩亂的頭發,露出一雙沈凝的眼睛。

她註視著戰場:“阿沐,雖然你為我們殺光了無懷祭司,但我們人數差距實在太大,如果援軍遲遲不來……難道說,我們是被放棄了?我們……只是引誘無懷主力出擊的誘餌?”

裴沐沒想到,媯蟬竟然自己猜出來了。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十分正常。媯蟬是部族首領,自幼學習征伐之道,對其中種種謀略,她也十分擅長。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羞愧。她也不明白這羞愧從何而起;也許是因為這是大祭司做出的決定,而大祭司的決定,即便她不讚成,她也感到其中有自己的責任存在。

她的沈默讓媯蟬明白了。

可讓裴沐驚訝的是,好友沈思片刻,便平靜地笑了笑。

“我知道這一定是大祭司的決定。”媯蟬站起身,順手抽出一旁死人的缺口刀,反手殺死了偷襲的敵人。

她說:“阿沐,你不要難過。如果是我在那個位置,或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裴沐一怔:“阿蟬,你怎麽會……”

“因為這就是首領的職責。誰都想兩全,都做事的過程總是不能兩全。而有些決定,有些舍棄……首領不做,誰來做?”

媯蟬彎下腰,溫柔地摸了摸裴沐的頭發。

她並不是個頂漂亮的美人,可那生機勃勃、永遠不屈而堅韌的眼眸,比任何美人都更加出色。

“既然我們的職責就是在這裏拖住無懷主力,那我相信,這就是今夜此戰最大的意義。”

她拔起屬於自己的長槍,精鐵鑄造的鋒刃已經有了缺口。

“阿沐,我知道你有能力保護自己。你已經做完了你該做的事,現在,我就去繼續履行我的職責了。”

裴沐望著好友的背影。

這個背影喚醒了回憶,讓她倏忽間想起了過去。

她想起了先首領,想起了她們兩人的童年,想起先首領曾經說過,阿蟬繼承首領之位不是因為她是首領的女兒,而是因為,她就是最適合當首領的人。

先首領說過,媯蟬最適合當首領,因為她能做出決斷。

他也說過,裴沐最適合當祭司,因為她總能提醒別人,不要將任何犧牲當作理所當然,哪怕那犧牲十分微小。

裴沐抹了把臉,笑了笑。

然後,她站起來,背著她的小樹苗,握著她的青藤杖。裴靈正寄托在小樹苗裏沈睡。正如媯蟬所說,這個小姑娘也努力完成了她的職責。

她走上前,走到媯蟬的身邊。

“說什麽漂亮話啊,阿蟬。”

祭司大人的聲音,再度變得懶洋洋,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再次變得淡然又明澈,如被雨水洗凈的天空。

“要打仗,就一起上。”她對好友粲然一笑,“我們在一起時,就該這樣才對。”

媯蟬怔了片刻,也笑起來。這個笑容和以往任何時候同樣開朗。

“好!”

她提起槍,裴沐則舉起青藤杖。

長槍飛舞似銀練,巫力閃爍如星光。

血雨腥風,也無懼怕。

“我們也經歷過許多艱苦的時刻,這一次只是更艱苦一些……”

“但是每一次,只要我們並肩作戰,就總是會迎來勝利。”

裴沐狠狠一杖壓下去,砸飛了一名舉刀刺殺媯蟬的無懷將領。

媯蟬在一旁大笑:“你一個祭司,怎麽打得這麽莽!”

裴沐怒道:“你試試用完了巫力再打架,我看你能如何!”

媯蟬笑嘻嘻:“那不知道,我又沒有巫力!”

忽然,東邊的大地傳來一陣響亮的號角。

僅有的尚未被攻克的城墻上,扶桑戰士激動舉旗,大呼:“援軍來了!是援軍――是首領的旗幟!!”

媯蟬一聽,當即往上沖去。

裴沐跟在她身後,有點不滿:“你不能一聽別人的名字,就把我扔了!”

“那是援軍!”

