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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女媧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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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五月的到來, 扶桑部的天空也變得越發明凈。

不過,一連多日的晴朗過後,恰在五月五日的清晨, 天空灰雲沈沈,全然是一副暴雨將至的模樣。

這個清晨, 裴沐站在海邊, 面朝灰撲撲的大海, 擡頭望著陰郁的天空。

雖然無法占蔔,但人人都可以通過觀測雲和風來對天氣進行大致的判斷。正如雖非人人都有巫力、神力, 卻誰都能運用聰明才智、使用工具來完成諸多覆雜的工作。

裴沐對著天空看了半天, 回頭無奈地笑笑:“肯定會下雨。”

身後幾個扶桑部的小孩齊齊“啊”了一聲,都頗為失望。

其中就有姚榆。

小孩子見風就長, 她已經有了幾分亭亭玉立的影子, 是個可愛健康的少女了。

不過此時她嘟著嘴的樣子, 又分明還是一派天真。她拉了拉裴沐的衣角,祈求說:“副祭司大人, 再用龜甲占蔔一下吧!”

龜甲燒出裂紋, 就可從中得到關於天氣、氣候的啟示。是以祭司們人人都在腰間懸一個龜甲,裴沐也不例外。

問題是……

副祭司大人擡手繞了繞自己卷曲的發梢,烏黑濕潤的眼睛帶出幾點心虛的笑意。她含糊其辭:“哎, 何必這樣鄭重其事……”

她的占蔔,從來都是胡說八道啊。

可孩子們但凡有人開了頭, 就會一起起哄,變得不依不饒起來。

“不嘛不嘛。”

“副祭司大人用龜甲嘛。”

“說不定下一會兒雨就放晴了?”

“就算下雨,副祭司大人說不下, 是不是也就不下了呢?”

孩子們用閃閃發光的目光望著她,望得裴沐好不慚愧。

她苦笑道:“我又不是天神, 怎麽能命令下雨不下雨?不過,若是大祭司大人,興許可以。”

忽然,有個孩子疑惑道:“副祭司大人不是向來直接稱呼‘大祭司’麽,為什麽突然也叫‘大祭司大人’了?”

裴沐頓了頓,正經道:“為了表示我發自內心的尊敬。”

“哦……”

孩子們似懂非懂,只有身為青龍祭司女兒的姚榆想到了什麽,有些擔憂地望著她,大概想偏了。

他們還想繼續圍著裴沐撒撒嬌,卻忽然感覺到了什麽,全都呼啦啦一下轉過身,恭恭敬敬行禮。

“大祭司大人,朱雀祭司大人,白虎祭司大人――”

海風吹向的地方,那三人往裴沐的方向走來。

朱雀、白虎兩人一左一右跟著,中間的男人身披沈沈黑袍,襯得他整個人更加蒼白修長。

他的目光穿過海風,第一眼就落在了裴沐身上。

“大祭司大人。”裴沐也似模似樣地低頭行禮。

大祭司無視了這所有的敬畏之禮,只蹙眉問:“副祭司在做什麽?女媧祭的準備,你可完成了?”

五月五日是女媧祭。這一祭祀通常從黃昏開始,一直持續到午夜,以大祭司向天神獻火、祈求祓除災邪作為終結。

整個流程是從海邊開始,一直將火焰傳遞到烈山山麓,象征天神用水創造了人類,而人類以不屈的火焰回饋這場生命贈禮。

裴沐在海邊,本是來布置第一個場景的。

她望著大祭司冷淡嚴苛的面容,心想,自己這是躲懶又被抓包了麽?可孩子們圍著她撒嬌,她哪裏忍心不和他們玩?

