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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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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棠又重新去街口了。

她知道自己出不去京城,找鋪子本就為了安穩,既然如今此事帶與她的是不安穩,她便將其擱置下來。

她已有段時日沒來,這次出現,鄰家茶棚老板娘吃了好大一驚,便連自家生意都不做了,端走了今日的第一碗餛飩。

平日裏的老食客也連連上前問候,本有些蕭瑟的街口,桌凳旁不多時坐了好些人。

蘇棠這一忙,竟從晨時忙到申時,才終於歇了口氣。

一連幾日,皆是忙碌。

這日,蘇棠如常忙到傍晚,準備回院之際,未曾想轉到街巷便碰見了不速之客。

“蘇姑娘。”高衛硬著頭皮上前。

他本不欲前來,可這幾日,每逢去王爺書房,便戰戰兢兢,王府都一派冷峻,平日裏誰人途經書房門口,更是大氣兒都不敢出,這才不得已前來。

蘇棠望著來人,眉心輕蹙了下:“高護衛有事?”

高衛本欲近前,突然看見她的神色,又後退半步,立馬解釋道:“蘇姑娘不要誤會,只是……”說到此,他頓了頓,看向一旁的餛飩,“蘇姑娘大可不必這般操勞的。”

蘇棠怔楞了下:“什麽?”

高衛又道:“蘇姑娘被世子刻意刁難一事,京城少有人敢管,可是……”他低頭,假咳一聲繼續道,“蘇姑娘同王爺說上幾句軟話,便不必再這般下去。”

蘇棠臉色未變,只是聲音冷了幾分:“他讓你來的?”

“不是,”高衛忙擺手,“只是……”

“高護衛請回吧,”蘇棠笑了下,轉身便欲離去,又補充道,“往後,還是不要再來了。”

高衛啞然,忙跟上前:“蘇姑娘……”

他還欲說些什麽,卻已被一輛馬車打斷。

薛安跳下馬車:“蘇姑娘,少爺被扣在群芳樓了,小的想請您過去一趟。”

蘇棠皺了皺眉,而後方才想到,這薛安正是沈辭身邊的小廝。

餘光看見高衛,她幹脆頷首:“好,”話落,扭頭望向高衛,“我仍有要事,還請高護衛先行離去。”

高衛見她神色堅決冷凝,心中嘆息一聲,最終離了去。

“蘇姑娘,請上馬車。”薛安後退半步,恭謹道。

蘇棠頓了住,方才憑著一時意氣,而今卻又生了懊惱:“我先將板車推到院中……”

“此等小事無須蘇姑娘動手。”薛安點點頭,馬夫上前接過蘇棠手裏的板車,利落的推進院落。

薛安看著蘇棠:“少爺說,蘇姑娘若不去,他改日來嘗嘗蘇姑娘的手藝。”

蘇棠終究上了馬車。

只是在馬車上未能忍住問了一嘴:“你們少爺為何會被扣在群芳樓?”

群芳樓她自是知曉的,京城最為繁華的伶人閣。

薛安面不改色道:“少爺喝醉了,未曾帶銀子。”

蘇棠一詫:“你便為他取來銀子不就好了?”

薛安神情平靜:“少爺並非給不出銀子,而是不肯給。”

蘇棠:“……”

群芳樓並不難尋,尤其夜色漸至,那泛著郁香、燭火通明的樓閣便是了。

蘇棠站在樓閣前,嗅著幽香,聽著裏面的絲竹笙簫,未曾想到,她竟還能再來到此處。

薛安率先上前:“蘇姑娘,少爺正在長蘭閣中,鴇兒也在那兒。小的這邊給您……”帶路。

只是最後二字還未道出口,便聽蘇棠道:“長蘭閣?”

“是。”

蘇棠頓了下,起身朝二樓而去。

薛安詫異,匆忙跟上。

若說之前蘇棠仍不解薛安口中“少爺不肯給”是何意,那麽方才走進長蘭閣,聽見裏面的動靜便知曉了。

一陣悠揚琴聲中,鴇兒的聲音盡是為難:“世子殿下,咱們青歌可是在這兒陪您共酌了幾壇酒,您看這……”

男子的聲音則添了幾分醉,比起一貫的意氣,更為縱肆:“……你這鴇兒好生不講理,我比那美人兒生得好看,怎麽能算我是她入幕之賓,你怎得不說她嫖我未遂?”

蘇棠的腳步在聽見這番話後,僵在門口。

恰逢沈辭擡頭,一眼望見她揚眉一笑,食指指著她道:“你且說說,本公子同那青歌姑娘,誰生得好看?”

