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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濯白還須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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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在東海龍宮蘇醒過來,才知道三界已生大變——哪咤反了,李靖和四大天王都死了,天宮丟|了,瑤姬仙母和劉沈香一家都做了叛|徒,楊戩竟然被平|反了,風風光光重新安葬,極盡哀榮。

她又發現,眾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十分異樣,而且總有人嘁嘁喳喳戳她的脊梁骨。她本來就是個細膩的人,很快就明白了原委,原來是說她行為不檢點,所以才會招惹男人。自己身上的傷,她自己更是明白,也猜得出來那是怎麽來的。越思越想越難忍,顧不得身|體尚未覆原,嫦娥拄著拐杖去了碧霞靈應宮,披發跣足,頭纏白紗,擊鼓鳴|冤,呈給九天玄女的竟是一冊血本。

九天玄女讀罷了血本,大吃一驚,急忙宣福祿星君呈上天機寶冊,一閱之下,果然如嫦娥所言,她即刻派人到東海接來嫦娥仙子,當面問清。

“仙子,你身|體不適,不要動怒,坐下慢慢講來。”

“多謝玄女娘娘,小仙告坐。”

“嫦娥仙子,你到底是怎樣發現這件事的?”

“玄女娘娘高義,容嫦娥從頭講起!”嫦娥用垂在臉邊的白紗拭了拭淚,捧袖回稟道,“那時,正是劈山救母之後的三年整。百花仙子到蓬萊仙島去查劉|彥昌的功德,竟然發現他有千年功德,福祿星君都嚇得扔了天機冊。那時眾人一片歡騰,唯有小仙覺得有些蹊蹺——那劉|彥昌一個凡人,就算日日行善,一輩子下來也抵不上地仙一年功德,他怎麽可能會有地仙千年功德?”

“是啊,劉|彥昌的千年功德,那時在眾仙中傳為美談。難得仙子是個細心人,發現了其中疑點。既然仙子覺得異常,又是怎樣核實的呢?”

“當時小仙就勸三聖母,找福祿星君好好核對,查個明白,可是那劉沈香支支吾吾,從中阻攔。後來小仙又發現,劉沈香當上司法天神才一年就白了頭,更覺得內中必有隱情。也是一點福至心靈,小仙忽然想起,仁佑王|剛好做過一千年的地仙,理應有一千年的功德,對劉沈香有些懷疑。那時瑤姬一家權|勢滔天,小仙不敢聲張,背著福祿星君查了天機冊,竟發現仁佑王名下的功德涓滴不剩!這下,小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一定是劉沈香強奪了仁佑王的功德,轉給劉|彥昌,才讓他立地成仙的!劉沈香哪裏是為三界日夜操勞,他分明是強轉功德導致的元氣大傷!”

“怎麽?仙子那時就知道了?既然知道,難道就罷了不成?”

“那時小仙並不知道仁佑王領受女媧遺命、助新天條出世的真情,只是覺得,劉沈香救母固然是應當,可是勝利之後就強奪失敗者的功德,這性質就變了!仁佑王縱然有錯,他的功德也是憑善舉積攢來的,憑什麽就該給劉|彥昌?小仙實在按捺不住一腔義憤,當面質問劉沈香。誰知他因小仙知道了他的底細,又是恨,又是畏懼,竟將小仙作法弄瘋、掩蓋他的惡|行!”

“玄女娘娘啊!”嫦娥起身,一翻袖,跌跌撞撞上前幾步,淚如泉|湧,“若不是劉沈香強奪了仁佑王的功德,憑這千年功德逢兇化吉,仁佑王又何至於受盡折磨與侮辱、最終屍骨無存!如今他已永逝無存,追回功德也是無益。那千年功德固然是仁佑王有功於三界的憑證,到底也無法與他後來東征西討、以身護|法的大仁大愛相提並論。只是這千年功德畢竟屬於仁佑王,怎能玷汙於叛|徒之手!玄女娘娘明|鑒,定要討回公|道,不能再讓叛|徒竊踞赫赫之功!”