“是我拖延了一會兒,任憑大祭司懲罰。”裴沐笑了笑,也不爭辯。

大祭司神情一動,似乎想說什麽。

裴沐卻已經側過身,擡起青藤杖,懶聲道:“屬下這就完成布置。”

淡藍風起,中有點點翠色熒光。

巫力與神力相互糾纏、結合,化為清新的風,倏然覆蓋了大片海岸。

很快,地下便傳來隆隆之聲。

粗細不一的藤蔓破開沙地、鉆出地面,舒展開枝葉。

它們如有靈性,沿著提前鋪好的石子路兩側伸開,最後相互糾纏攀升,形成了無數以枝葉做成的燈臺。

“哇――!副祭司大人好厲害!!”

孩子們看得興奮,一時連大祭司在場的事都忘了,紛紛歡呼起來。

遠一些的族人們也笑著看這一幕,不去阻止孩子們的失禮。

五月五日女媧祭,原本就是一個慶賀生命、祈願美好的節日,在這一天裏,所有小小的僭越都值得諒解。

一時間,連朱雀、白虎兩位祭司都笑起來。

在場諸人中,唯有大祭司神情依舊,容色淡淡。可是,眾人也已經都習慣如此了。

所以也就無人發現,那雙雨雲般的深灰色眼睛,自始至終都註視著那個笑容飛揚的少年。

等一切布置完,早已迫不及待的白虎祭司就跳了出來。

“裴……副祭司大人!”他興致勃勃地嚷嚷,“你們剛才是不是在蔔雨?交給我交給我,我擅長!”

白虎祭司曾莽撞地將裴沐當成是新人,出手挑釁,還曾不服氣她被選為副祭司。不過到了現在,他早就服氣得很,也早就忘了當初的齟齬。

他現在就大大咧咧地叉腰,拿出自己的龜甲,得意地看著一幹小孩兒:“你們想知道今天會不會天晴?那來問我啊!”

朱雀祭司頓時嗤笑一聲:“問你?你何時擅長蔔雨了,我如何不知道?還是請教大祭司大人更可靠。”

“你……!”白虎祭司瞪著一雙吊梢眼,有點心虛地瞟了一眼大祭司,然後飛快去盯裴沐。他眼珠一轉,立時說:“那就讓副祭司大人自己來選,問誰蔔雨更合適?”

一時間,眾人目光都集中在了裴沐身上。

她眨眨眼,發現最幽深的一道目光……果不其然來自大祭司。

奇怪,她為何要說“果不其然”?

可他的的確確在凝視著她。那目光如無聲的風雪,不可忽視,卻也不可傾聽。

裴沐悄悄舔了一下牙齒。沒來由地,她覺出了一點微妙的緊張。

這緊張讓她猶豫了一下,最後就像越在意什麽就越不去看一樣,她偏開臉,若無其事笑道:“白虎祭司想蔔雨,那就讓他去好啦。”

“看,看看!我就說!”白虎蹦了起來,高興得很,“看我的看我的!”

他向來和部族中的孩子們玩得好,現下一溜煙沖過去,場景立即就重新熱鬧起來。

過了會兒,他高舉起燒出裂紋的龜甲,大聲說:“今天會下雨!”

裴沐笑出聲,大聲回道:“誰都知道今日有雨,你倒是說說何時下,何時結束啊!”

白虎祭司頓時訕訕:“啊,這個……”

海風更強了一些,帶著濕潤的水汽。

裴沐笑著回頭,卻見大祭司擡步走了過來。

他純黑的衣角掠過濕潤的沙地,沒有帶起一絲塵埃。連那根烏木杖,都未曾留下絲毫痕跡。

他一直走到裴沐身前,才在拂面的海風中垂眸,說:“馬上就來了。”

“什……啊。”裴沐回頭看天。

雨落下了。

濃雲飛快地流動,證實了高空長風的存在。無數雨滴飄飄灑灑,向著他們飛來。

――下雨啦……

――白虎祭司的占蔔一點不準……

――什麽?站住,我們較量一番!

