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這三瓶丹藥就算是玄都給師妹的見面禮了。”

說話的青年，身穿灰色八卦袍，一根木簪束發，足穿麻履。右手從左邊袖子裏取出三個裝丹藥的小葫蘆，浮在掌心。

這位師兄，第一眼看，模樣端正平平無奇，普普通通一青年。

第二眼看，他嘴角勾起淡笑，和煦自然。若混在人群中，應是很難被人註意。就好像沒人會去註意穿林而過的微風，蓋因其自然，而非平凡。

知道這位是太清聖人的唯一弟子玄都師兄，剛剛遷怒於人的嬋玉哪裏還好意思繼續生氣。半躬下身，拘禮道，

“弟子嬋玉，今日剛剛入得通天聖人門下。方才不知是師兄來了，態度有失，請玄都師兄不要見怪。”

“師妹請起。”玄都的聲音和他看上去一樣和煦，目光清透如水。

嬋玉直起身，看見遞到自己身前一金一銀一粉三只巴掌大小的葫蘆，自然不好意思再說“全都要”的話。

太清聖人老子，要說他是煉丹第一人也不為過。玄都作為他唯一的弟子，這丹藥絕非凡品。

她竟然大言不慚的“全都要”，還問“多少錢”。

嬋玉還是臉皮薄，羞愧地紅著臉後退半步，擺手拒絕。

玄都笑道，“首陽山來客極少，故而吾也未曾準備什麽。這三瓶丹藥，具數先天，是吾親手煉制。

雖然不能增加法力，卻很適合師妹現在的年紀與修為。師妹若不嫌棄此禮太薄，就收下吧。”

聽到“先天”兩個字嬋玉就知道這絕對是自己買不起的丹藥。

本不好意思收，但玄都堅持要送，也就只能厚著臉皮收下了。心下對玄都師兄好感劇增，連帶著還沒見過的大師伯，形象也比自家不靠譜的師尊高大許多。

玄都一路領著嬋玉上山，一路給她解釋三種丹藥的作用。

“金色葫蘆裏的丹藥固本培元，可調理暗傷。銀色葫蘆凝神養氣，可幫助入定。粉色葫蘆美容養顏，可純凈肌膚骨肉。”

講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對了，還有一事要告知師妹。那三種丹藥，吾都加入了辟谷丹成分，隨便服食一粒，即可三月不食。”

嬋玉眼睛發亮，“這是好事啊！我還不能辟谷，師兄真是幫了我大忙。”

玄都搖頭輕笑道，“師妹不要急著道謝，因為山上歲月悠悠，吾煉丹時還給丹藥調了味。每一粒的味道不盡相同。吾也不能預測哪一枚是好味，哪一枚是惡味。如果遇到不好味的丹藥，還請師妹多多包涵。”

閑到給每一粒丹藥調味？

嬋玉：首陽山上的日子到底有多無聊？玄都師兄受苦了。

順著平緩的山路往上，風景秀美，郁郁青青。山野具是大片的藥田。靈田中靈氣濃郁成薄薄的霧，吸一口，神清氣爽。

走到山腰，有一小座宮殿。玄都自言是他平日裏修行的地方，方便照顧草藥。

山腰往上，還是各樣分劃開的藥園。但種植的藥草卻從後天靈藥變成了先天。靈氣如濃霧籠罩在藥田上，霞光爍爍。

先天靈藥用一棵少一棵，後天是永遠變不成先天的。如今除了首陽山，再不會有其他地方，有這樣多的先天靈藥了。

山上這些，也是老子未成聖時積蓄的。

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首陽山雖不如昆侖金鰲那樣廣為人知，可光憑這些先天靈藥，家底卻是最厚實的。

平日也是隱於大陣中，除了聖人，非有大機緣大毅力者不能得見。

就是山上唯二的久住者玄都大法師，一路言語不斷，讓嬋玉怪異他是不是在山上沒人說話憋壞了。

行至山巔，方才得見一片古樸的宮殿，排列如八卦圖。

殿門外書“八景宮”三個字，匾額無華，而道韻悠長。嬋玉隨意看了兩眼，自覺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無為無動。

這種平和的感覺，一直維持到走進禪房，看到自家那位師尊時，瞬間破功。

內室中，太清玉清二位聖人對坐下棋，上清聖人站在中間，一副隨時要伸手擾亂棋局的樣子。

看太清聖人，觀形貌是一須發皆白的老者。初看平凡，再看如觀天地一般。

假如將玄都比作自然的一縷清風，那麽老子就與天地融為一體，仿佛自然本身。

太上無為，清靜自然。

看玉清元始聖人，如意冠，身著淡黃八卦衣，相貌威嚴。端正而坐，令人心生崇敬，不敢直視。

最後再看站立的上清通天聖人——長得最帥，放浪不羈，最不靠譜。

然而現在並不是吐槽師尊的時候。

嬋玉結結實實地跪下去，倒身拜伏，恭敬稱，“弟子嬋玉拜見聖人。”