媯蟬一口氣沖到城墻頂。

裴沐也耗費積蓄起來的巫力,支起了防禦屏障。

她看見,在東方的原野上,大隊人馬如洪流滾滾而來。那明黃的旗幟上,除了扶桑的圖騰標志,便是一個古體的“森”字。

為首的姚森一馬當先,怒吼而來。

媯蟬再次大笑。

她舉起武器,大吼:“扶桑必勝――”

裴沐望著這一幕,終於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淡得多,像被某種往事阻隔並過濾,於是只剩下一點代表欣慰的笑意。

她回身欲走,打算收攏下方戰士,與援軍匯合。

但電光火石之間,她猛然回頭!

“阿蟬――!”

裴沐憤怒地、狠狠地撞了上去。

她的巫力在剛才已經被再次消耗,現在她只能用自己軀幹的力量,狠狠撞上去!

砰――!

撞擊聲連接著一串沈悶的撞響――裴沐抓著偷襲者不放,兩人一起從城墻上滾了下去。

裴沐雖然巫力接近於無,但她一點不情願受苦。所以,她竟然硬是憑借著這股子咬牙切齒的勁頭,惡狠狠地壓制住偷襲者,把他當成了肉墊,接受了每一次翻滾碰撞。

而她本人倒是沒有什麽損傷。

偷襲者發出扭曲的驚呼:“你這個祭司怎麽力氣這麽大――”

“我力氣大怎麽了,吃你家糜子了啊!”

兩人翻滾落地,裴沐一把掐住偷襲者的脖子,看清他的樣子:“你是……妖獸幽途?”

她對幽途並不陌生。此番相見,裴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獰笑道:“怎麽,看人類打仗,你趁機來偷口吃的?”

幽途瞪著她,身體一個哆嗦。天魔在下,它怎麽碰到這個人了!

作為在大荒上橫行無忌,肆意吃人的妖獸、兇獸,幽途充分掌握了一份“不能惹的祭司”名單。

比如扶桑大祭司。

還比如子燕祭司。

可惜它的消息實在不夠靈通。它只知道子燕部並入了扶桑部,卻根本不知道……今天這個煞星會在這裏啊!

它只不過是看上了那個女將軍的血而已,誰知道會遇上這個煞星!要是知道,它絕對,絕對……換個時機下手啊!

要不是因為被大祭司下了咒術,不能開口談論和他相關的事,幽途一定立即賣了大祭司。

現在,它只能哭喪著臉:“子燕祭司大人,賤仆有眼不識昆侖山……”

――阿沐,這是怎麽回事?!

話音未畢,幽途忽然目露兇光。

原來它探明裴沐已經是外強中幹,心一橫,決定搏一把!

到底也是縱橫多年的上古兇獸,又保全了實力,幽途大喝一聲,發出含有兇煞妖力的吼聲;與此同時,它手中有什麽煞白的利刃劃出一道兇狠的弧線――

“唔……!”

裴沐用力抓住傷口,連帶也狠狠奪過了幽途爪子裏的匕首。她捂住右肩,感到傷口處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消失。

頃刻間,她已是臉色慘白。

裴沐眼前犯暈,勉力道:“嗜血刃,你哪裏來的……等等,這個術……”

她忽然閉口不言,面色卻更是一片雪白。濃郁的情緒在她眼中翻騰,但只一瞬間,它們都重新歸於平靜。

堅定的平靜。

“阿沐!!”

媯蟬憤怒撲上來,連同四周戰士一起。

幽途害怕裴沐,卻並不害怕這些凡人戰士。它四蹄落地,冷笑數聲,就張開大嘴,想吃了他們。

但是,裴沐卻說:“按住它!”

幽途一怔,卻見四周扶桑戰士們合身撲上,寧肯被它咬住也要抱緊它不放。

這兇悍的舉動拖住了它片刻。

而下一刻,裴沐已經重新壓制住它。

並且,她幹脆地拔出長刀,一刀割開幽途的喉嚨,毫不猶豫地俯身下去,大口吮吸幽途的血!