人們四下奔跑,躲避驟雨。

裴沐也擡起手,卻發現風雨停在她不遠處,不曾再來侵擾。

一層薄薄的青光凝成透明的光幕,成了無形的庇護所,將她護在其中。她再回頭,所望見的仍是那不變的、深邃安靜的眼眸。

很近的距離。

他的目光也很近。

“如何不問我?”他輕聲說,“你該知道,蔔雨在我,不過小事一樁。”

裴沐背過雙手。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這樣可以快速穩定血液的流動速度,也就能快速平息心跳……大概可以吧。

……不太行。她覺得有熱氣不斷冒上來,讓她只得在心中不斷重覆:你遠點你遠點你遠點……

所幸,面上她還能勉強保持鎮定。

“蔔雨這樣的小事……就不勞煩大祭司大人了。”她不得不略側過頭,多少能讓風雨的氣息吹散她面上的熱意,“還有什麽事麽?如果沒事,我就先告退了。”

大祭司聽著她的話,卻漸漸分了神。

因為他看見一滴雨珠。

那一滴普通的、尋常的雨珠,卻不知怎麽回事穿過了屏障,落在了裴沐的眉尾。

濕潤的、小小的雨珠順著他纖長的眉毛、細膩白皙如象牙的肌膚,緩緩滾落,一路拖出一道晶瑩的水痕。

當它最後懸在少年精巧的下頷邊緣、搖搖欲墜時,它已經變得很小很小,只有一點點。

可就是這要命的一點點,懸而不落、搖搖晃晃,一直晃到了他心底某個最深的地方。

男人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沖動。

他想,他想……

他想俯身下去,貼在這個人的臉旁和頸側,一點點吮吸掉那顆磨人的、惱人的、讓人心癢的雨珠。

當他意識到自己這股沖動時,一種顫栗的心情統攝了他的大腦;他如墜雲端,踉踉蹌蹌的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恐懼和難以置信,可他卻又分明站得很穩,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究竟在哪裏、面對誰、做什麽和想做什麽。

“……大祭司大人?”

裴沐遲疑地出聲。

男人渾身一震,倉促間卻是猛地後退了半步!

他盯著裴沐,蒼白的臉變得更接近慘白,皮膚簡直像透明的,但在這嚇人的透明背後,又隱隱有一層古怪的潮紅。

他怔怔地望著裴沐,簡直像在看某種無法理解的、從未見過的、讓人絕望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猛獸。

“大祭司大人?”

裴沐瞇起眼睛。她的耳朵還在發燒,但也就是這點讓人頭暈的熱意,讓她在某方面變得出奇敏銳。

她試探著伸手,想碰一碰大祭司的鬢角。

男人仍是死死盯著她。像一座宏偉堅固,卻從內部開始悄然消融崩塌的冰山。

他忽然開口,聲音略有嘶啞:“裴沐,今晚的儺戲,你是否要參加?”

裴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蠢蠢欲動的沖動也陡然凝固了。

儺戲不難,可脫衣服就要人命了。

裴沐收回手,假裝給自己理了理頭發。她用一種輕快的口吻隱藏尷尬:“還望大祭司大人另尋高明。”

他看了她片刻。

“……也好。”

轉身的時候,他似乎踉蹌了一下,可不明顯。那沈沈如夜的長袍遮去了屬於他的一切,而現在他只剩一個無聲的背影。

“對了。”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足夠克制,也足夠冷淡。但當他略略回頭時,正好一束陽光破開陰雲,落在他眼睫上。

“雨停了。”大祭司平靜地說,“現在開始,直到後日結束,都有晴空高照。”

“……”

裴沐站在原地,看他遠去。

如果這不是她的誤解……

那麽,那個沈默的背影,似乎變得更加沈默、更加沈默了一些。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於變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黃昏,當瑰麗的晚霞在蒼藍的海面燃燒,壯麗的雲山如傳說中的神殿佇立天邊時……

歡快的女媧祭如喜悅的旋渦,將她小小的糾纏思緒全然淹沒。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點不斷敲響。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燈臺上亮起。

暮星註視的烈山腳下,祭司們戴起豎著牛角、形容可怖的面具,裝扮為傳說中能驅逐災邪的儺神的侍從,手持火把,開始齊齊舞蹈。

他們裹著獸皮裙、以鳥羽和玉石裝飾身體,小麥色的肌膚在汗水和火光下變得瑩潤,充滿了人的蓬勃生命力與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嚴。