蘇棠凝眉,停頓片刻,轉身徑自離開。

“蘇姑娘?”薛安正跟上來,匆忙喚她,“怎的剛來便離開……”

蘇棠一言未發。

薛安輕嘆一聲,忙解釋道:“少爺以往大方的緊,不會這般的,今日反常,只因……是老爺的忌日。”

蘇棠腳步一頓,忌日嗎?

卻也正是楞神的功夫,鴇兒追上前來攔著她:“這位姑娘可是世子的友人?您可不能這般離去,世子今日怕是醉了……”

“多少銀錢?”蘇棠打斷了她。

鴇兒一楞,繼而笑開:“一百六十三兩四錢,便算您一百五十兩了。”

一頓大酒便百餘兩,蘇棠頓了下,自袖口拿出兩張銀票放入鴇兒手裏。

鴇兒瞧了瞧銀票,歡天喜地便離去了。

蘇棠朝廂房內望了眼,那青歌姑娘依舊坐在角落撥弄著琴弦,自始至終,琴聲未斷,她神色從容。

似察覺到蘇棠的目光,青歌擡眸望了她一眼,微微頷首一笑算作行禮。

蘇棠回了一禮,看向沈辭。

後者正凝眉望著她,下刻他突然走上前來:“你是不是覺得本公子不好看?”

蘇棠看了眼桌上幾個空酒壇,頷首道:“是。”

這一次再未多言,轉身離去。

沈辭望著她的背影,半晌默默上前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群芳樓,夜風一吹,蘇棠幡然醒悟,自己竟為了一句可笑的“忌日”出了百餘兩銀票。

身後有蹣跚腳步聲傳來,蘇棠只當未聞,仍繼續走著。

“餵。”沈辭作聲。

蘇棠腳步未停,看了眼夜色,自己當快些回去了,明日還要忙碌。

“蘇棠。”沈辭聲音大了些,也離她更近了些,似就在她身側。

蘇棠依舊未曾理會,腳步加快了許多。

身後蹣跚腳步聲卻慢慢停了下來,一人夾雜著些許茫然的聲音傳來:“他的屍骨都未曾帶回來……”

蘇棠驀地僵立原處。

“聽聞屍首落入敵寇手中了,他殺敵萬千,敵寇恨不得將他分而食之,只怕寸骨未留……”那人又道著,“而今已十一年,卻連祭拜都找不到地兒。”

蘇棠轉身,沈辭正隨意靠在道旁石階,頭微垂著,碎發耷在額前,意氣風發的眉眼此刻暗沈一片。

她停頓片刻,手不覺緊攥,良久走上前去。

沈辭本低垂的視野出現一雙腳,他擡眼看著來人:“為何折返回來?”說完卻又蹙眉再問,“為何幫我?”

蘇棠神色仍舊平靜:“我不是幫你。”她輕道。

不是幫他,她只是想幫幫那時那個在父親墳冢前、醉的無意識的自己。

沈辭聽著她的話,看著她嚴肅的眉眼,下刻“噗”的一聲笑出聲來,食指蹭了下眼角:“如何?本公子的故事是不是足以打動芳心?方才在群芳閣,我便該用方才的語氣,說方才那番話,指不定那鴇兒便心軟不收銀錢了!”

蘇棠蹙眉,仍望著他不語。

沈辭一揚眉,醉意去了大半,方才的萎靡也消失,恢覆平日的放肆:“怎麽?可憐我?”

蘇棠垂眸:“你要美人有美人,要銀錢有銀錢,有何可憐的?”

沈辭笑僵了下,好一會兒默默嘀咕:“你這女人莫不是鐵石心腸?我不可憐?”

蘇棠望他一眼,默不作聲轉身。

“想好你何處惹惱本公子了嗎?”沈辭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柄折扇,拿在手裏擋在她跟前。

蘇棠仍平靜立在那兒,順著折扇看向他。

沈辭收回手,折扇一揮扇了兩下:“十五歲那年,你扮男裝闖群芳閣,高價搶了花魁鶯娘相伴一夜的事兒,忘了?”

蘇棠楞了下,繼而滿眼訝色看著眼前人。

蘇家出事後,她便鮮少回憶之前的事了,群芳閣一事,更是不曾記起,若非被沈辭提及,只怕她早已拋在腦後。

她的確曾來過群芳閣,是在與陸子洵定親前,爹不容置疑的態度惹得她心焦不止,只以為敗了名聲,親事也便作罷,便扮了男裝,去了群芳閣。

恰逢清伶鶯娘要與貴客相伴一夜,價高者得。

她那時最不缺的便是銀錢,自是大手大腳,最終五千兩力壓群雄。

而彼時仍有一處雅座出價,與她不相上下。

最後更是派人來,直截了當戳穿了她:“姑娘與男子爭,不怕敗了名聲?”