又一一叩首，“願大師伯，二師伯，師尊聖壽無疆。”

老子、元始頷首，“善。”

通天則令嬋玉起身說話，無需見外。

嬋玉起了身，仍不敢擡頭。跟私下裏與通天在一起的時候不同，面對太清玉清二位聖人，無形的威勢使她不敢生出半點放肆之心。

“此女名嬋玉，年九歲，資質心性絕佳。吾前日路過陳塘關，得此佳徒，領來與二位兄長一觀。”

嬋玉不敢擡頭說話，通天是敢的。他不但開了口，話裏話外還透出一股子得覓佳徒的炫耀得意。

讓嬋玉聽了又是害羞，又是不解。

她自然不知。通天教主炫耀的哪裏是徒弟，要把那“佳徒”換成“一線生機”，才是他得意所在。

在兩個三教二代看不到的地方，元始聖人冷冰冰瞪了通天一眼，滿眼寫著“這不是我家弟弟”的嫌棄。

老子看著嬋玉，暗中則以通天還回來的太極圖蔔算，幾息後，得出大道警告，模糊不清的結果。

轉向元始，傳音道，“天機莫測。”

言下之意，這八成是一線生機沒跑了。

元始板正的面孔頓時柔和許多，看通天的眼神也沒那麽嫌棄了。

這次封神大劫，起因說是闡教十二金仙不敬天帝，導致天帝向道祖哭訴，降下封神榜。三教弟子，準生以下具在劫中。

老子只有玄都一個弟子，且斬如一屍，不用擔心。

元始與通天就不同了。推算中，截教十不存一，闡教大半弟子也顯示不祥。故而才急得二位教主因天命之人發生了爭執。

現在有了一線生機，情況就不同了。

“擡起頭來。”不知是哪位聖人如此道。

嬋玉聽話的仰頭，見兩位聖人微微含笑，當真慈眉善目，道骨仙風。令人情不自禁生起無限敬仰。

獨她師尊，還是一臉得意。

“確是良才。”老子微微頷首，手掌平托一玉質小瓶，用法力送到嬋玉手中。

“九轉金丹三粒，望汝善用。”

嬋玉不知當不當收，看向通天。

就見她師尊喜形於色，還故作嚴厲沖她道，“這九轉金丹的材料極難尋得，你大師伯也只煉成過三爐，總共不到百粒。一顆可以使凡人直入金仙境。還不快謝過你大師伯？”

嬋玉連忙拜謝，“多謝大師伯厚賜。”

而後元始也取出一方寶盒，用法力送給嬋玉。

不等元始開口，通天就問，“二哥，盒中是何物呀？”

元始沒有理他，對嬋玉訓誡道，“人參果三枚，望汝好好修行，莫要辜負汝師的苦心。”

通天傳音，“二哥你什麽時候去的五莊觀？怎麽不喊我一起！”

元始仍舊不理他。

嬋玉不知道人參果是什麽，但聖人所賜，必定不凡，遂躬身拜謝。

領完了見面禮，嬋玉見玄都立於老子身後侍奉，也自覺地站到通天後邊，看兩位聖人對弈。

她不懂圍棋，看了幾眼，覺得老子的棋藝似乎比元始高上許多。

而有了通天以後……

“二哥你也想太久了，應該下這兒……”

通天搶在元始前面落下黑子，把黑子的後路堵上一片。

老子再慢悠悠補上一顆，白子完勝。

一刻鐘結束戰局。

顯然，通天就是故意的。

元始瞪了一眼通天，要不是顧全大局，想給他在徒弟面前留點面子，早就開始罵弟弟了。

他雖然也不願意跟老子下棋受虐，但他看出來通天更不想在兩個哥哥眼皮底下待著，想回金鱉島當老大。

果不其然就聽通天道，“棋也下完了，吾這徒兒到首陽山半天，還不曾見過截教金鱉島，不如吾……”

不等通天把告辭的話說完，原始就微笑道，“你我三兄弟已有上萬年不曾論道，今日難得重聚，不如借大兄道場，論道一番，或有所得。”

通天，“可是嬋玉……”

這次卻是老子打斷了他，“大劫在即，該她得此機緣。”

聽到這話，通天就悟了。

點頭笑道，“吾徒福澤深厚。”