現在還是第一個環節――祈福。

人們高聲唱著歌:

“南風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五月的風已經足夠暖和,足以讓人們脫下厚厚的毛皮、襖子,赤礻果身體,參與這場狂歡。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著,肆無忌憚地享受著生命的美好。

從海邊到烈山山腳,地勢一路走高,人們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腳新建造的臨時祭臺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裏。

象征儺神的骨白牛角面具別在他頭上,暫時還未落下;他微微擡著下巴,俊美冰冷的面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傳說中的讓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媧祭的傳統,他脫下了那身沈重的黑袍,上身同樣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層層疊疊裝飾還在,從他脖頸、肩頸一直垂到線條清晰的……

“阿沐,醒醒!”

媯蟬輕輕一推,發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個踉蹌。毋寧說,她簡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蟬……”

裴沐呆呆地回頭,呆呆地出聲。

媯蟬今天綁了一頭覆雜的長辮,身穿上下兩截明黃衣裙,纖細有力的腰肢上紋著子燕的圖騰,手臂上則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圖騰。

她臉上還塗抹著裝飾用的油彩,笑起來簡直像一頭花裏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麽呢!”她故意大聲取笑,哈哈地來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撲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麽現在就沒膽子了呢!”

“……閉嘴!不準說!”

裴沐惱羞成怒,張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兩人打打鬧鬧,最後一起嘻嘻哈哈起來。

“來跳舞!”

媯蟬用力拉著她,擠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臉與四周狂歡的人群混在一起,變成了喜悅洪流中的一抹顏色。

女媧祭這天,祭司們會跳祈福舞、驅邪舞,在傳遞火焰時還會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們則能肆無忌憚地狂歡,跳一切他們喜歡的舞,也做一切他們樂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來也是喜歡熱鬧的性子,又被好友慫恿著,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轉,和每一個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擊掌。

忽然,她回過頭。

她隱隱感覺到,有一束目光紮根在她身上。

夜色漸濃,火光烈烈;高高的祭臺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與這氣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銀河靜靜流下。

他在看著她。

如同極力隱忍著什麽一樣,他在看著她。

裴沐站在流動的人海中,也擡頭望著他。

這時,媯蟬湊過來,刻意用一種極為暧昧的方式摟著她,如親吻一般地貼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說,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識笑了:“怎麽可能……”

“不可能麽?”

媯蟬嘻嘻笑起來。她忽然拉著裴沐,在她臉頰上重重一親,然後刻意帶她跑到祭臺下頭,大聲說:“這樣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為何不與我們一同舞蹈?”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媯蟬高聲說。

四周忽然一靜。

然後,在愛湊熱鬧的天性影響下、在節日狂歡衍生出的越界的沖動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喊: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們……

裴沐站在祭臺下方,瞪著四周一張張快樂的、捉弄人的笑臉,又擡頭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似乎無動於衷。

她訕訕地扭頭:“還是算了吧……”

卻聽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裴沐還來不及回頭,餘光中就見一道影子飄然而落。他身上僅餘的布料像箭矢一樣發出颯然的響聲,還有玉石碰撞出的凜然脆響。

“好。”

她身邊的男人說。

人群又安靜了。

然後更強烈的驚呼和歡呼爆發出來。

裴沐覺得自己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好像在驚訝,還想問問大祭司怎麽想的,莫非犧牲自己與民同樂?

可大祭司已經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溫度是冰冷的,但很快,這點冰冷化為了一點莫名的熾熱。

裴沐不得不擡起頭。她的目光順著他的手臂往上,攀爬過華麗的臂釧、耳飾,還有他頭發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後她終於能直視他的眼睛,看見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視自己。

脫下莊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連那份莊重也一並脫去了。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還是冷冰冰的面容,卻又多了一種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過來。”

他根本連問都沒問她跳什麽!

