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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越鳥巢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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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石高低錯落,綠了蒼苔,紅了杜鵑。古松蒼翠,淩霄花纖藤懶繞,軟|軟地倚在上面,花開如醉後酡顏。綠水邊暖風熏人,如煙的細柳擾動了圈圈漣漪。燕語清明,鶯聲圓|潤,牡丹將開未開,已有蜂蝶繞著枝頭飛舞。

林默娘身被重創,法|力耗盡,已是身心俱疲,卻不知離開了戰場,還有這樣一座無人的好花園。一路上紅翻翠繞,春色無邊,只可惜除她之外,更無他人得見。

轉過湖山石來,忽然看見一名白衣青年,手中把|玩著半截柳枝。見她來了,溫柔而清淺地笑著,向她走過來。

“姐姐,我找了這麽久,終於找到了你。剛剛在水岸邊,折了垂柳半枝。姐姐,春光正好,你我何不一同賞此柳枝?”

“……你為何找我?”

“姐姐,我愛煞你了!”

“愛?可你我並無深交。”

“雖無深交,可我知你心。”

“知我心?”

“你我都是向死而生的人。”

那青年引著林默娘,穿過荼蘼架,繞過芍藥欄,步出洞門,登上假山,只見山上有一間小小的亭子,只能供兩人對坐,亭子中間的石案上,擺著一只長頸白瓷瓶。他們走進亭子,對面坐下。亭子狹小,中間還有個支撐石案的石墩,坐下去連腿都伸不直,林默娘只能把腿側過來坐著。可是就這麽一坐,膝蓋剛好碰上了對方的腿,原來那青年的雙|腿是放在石墩兩邊的。林默娘臉一紅,又往後縮了一步,避開了身|體的接|觸。

“姐姐,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任何隔閡的感覺。我的每一句話,你都能完全理解。甚至根本不需要說出口,你就能心領神會。黃金千兩易得,知音一個難求……”

白衣青年欲將柳枝插|進白瓷瓶內,林默娘卻先將白瓷瓶捧在手心,低頭移將自己這邊,避開了柳枝。

“你看這柳枝枯了,明年還會再發;桃花謝了,明年還會再開;燕子去了,明年還會再來。可是你我,還能看幾遭這樣的春光呢?”那青年用手摩挲著白瓷瓶長長的瓶頸,“你我註定要一起赴死,浪擲了現在,哪裏還有將來?”

柳枝插|進了白瓷瓶,這一回林默娘沒有避開。

一雙蝴蝶彼此追逐,忽在花前,忽在柳蔭,忽又穿過這間亭子,撲翅的聲音掠過耳畔。那白衣青年傾身靠近,左臂環住了林默娘的肩,右手輕輕解|開她的領扣。林默娘已經能感覺到溫熱的氣息出他之口,入己唇齒之間。一陣香風輕輕吹過,插在白瓷瓶裏的柳枝搖搖晃晃,細葉搔著她的脖頸。

只差一點點了,只要一吻,她的靈魂,就再也逃不出掌控了……

正在這時,林默娘突然抓|住了那只白瓷瓶,重重摔在地上。只聽一聲脆響,碎瓷片如飛瀑迸濺。瓷片尚未落定,林默娘已經一腳踩住了那條柳枝。隔著繡靴底,她依然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掙紮。

四下裏驟然間失去了顏色,連形狀也開始扭曲、模糊,沒有無限的春光,沒有美麗的花園,也沒有白衣郎君溫柔清淺的微笑,一切的一切陷入黑|暗與混沌。林默娘紅衣黑裙,披散的頭發被罡風吹亂,她只是站定在當地,就像一棵高舉著碩|大花冠的木棉樹。

林默娘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安娜希德。高大而俊美的女神坐在床邊,巴爾薩姆枝條散發著輕柔的靈光,正在修覆著林默娘內外俱損的身|體。

林默娘立刻坐了起來,頭有些發沈,她盡可能地遠離了安娜希德。

“想不到你竟破了傀儡蟲。”安娜希德也不以為意,很自然地散了靈光,收了巴爾薩姆枝條,“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這一條修行之路就像一條飛瀑,越過去就成仙,不能越過去就淪為俗人。可惜啊,這世上的神仙,並不都是真正的神——應該說,真正的神,在神仙中也是寥寥無幾。他們大多數都是庸俗之輩,凡人的優柔、怯懦、愚蠢、短視他們一樣不少。我只當你們天庭眾神都是如此,想不到黃沙裏竟埋著你這麽一塊真金。”

“那又怎樣?”林默娘閉上眼睛,並未否認安娜希德的話,“我現在不過是階|下|囚而已。”

“不,你是站在眾神頂點的人。如果連你都沈淪了,眾生還有什麽希望?”安娜希德認真地看著她,不可謂不誠懇,“為神者,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神王兄妹和眾古神都已經離開了三界,一切看似天經地義的道|德與真|理都應當被重新評判——真正的神,就應該是為此而生的。真正的神,應該為眾生立法,不是嗎?”

“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麽意義?”林默娘苦笑了一聲。

“這有什麽意義?你倒來問我?可是你自己就在做這件事,不是嗎?在古神眼裏,沒有波斯,沒有中|華,人類分分合合,任何族類都不是天然就該團結在一起的。可你卻弄出了一個女媧神諭,要拯救神州。這豈不是新的道|德與真|理嗎?這豈不是在為眾生立法嗎?”