被點了名的嬋玉還是一臉茫然，眼睛一花，再睜開眼，已經身處於一處寬闊的大殿中。

雲臺之上，三聖並坐。

太極圖形高掛，陰陽雙魚游隱時現。

但見得，慶雲攏聚，垂諸瓔珞，金花萬朵，絡繹不絕。兩側雲爐燃起馥郁香霧，有仙音裊裊，異香襲襲。

約一步之距的前頭，玄都已經盤腿坐在風火蒲團上，還不忘回頭示意她快快坐下。

嬋玉一看，自己後面也有一個青色蒲團，便學著玄都的樣子，乖巧打坐。

剛一坐下，雲臺上通天遙遙對她一指。

剎那間，猶如醍醐灌頂。嬋玉腦中便多了一段名曰“上清仙訣”的文字。

那法訣甚是玄奧，可嬋玉莫名覺得自己不僅記住了全部，還理解得相當透徹。這便是灌頂的好處。

雲臺上三位聖人，已經開始論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聖人講道，天花亂墜，玄之又玄。

嬋玉分明已經聚精會神，可許多語句好似聽到了，又好似沒聽到。只餘下淺淺的道韻痕跡，似得非得。

她生來好強，開始時每一句話都想記住。但越是想記，越是記不住。讓她抓耳撓腮，苦惱萬分。

也不知煩躁了多久，她漸漸沈靜下來。一句句大道真言仿佛雨滴墜入靈識，有些留下漣漪，有些在半空蒸發。不論是否留有痕跡，都不去追究。任它飄零。逐漸步入一種奇妙的悟道境界。

上清仙訣自由運轉，魔道核心也不排斥，不管煞氣魔氣還是靈氣，來者不拒。糊上一層靈氣，就連聖人一時也沒看出嬋玉核心為魔。

雲臺上，通天聖人目中帶了滿意之色，老子元始二位聖人也微微頷首。

老子讚賞，“悟了百之一二，不錯。”

通天心中愉悅，難得配合地恭維道，“不及玄都，悟十之八九。”

嬋玉九歲，修為不足地仙，玄都不知道多少歲，修為準聖，實力與心境上的差距何止天壤之別。能聽懂百之一二，已是仙姿絕佳了。

講道中的元始：一個徒弟也沒帶來，這波虧大了！

當老師的照顧弟子，凝聚出一朵朵法力凝聚的金蓮簇擁於嬋玉身周，供她吸收。使嬋玉心境道心進步的同時法力不斷，修為境界穩步提升。

三個月後，她的修為已由元神，跨過返虛合道，抵達地仙邊緣。

嬋玉忽覺心念有感，從悟道境界中退出來，茫然望天。

三聖也停下論道，看向天外，紛紛皺眉。

首陽山外，黑雲壓迫，血色電光火光如百千靈蛇游弋，蓄積雷劫。

“這……”

通天不解，“區區地仙渡劫，怎至於降下南明離火六九天劫？”

縱使金仙，也得是十惡不赦，殺伐極重才有可能用上這等天劫。

老子淡然的語聲中多出一絲凝重，修正道，“不是天劫，是天罰。”

元始聖人喃喃，“莫非天……不容三教得一線生機……”

老子輕嘆，默認了元始的說法。

天地大劫，定下玄門為應劫之人，怎會那麽輕易讓他們尋得一線生機？

此天罰，是嬋玉的劫難，亦是對他們三清的警告啊。

天外天，紫霄宮中——

“道友，太過了。”

鴻鈞睜開眼，望著虛空的宮殿。

天道之力凝於此，卻不做回應。

首陽山——

通天冷笑一聲，驟然起身。

冷冷道，“天不容劫數生變，而吾自截之。”

嬋玉被這動靜驚擾，慌亂無措地看著雲臺上的通天。

只見她師尊，墨發無風自動，腰間青萍劍震顫，攜聖人劍意飛上雲霄。鎮住天罰。

那身著玄衣的青年，一下子從不靠譜的師尊，變成了睥睨眾生的聖人。

不見異象，卻巍然如山岳，擎九天，而懷宇宙。

這位聖人看向嬋玉，墨瞳深如淵海，目光如電。

肅然道，

“嬋玉，自你入截教已有三月，未曾聞上清道法。今日吾便授與汝第一課，汝且聽好。

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而遁去一。這遁去的一，就是截教所要截取的一線生機……”

大殿之外，雷聲滾滾，電光霹靂，攪動雲霄。被一柄青萍劍具數擋住，不能落下。

大殿之內，道韻連綿，天花亂墜，傳道之聲不絕於耳。

雖黑雲壓迫，而生機不可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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