這個男人一把將她扯了過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動作。

這是一段傳自上古的祭神舞,莊重卻有力,有不少敬獻、奉禮的模仿動作。而在多人表現時,有一方會扮演受敬獻的天神,另外的人則著力表現尊崇。

也就是說,裴沐得給他行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禮。

大祭司為何非得拉著她跳舞?難道真和媯蟬說的一樣,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敢細思這件事。她只肯轉念一想,便認為這人是在捉弄她,報覆她不肯參加儺戲。

祭神舞即將結束,裴沐最後一次彎腰行禮。

她雖然深谙“該低頭時就低頭”的道理,可也不是輕易肯吃虧的個性。被大祭司報覆了,那她肯定要報覆回去。

只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於是副祭司揚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擡頭。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著她。骨白面具別在他臉側,成了一道陰影,藏住他眼神的細節。她只看見他嘴唇雖仍是平平地抿著,卻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這點舞蹈便會讓他氣喘?這個細微的念頭一閃而過。

周圍的族人們還在鼓掌歡呼,慶賀這一曲舞蹈完畢。他們笑著相互轉告,說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順遂。

伴奏的鼓點也漸漸歇落。

這一瞬間,悠悠帶笑的副祭司卻閃電般出手,猛地將大祭司的面具搶到手裏,扣在了自己臉上。

“驅邪舞!”

搶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裴沐大笑說:“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扮作儺神,也來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驅邪除穢!”

驅邪舞不同於祭神舞,是表演儺神驅逐鬼王過程的舞蹈。它的動作更剛勁有力,傳達的是儺神的威嚴和剛猛,以及鬼怪百般掙紮後終究不敵神威、連連後退的狼狽。

周圍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這,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與目光的中心,向來漠然無波的臉……卻忽然泛出了一點隱約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詭異,亮得不可忽視。

裴沐不及多想,鼓點已經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開始一段她以為該由她主導的較量。

――咚咚咚咚咚……

儺神攻擊、鬼怪退後;正邪相鬥,互不相讓。

裴沐漸漸覺得不對勁起來。

這本該是儺神漸漸壓服鬼王的威風場景,為什麽他們兩人現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無形刀刃,大叫一聲,踩著鼓點猛地將刀刃刺進“鬼王”的心臟――自然是假裝的。

咚――!

鼓點停住了。

“鬼王”仰面後倒,以示失敗。

本該就此結束,可“鬼王”卻暗中發力,硬生生將“儺神”也給抓了下去。

頓時,“儺神”不得不跟著倒下,假作用力將“鬼王”按服在地,而實際上,裴沐卻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面具遮擋住了她的臉,卻不能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清清楚楚地望見他的眉眼,望見他的肌膚上滑過汗水,望見他凝視她的眼神,還有他微微滾動的喉結,如同一個口渴的標記。

表面上,是她壓住了他。

但這個男人卻悄悄把手伸進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時間竟有些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強迫自己只往這個方向想。

與此同時,她也是真的對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聲,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後在他小腹處輕輕一撓。

男人一個悄然的機靈,立時渾身都繃緊了。他瞳孔緊縮,死死盯著她,那只控制住她腰的手也不由松開來。

就是現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後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無所知的人們便齊齊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歡呼,擊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連忙上前,垂首不敢擡眼,恭請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臉上的面具,笑容中還留存著方才的得意。她隨手把面具遞過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了。”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靜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紅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無聲的目光流轉,卻讓裴沐忽然又感覺耳朵發燒。

她假作若無其事,把面具往他手裏一塞,就退後一步行禮:“屬下告退。”

她卻沒發現,隨著她的退後與行禮,大祭司眼中那點亮光……又黯然地熄滅了。

他好似從一場幻夢中醒來,現下才遲鈍而茫然地四顧,見到現實中的種種,恍然明白原來一切終究並不如他所願。

大祭司擡手按住面具,停了停,將之拉了下來,覆蓋住自己整個表情。

當裴沐重新擡頭時,就只能看見那淡淡的目光,因為面具的阻隔,而變得更加遙遠冷淡了。

這時,人群中又傳來驚呼。

鼓聲重新響起,這一次莊嚴而緩慢。

裴沐回過頭,看見從海邊往這裏的一路上,兩排燈臺上的火焰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唯有路中央的那一只火把,亮得驚人、紅得驚人,一看就是以巫力作為燃料。