林默娘擁膝而坐,並不答話。

“你是真正的神,怎麽可以玷辱於俗人之手、埋沒於庸眾之中?九天十地,四海列國,若有足以與你相配的人——”

安娜希德用手按著心口,似乎有些陶醉了,說的話也帶上了詩一般的韻味:

“他應該高踞與眾生之上,絕不能混同於平庸。他孤標絕塵,遠離庸眾,獨來獨往,就如雄鷹一般,高翔在天,絕不與燕雀結群。”

“他應該毫無凡俗的優柔與怯懦,他應該自信且強大。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應該堅信自己能掌控一切,而且總是能做到。”

“他從來不怕挑戰,反而熱切地渴望著旗鼓相當的對手。與強者鬥|爭,能使他感到無上的快樂。”

“庸常的善惡不足以評判他,他創造規範,他為眾生立法,他自己就是真|理與道|德的化身。”

“他擁有最強勁的意志力,最能忍受痛苦的折磨,能從最熾烈的痛苦中崛起。”

“他就是真正的神。”

“真正的神?誰是真正的神?”林默娘意識到,安娜希德終於要亮出真|實目的了,“願洗耳恭聽。”

“我們的戰神巴|赫蘭。”安娜希德笑了笑,林默娘果然聰明,“他與你交過手,早就對你的才能讚賞有加。你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破傀儡蟲,更令他傾慕不已。只因你不是他拿住的,不好自己開口,所以托我來做大媒。”

林默娘嗤笑了一聲。

“我自然是想有個良配的,只是你們的巴|赫蘭,我看不上。”

“看不上?”安娜希德挑了挑眉毛,“莫非是你已有了心上人?說將出來,說不定我還能替你做媒呢。”

心上人?

晚了,現在已經太晚了。

林默娘的眼神有些渺遠,似乎透過這間小屋,看透了無垠的碧落黃|泉,看盡了千百萬年的風雲變幻。

她想逃出去其實不難,只要假意答應安娜希德,然後在洞房花燭夜對巴|赫蘭下傀儡蟲,不愁沒有機會逃走。之所以不這麽做,是因為她知道,安娜希德和巴|赫蘭都是霽月光風的君子,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對付君子,去為天庭那群下作的人守江山,那是玷汙了她自己。

——也罷,就讓她為中|華做最後一件事吧。

“沒有用的,我也不會說。”她的語氣平靜而淡然,“處決我吧——如果我還可以提要求,讓我死在昆侖山。”

安娜希德卻會錯了意,一聲冷笑。

“我不配給你做媒?就因為我是波斯、你是中|華?靈惠英烈妃,你為了保住天庭,保住三界,為中|華立的法,是沒有|意義的。”

“你見多識廣,學貫東西,有一個西方的傳說想必你也知道。人類想要一起建造一座通|天塔,與天比高,天就把人類分成了不同的族群,讓他們使用不同的語言,於是通|天塔最終沒有建起來,只剩下一片混亂。”

“這個傳說看似荒謬不經,其實恰恰隱藏著真|相。人類是女媧造的,之所以有不同的族群和語言,當然也只能往女媧那裏找原因——分|裂人類,本來就是為了削弱人類的力量,維持三界的平衡。靈惠英烈妃,你捫心自問,你讓人類中數量最多的一個族群團|結|起|來,人類之母會答應嗎?”

“人類因為語言和種|族的不同,引發了多少殺|戮與罪惡。神王兄妹為了三界的平衡而分|裂人類,卻引發了另一種腐蝕三界根基的惡業。拆東墻補西墻,永遠沒有盡頭。你看看,這樣的三界還可救嗎?”

“是啊,解決了一個問題,總是會引發新的問題。安娜希德女神,你也不該相信有什麽一勞永逸的濟世良方。”林默娘垂了一下眼皮,再擡眼直視安娜希德,“創造一個新世界,也是一樣的。”

我不相信幸福能一蹴而就,不相信所有的不幸都有同一個根源,不相信只要除掉了什麽“大害”,就能迎來一個光輝燦爛、清|白無暇的新世界——我當年冷眼旁觀劉沈香劈山救母,現在也不會為你們這一套而狂|熱。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早就知道。”

“但那又如何?”

神諭固然是假的,可神州兒女,是真的。

“我愛她。”

“我對她,一片赤誠,至死不渝。”

“我知道,如果沒有你,我活不到今天。可是你救的是林默娘,神州兒女不欠你什麽。你的恩情我銘記在心,但我無權犧牲他們來報答你。”

“越鳥|巢南枝,胡馬依北風,狐死必首丘,禽|獸尚且不忘本,人怎能背棄故國?”

碧霞靈應宮中,碧霞元君打開飛符,用約定的方法解|開符印,讀罷了其中內容,她松了一口氣。

林默娘將要在昆侖山被祆教火刑處死。

還好,她沒有變節,沒有成為第二個劉沈香。

正在這時,又有青衣道童進來稟報,說是南海的探子來了。

“讓他上來。”

探子回稟:“稟娘娘,鯤鵬並無異動。不過,還有別人也在監|視她。”

“再探再報。”

“遵命!”

果然不出她所料。

靈惠英烈妃,你走好。不是我不肯救你,我沒有別的選擇。

——外戰不利,將來也許會死;內鬥不利,現在立刻就要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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