而她那時還很是驕縱:“本姑娘錢多燒的。不想讓我爭,便讓他親自來陪本姑娘。”

那人走了,不多時又回了來:“少爺讓姑娘約個地兒吧。”

她隨意道:“長蘭閣。”

而那夜,她在另一端的玉英閣聽鶯娘彈了一會兒小曲兒便離開了。

“是你?”蘇棠望著沈辭,那時距離甚遠,只瞧見一個風流少年,墨發盡束頭頂,意氣風發的緊。

沈辭輕笑一聲:“不像?”

蘇棠頓了下,試探問道:“你那時去了長蘭閣?”

沈辭臉色一沈:“怎麽可能!”

蘇棠松了口氣:“沒有便好。”

沈辭臉色越發陰沈。

蘇棠目光卻落在他的額角,她仍記得那時他面色光潔,並無此疤。

察覺到她的目光,沈辭摸了下額角的疤,冷哼一聲;“放心,同你無幹。”

蘇棠點頭。

“但同你父親有關。”

蘇棠愕然:“什麽?”

沈辭卻想到什麽,臉色難看了下,再未多回應,只懶洋洋道:“今夜之事,我素不欠人人情,你有何條件?”

蘇棠默了默,好一會兒道:“攢著吧。”

沈辭皺眉,停頓片刻,下瞬擡腳走到她跟前,滿眼嚴肅:“道歉。”

蘇棠不解,卻仍從善如流:“抱歉。”

“既往不咎,”沈辭隨意從袖口掏出件小東西扔到她懷裏,“下不為例。”

蘇棠一怔,低頭將小東西拿在手裏頭,是一串銅鑰。

薛安走上前來:“蘇姑娘,醯醬鋪子的地契,已經放在您板車裏了。”

之前,馬夫替她推進去的板車。

蘇棠怔怔看著沈辭的背影,他今晚...本就打算將地契給她嗎?

……

高衛拿著地契朝書房走去,行至門口處腳步頓了下,輕吐出一口氣方才叩響了門:“王爺?”

書房內寂靜,唯有燭火悅動之相。

郁殊放下朱筆,中指指腹染了赤墨,他信手拿過絹帕擦拭了下:“進來。”

高衛忙起身而入,恭敬將手中地契呈上:“王爺,這是市集最好地段一家胭脂鋪的地契。”又從袖口掏出銅鑰,放在地契上。

“嗯。”郁殊低應一聲,手輕敲著書案。

“王爺……”高衛忐忑道,“這幾日,蘇姑娘又去街口了。”

郁殊容色平靜,只低應一聲。

高衛接著道:“屬下今日去找了蘇姑娘。”

郁殊輕敲書案的指尖微頓,極快恢覆從容:“她如何說?”

“蘇姑娘……被世子的手下叫去了。”

郁殊指尖徹底僵住。

……

蘇棠回去時,天色很是暗沈了,街巷中一片漆黑。

乍乍入得黑暗中,她適應了一陣,雙目才勉強能看得清楚些,朝自家院落走去。

只是方才走到院門口,便聽見一旁槐樹旁一陣叢木窸窣聲響。

蘇棠指尖一顫,轉頭望去:“誰?”

一點兒火星抖了下,火折子被人輕輕吹燃,暈黃色的火光映著一張姿容絕艷的臉,出現在那兒,面無表情,唯有眸光綺麗,粲如泛著盈盈光澤的黑曜石。

“回來了?”郁殊徐徐走到她跟前,問得輕描淡寫,如家中待歸人的公子。

蘇棠凝眉,只謹慎後退半步。

郁殊一怔,垂眸看著她隔開的距離,怔忡半晌方才哂笑一聲:“避我如蛇蠍?”

蘇棠垂眸,輕輕的聲音於夜色響起:“王爺有事?”

郁殊仍平靜道:“去見了誰?”

有些話,他想聽她親自說出口。

可此刻,他更希望她撒謊!

“王爺派人監視著我,又何必再來惺惺作態的詢問呢?”蘇棠聲音沈靜。

郁殊的心不斷下沈,如墜漆黑深淵,良久,他擡手,以手背輕蹭著她的臉頰:“撒個謊。”

蘇棠隔著火折子的光火望著他,滿眼陌生。

停頓半晌。

她作聲道:“你知道我見了誰。”

連撒謊都不屑。

郁殊指尖一顫,繼而收回手,啞聲一笑:“我確是知道,不止知道你見了誰,更知道你遇到何事。”

蘇棠眉心緊蹙。

“這般看著我作甚?”郁殊摩挲了下袖口中的銅鑰,“不過一家小小的鋪子罷了,也值得你這番奔波?蘇棠,你說你喜歡沈辭,可其實他待你不過爾爾。你可知,這偌大的京城,也只有我......”