那就是今夜女媧祭要獻給天神的火焰。

火把由祭司們一一轉遞,最後依次遞交到白虎、朱雀、青龍手中。

最後,青龍雙手高舉火把,走上前來,躬身對裴沐行禮。

裴沐意識到,這是最後的儀式了。

原本定下的,是她接過火焰、交給大祭司,然後完成一段正式的儺戲,最後由大祭司向天獻火。

但由於她的拒絕,最終大祭司說,今年還是同往年一樣,由他獨自完成最後的環節。

現在,從海邊到烈山山腳,從天上星空到地面人間,處處都一片寂靜。

在這近乎神聖的寂靜中,裴沐從青龍手中接過火把,轉身重又施禮,向祭臺上的大祭司獻火。

大祭司伸出手,火把便自行飛到他手中。

接著,四面八方響起無數之聲:扶桑部的人們面向祭臺,面向這位代表了天神的、大荒上獨一無二的大祭司,恭敬地跪伏在地。

夜風吹拂著他的長發,也讓他身上的玉器碰撞出縹緲的樂音。

大祭司迎著風,依次點燃了祭臺四角的火堆;鮮紅的火焰一捧接一捧地燃燒起來,隨之燃燒起來的還有眾人激動的情緒。

而後,他雙手高舉火把,面朝初夏無盡的、絢麗的星空,面朝無人能知究竟是否有天神存在的、廣袤的天空。

“驅邪除魅,祓禊災厄。尚饗!”

夜風忽烈,猛地吹熄了火把。

四周安靜片刻,立即歡呼起來。

火把熄滅,意味著天神接受了獻上的火焰。扶桑部接下來的一年,必定還是風調雨順、事事順利。

此時,裴沐卻疑惑地動了動身體。她左右看看,然後低下頭,並驚訝地發現,在剛才火焰熄滅的一瞬間,她手中多出了一粒種子。

她不認得這粒種子,但上頭隱約有一種清新的生命力,讓她本能地覺得親切。

是風裏來的?鳥雀常常會帶來其他地方的種子。

裴沐沒有多想,只將種子收了起來,預備回頭再研究。

人們再拜大祭司,又拜星淵堂,最後,在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極致的喜悅中,人們重新開始舞蹈,年輕男女更是忘情相擁,開始了今夜最後的狂歡。

在那些忘情的男女中,裴沐踮腳看到了媯蟬和姚森。

她牙疼似地捂住臉,無奈一會兒,最後卻笑了。

想來……情感這回事,終究是無法隱瞞的。欺騙得了別人,欺騙不了自己。

她該怎麽辦?待在誰的身邊,一輩子不說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如果這僅僅事關她自己,她願意豁出去冒險。可是,她不能連累子燕部,更不想破壞媯蟬的幸福。

子燕祭司的隱瞞,將牽連整個子燕部的人。她賭不起。

可是,可是……

另一個聲音在她心中繞來繞去。

如果就瞞一輩子呢?如果就一輩子裝下去呢?

她原本也沒有打算恢覆身份。瞞一輩子,有什麽不可以?

恍惚中,裴沐甚至沒發覺,祭臺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等她終於扭頭四望,才發現,原來大祭司已經披上衣袍,獨自往山上走去了。

他一個人,誰也沒帶,背影挺直又沈默。他走向的是陰影般佇立的烈山,背對的是整個部族的光明和狂歡。

那個背影什麽都沒說,卻又像把什麽都說盡了: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剩下的歡樂他不會打擾。

山頂的神木,那才是他要守護的東西。他總在山頂眺望一切,一言不發地守護著這個熱鬧,卻又總是隱約熱鬧得和他無關的部族。

這是真的,還是只是她自己因過於憐惜、心情過於柔軟,而產生的種種臆測?