腥臭的妖獸之血,伴隨著濃郁而妖異的力量,齊齊湧入裴沐的體內。

四周的人呆了。

幽途也呆了。

它死命地掙紮,絕望地掙紮,它發誓它一生中從未如此全力以赴地掙紮――

可是,沒有用。

剛剛還外強中幹的扶桑祭司,此時此刻如山岳泰然,又如神鬼之力,牢牢扼住了幽途的要害。

在她體內,神木發著無人可見的微光,並自枝頭開始,一點點地崩碎。

無人知道,連裴沐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同樣用盡了全力,狠狠啃噬著幽途的血肉。

此時此刻的副祭司大人滿臉是血,神情兇狠,一點不再像那飄逸美麗的山鬼,卻像妖異惑人又讓人害怕的惡靈。

“吸我的血……你還想吸我的血?!”裴沐森然道,“那就拿你自己的給我補回來!”

吸……血?

幽途的意識快速地陷入模糊,但它還在本能地思考,在疑惑。

大祭司大人分明說過,他下了咒術,只有巫力足夠濃厚的女人的血才會……它剛才只不過是順手而為之……

等等……

巫力濃厚的女人的血……

難道……

“你,你……!”

幽途瞪大眼睛,半割斷的喉嚨裏發出淒慘的“嗬嗬”聲。

然而,它已經再也沒有機會說話了。

――砰!

裴沐扔下幽途的屍體,站起來。

四周的戰士們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著她。

“看什麽,沒見過搏殺麽?”裴沐撇撇嘴,抹掉臉上的血,肌膚上已經重新浮出一點血色,只是仍舊蒼白。

大荒多戰事,每個能活下來的人都見慣血腥的生存之戰,戰士們更不例外。

媯蟬恍惚片刻,才連忙來扶住她,無奈道:“你平時一副溫溫和和的樣子,誰想得到你還有這樣一面。”

“對自己人不溫和,難不成兇巴巴麽!”裴沐繼續沒好氣。

但現在誰都願意捧著她。

媯蟬笑著將她摟緊。

此時,援軍已經進入戰場。他們帶來了戰士,更帶來了祭司。

戰況已經漸漸分明。

裴沐垂眸看著手中的骨白匕首,五指松開,又重新握緊。

“阿沐,這是何物?”

“別碰,不是什麽好東西。”她搖搖頭,將匕首收起。

忽然,她擡頭望南方看了一眼――烈山的方向。

“阿蟬,我要走了。”裴沐回頭說。

“走……?”媯蟬楞了,“你去哪兒,難道還要去支援哪裏?可你的身體……”

“有幽途這種大妖血肉進補,我現在很好。”裴沐笑了笑,“不是支援,是……另外的需要我去做的事。”

媯蟬盯著她。

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似乎什麽都不明白。

“危險麽?”她問。

“或許。”裴沐說。

“你還會回來麽?”

“我盡量。”

“那,”媯蟬露出難過的表情,“你可以不去麽?”

“答應過、承諾過的事,總不能反悔。”裴沐笑了,“何況……”

“何況?”

裴沐重新望向烈山的方向。

“阿蟬,你說,”她慢慢問,“大祭司是一位很好的祭司,對麽?”

媯蟬以為她還在計較之前誘餌的事,便道:“對。扶桑部這麽多人,加上各盟友那麽多人,大祭司有本事護住所有人,讓每個人都吃飽穿暖,有能遮風擋雨的房子住。戰死的戰士有碑文銘記,家屬也能得到撫育。”

“大祭司大人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祭司。”

裴沐轉過身。

媯蟬有點驚訝地發現,好友臉上露出了一種明媚的笑容。

這是屬於凡塵的笑容,是一個釋然的、沒有遺憾的、決定了一切的笑容,就像每個經歷了隆冬的人在望著春風吹開桃花時,會露出的笑容。

充滿希望的笑容。

“我也這麽想。”她笑著,“但是,他太冷酷了,也許是因為他不能體會很多普通人的感情。他需要有人時刻提醒他,很多犧牲是有必要的,但那並不代表活下來的人可以心安理得,甚至嘲諷和踐踏被犧牲者。”

“那你自己去告訴他。”媯蟬說。

裴沐搖了搖頭:“扶桑是每一個人的扶桑,所以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做。這也是每個人的職責。只是,也許,需要阿蟬你先帶頭去做……”

“那,那你呢?”媯蟬有些不安。

“我要去做一件……挺重要的事。”

“那是什麽?”