他伸手,欲要拿出銅鑰。

蘇棠卻已伸手,手中靜靜躺著一串舊銅鑰,古銅映著她蒼白的掌心,顯眼又奪目。

郁殊的動作僵住,怔怔看著她的掌心。

那兒放著一串銅鑰。

“沈辭的確待我不過爾爾,”蘇棠笑,可下瞬聲音低了些,“郁殊,沒有你,也可以的。”

曾經她視他為唯一的救贖,是因為她信他,她願將一切交給他。

可最後發現,原來只要放棄那個人,她自己一人也是無妨的。

蘇棠轉身便朝院門而去。

沒有他,也可以……

郁殊長睫抖了下,呼吸隨之一亂。

那股幽香漸行漸遠,此刻他方才察覺,今日的幽香,夾雜了幾分濃郁香氣,不似她的香,更像是……沈辭那般人沾染的。

今夜之前,她還未曾得到銅鑰,見了沈辭後,她卻得到了。

他自信於她不會喜歡除他外的所有人,可那串銅鑰卻將他的自信打的七零八落。

郁殊看著那道便要消失在黑暗的背影,驀地想到當初宮門口,她朝他疾走著,而後奔跑起來的樣子。她跑到他跟前,攬住了他破爛的身子。

不同的是,那時,她一步步朝他走來。

而今,她一步步離他而去。

心底慌亂,郁殊大步上前。

蘇棠只聽見身後一陣倉皇腳步聲,呼吸一滯,剛要側首,眼前卻突然一黑,火折子掉落在地,彈了兩下火星後徹底熄滅。

她的身子被人用力困在院門與男子的身體之間,耳畔便是他急促而溫涼的呼吸聲,臉頰被一只大手輕捧在掌心,那溫涼襲來。

“郁殊!”蘇棠一驚,伸手便欲將他推開。

“沈辭,就這麽好?”郁殊沙啞著聲音問道,順手將她的手攥在手裏,撫向他的額角:“那我呢?蘇棠?”

蘇棠大驚。

郁殊卻又道:“摸到了什麽?蘇棠。”他聲音極輕,喘/息粗/重。

蘇棠想要將手撤出,終究力道不及,只摸到一片光潔。

郁殊低道:“你不是不喜歡那道疤,你不是不喜歡瘋子……”說到後來,聲音極低,氣聲與夜色氤氳。

蘇棠手一僵,掙紮的力道逐漸消失,她的指尖輕輕撫著他的額角,如她臉頰上的大手一般。

郁殊感受著額角的柔荑,正如當初為他上藥的那只手,輕柔而美好。

他忍不住側頭,蹭了蹭她的掌心。

蘇棠手一僵。

——曾經,郁殊躺在她的膝上,也如此刻的她一般,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眉眼、臉頰,而她總忍不住蹭過去,索求那份溫暖。

而如今,卻換了人。

耳畔的呼吸重了些,郁殊輕輕站在她的身前,妖嬈的雙眸微瞇著,掩去了幾分華彩。

蘇棠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鼻梁、眉眼,最終又落在了他的額角。

而後,她一點點湊近上前:“你那道疤沒了?”

郁殊頷首。

蘇棠看了他片刻,近乎刻意般啟唇道:“可是,你將額角疤消了,便不像他了。”

正如他曾說過的:你笑起來便不像她了。

話落,她毫無遲疑的收回手,轉身便進了院落,頭也未回。

郁殊身子僵在原地,起初凝滯著,下刻全身如被凍住一般,心口積郁著無窮無盡的悶痛,他微微張口竭力呼吸著。

可那痛雖不殺人,卻無休無止。

“不像他了”。

正如他那三年所作所為一般。

如同要將那些過往全數報覆回來。

一切報應皆不爽。

這一片漆黑裏,如唯餘他一人。

他看著已徐徐走入院中的背影,眼前的門檻,以往從未放在眼中,此刻瞧著卻如一道鴻溝,他卻連邁入的勇氣都沒了,只堪堪從牙縫中擠出二字:“蘇棠……”

蘇棠本已走到屋門處的腳步一頓,繼而繼續前行。

郁殊一手死死抵著心口:“……疼。”

原來,不曾被人放在眼中,是這種感覺。

她,一直這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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