她分不清,卻也不想再分。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她心中流淌,促使她追了上去。

無數火光和笑鬧被她扔在身後,她只朝那一個背影跑去。

她跳過山巖、灌木,踩過草葉和斷裂的枝丫;她從溪水上一躍而過,驚起一簇波光粼粼的月光。

“……大祭司!”

她終於追上了那個背影,也讓那個背影因為她的呼喊而停留。

“姜月章!”她說。

大祭司的名字,是姜月章。可是,誰還記得,誰會呼喊?

此時此地,此星此月,她不明白哪裏來的沖動,卻真的很想喊出這個名字。

他回過頭。顯而易見的驚訝。

“……何事?”

他嘴唇翕動一下,才淡淡問道。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喊他的名字。

這是一個默許麽?

裴沐停了停,卻沒有再重覆這個名字。她背起雙手,輕快地走到他身邊,一派輕松愜意。

“正是最高興的時候,大祭司跑什麽?”她問。

大祭司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切切實實地站在了他身邊,他才收回目光,平平地看著前方。

可只有風才能知道,他剛才一直屏住呼吸,現在才輕輕吐出。

“獻火已畢,我如何不能離去?”他平淡地回答,“副祭司又為何來此?”

裴沐看看他,忽然繞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擔心你。”她認真而直白地說,“你身體不好,這幾天一直忙碌,今天還費力完成獻火儀式。我看你跑這麽快,以為你是不舒服,又不願讓別人發覺。”

最後的風滅火焰……哪是什麽天神?不過是他自己的力量演出了一切。就像是扶桑部的風調雨順,也都是他在背後默默付出罷了。

大祭司又是一怔。隨後,他用一種過於仔細的目光巡視著她,似乎很想看出她究竟在想什麽。

可一個人想什麽,是看能看出的嗎?他應該直接問。直接問不就好了?

裴沐想笑。

想笑,她也就笑了:“我真是擔心大祭司。而且,你孤零零一個人往回走,不是太可憐了麽?”

他像是有些反感這個用詞,頓時就皺了眉毛:“可憐?副祭司的用詞,當真可笑。”

裴沐一點不惱。她悠悠道:“難道不可憐?大祭司分明可以身隨意動,轉瞬回去神木廳,為何又要一步步離開。難道不是為了更慢一些離開身後的熱鬧?”

“還是說……”

她愈發笑盈盈起來:“還是說,大祭司是舍不得離開某一個人?”

世上有一種人,他極不喜歡暴露自己的真實情緒,更視自己的真心為弱點,永遠把想法藏得嚴嚴實實。

如果他被人當面揭穿,他不會驚慌失措,更不會呆立無言,而是會眉眼掛霜、面如寒冰,一瞬間就成了個刀劍不侵的冰雕雪人。

大祭司便是如此。

他眸光縮緊、下頷繃直,如刀尖一點冷冷的光曝在了星光下。

“無稽之言。”他冷冷斥責,冷得像是某種不被自尊允許的期待受了傷,所以才格外刺人。

“副祭司若是無人,大可自去……尋樂。”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最後兩個字近乎是齒縫裏擠出來的。

“尋樂?說得也對。”

不及大祭司有所反應,副祭司大人已經貼上前去,若無其事地將手掌貼上大祭司的額頭。接著,她又握住了大祭司握緊的左手,並理直氣壯地將他手指掰開,才去貼他掌心的溫度。

“唔,有些發熱。”裴沐裝模作樣地說,“想來大祭司還是過於耗費力氣,損了身體。無妨,我這就為大祭司增補些許力量……”

他唇角繃緊,猛地抽回手。那一瞬間,他凝視她的目光幾乎是憤恨的;那是無聲卻強烈的質問與痛恨,產生自得不到的絕望。

“裴――沐。”

他咬著牙,也咬出了她的名字。就像如果不如此緊繃聲音,他就會不可避免地吐露一些絕不該吐露的軟弱情感。

“你鬧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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