裴沐攤開雙手。

神木的虛影在她掌中浮現,生著雙翼的天生之靈被喚醒過來。

她指著北方:“阿沐,在那裏。”

“那我們走吧,不然就要來不及了。”

媯蟬眼睜睜看著好友的身形漸漸消失。

“阿沐,你到底要做什麽――”

好友回頭一笑:“種樹栽花!”

“什……”麽?

那是什麽意思?

媯蟬感到茫然。

她還在思索,卻聽身後“呼啦啦”跪倒一大片的聲音。

她一回頭,就嚇了一跳。

“大祭司大人?!”

憑空出現的,赫然竟是那位大祭司。

他衣袍沈沈如夜,長發拖曳如深灰的雨雲,眼中也凝著萬裏不化的冰雪。

然而,平時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視的大祭司,此時的臉色似乎格外難看,氣息也隱有不穩。

他一眼看見了地上被吸幹血肉的幽途屍體,眼神一凝,而後就帶著幾分探究地看向了在場唯一的女人――媯蟬。

媯蟬以為他想問幽途的事,便說:“是阿沐殺的。”

大祭司的神色又有了細微的變化,但媯蟬也說不好那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只聽他冷冷問:“裴沐呢?”

像在生氣,而且是極為生氣。

“多虧阿沐來支援,我們才撐到了援軍到來。”媯蟬忍不住為好友分辯了一句,並高興地聽到四周響起一片讚同。

但這些讚譽對大祭司沒有絲毫影響。反而,他的眼神更恐怖了。

“他人呢?”他一字一句地問。

媯蟬老實答道:“阿沐說有事,又走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媯蟬搖頭,“但是她留了一句奇怪的話……她說,她要去種樹栽花。”

“種樹栽花……”

大祭司咀嚼著這四個字,似有疑惑不解。他又看了一眼幽途幹癟的屍體,眉宇間的疑惑更深了。

“他的為人,便是為了我,又怎麽可能願意……”

他陷入沈思,呢喃出聲,卻又自己停下。

媯蟬望著這位大人古怪的模樣,心中的不安更深刻了。

她禁不住上前一步,避開他人耳目,低聲懇求:“大祭司大人,阿沐會沒事的吧?她原本就為救我們耗盡了力氣,又被這兇獸的古怪匕首所傷,似乎失血不少,才勉強用其血液作補……”

“……你說什麽?!”

這話不知道哪裏有毛病,竟引得素來淡漠的大祭司一個猛然擡頭。

他幾乎是茫然地望著媯蟬,眼中的震驚之色根本掩飾不住:“你是說,幽途的匕首……吸了他的血?”

“正是。”媯蟬更不安,“但她走時還算安好,就是不知道她要種什麽樹,又要栽什麽花……大人?!”

那個瞬間,媯蟬幾乎要以為,大祭司要踉蹌倒地了。

她更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大人如此恐懼的模樣。

其實他沒有什麽表情,臉色和唇色也本都是淡淡,可正如他的威嚴會遍布天地一樣,他此時此刻的那種驚慌恐懼……

根本無法掩藏。

“仙花,仙花……不,等等!!”

“大祭司大人?!”

剎那間,風雷閃動。

大祭司的身形往北而去,消失無蹤。

媯蟬低下頭。

散落血汙和斷肢的城墻上,有一朵奇怪的琉璃花靜靜躺著。透明的花瓣裏凝著一朵橙紅的火焰。

她想起來,阿沐告訴過她,這是她做好了送給大祭司的。大祭司戴在腕上,從不離身。

這時候,卻忽然斷了。

此時,東方漸明。

一縷晨光穿透血腥的寒氣,照在琉璃花上。

被遺忘的花朵與火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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