天機寶冊竟然被叛|徒逆改,仁佑王的千年功德竟然被強轉給了一個一無是處的凡人,消息傳出,眾仙大嘩。劉沈香已經降了清|真教,追究不了,追回的功德也沒有用了,福祿星君一下子就成了眾怒的宣|洩口。碧霞元君下令,將福祿星君免職,打入凡間,永不敘用。

雲華宮中,沒有了千年功德的劉|彥昌,很快就肌膚皺縮,脊背佝僂,瘦骨如柴,牙齒和頭發都掉光了,氣息奄奄,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

瑤姬對他本來就嫌惡至極,楊蓮也不想再看到他。瑤姬吩咐小玉,安排人手,將屍首搭了下去。至於魂魄,就交給清|真教,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有天使把這件事稟報給了吉布列,吉布列冷哼一聲:“一個庸俗的凡人而已,有什麽值得特殊對待的?把他帶到我們的地府去,等候末|日審判!”

她心裏只是有些遺憾,不該領楊戩上忒修斯之船的。現在功德都回來了,卻對他沒用了——功德來自於善舉,而善惡本來就是信念,所以功德自然也被忒修斯之船一並斷去了。

東海不缺靈丹妙藥,嫦娥的傷勢痊愈得很快。傷愈之後,她邀即將出征的林默娘在瓊崖小宴,一來是謝恩,二來是壯行,三來是辭行。

“辭行?”林默娘微訝,“仙子要去哪裏?”

“心願已了,留下也是無益。從今以後,嫦娥再也不會出現在眾仙面前了。”

林默娘舉杯欲飲,卻又有些躊躇。

倘若嫦娥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那她可真是個難得的清|醒人,實實地令人可敬。世上知音難得,像她這樣蘭心蕙質的女子,能解自己心中意嗎?倘若有這樣一位聰慧脫俗之人,陪著自己走過最後一段路,那也就死而無憾了吧?

林默娘心中打定了主意,要試她一試。

“心願?仙子的心願,莫非就是為仁佑王鳴|冤嗎?”

嫦娥微微一頓,才說:“不過略盡心意而已。”

“可是,依默娘看來,仙子把事想岔了。”林默娘放下酒盞。

“想岔了?這是何意?願聞其詳。”

“天機寶冊豈是人人能改的?那劉沈香的本事,天山一戰大家都看得真,他改不了天機寶冊。依我看來,那千年功德,是仁佑王自己改了天機寶冊,送給劉|彥昌的。”

嫦娥大吃一驚,心下暗忖,林默娘與楊戩素無往來,絕不可能知道內中情由,她怎麽會說得這麽準呢?她勉強笑了笑,嘴上敷衍著:“這……不會吧?世人都知道仁佑王深恨劉|彥昌,他怎麽會做這樣的事呢?”

“仙子,你聽我略表襟懷。”林默娘說出“襟懷”二字時,略有些遲疑,她打量了一下嫦娥的神色,才接著說,“自從領了女媧法旨,仁佑王已懷必死之志。既然他註定永逝無存,千年功德又有何益?送給劉|彥昌,讓他立地成仙,還能讓自己的妹妹與他永不分離,做一對神仙眷侶,也算物盡其用。仙子,你可懂得此心此志?”

這一句“你可懂得此心此志”正戳中了嫦娥的心病——想不到與楊戩素無往來的林默娘,竟比自己還了解他。嫦娥心中不悅,面上卻還能保持矜持:“據我所知,靈惠英烈妃與仁佑王素昧平生。他怎麽想,你又如何得知呢?”

是啊,我與他素昧平生,怎麽可能述彼之志如自剖心意。仙子你若有心,當知道我說的並非是他,而是我自己啊!

“將心比心而已。”

林默娘將袖一放,微微背過臉去,用餘光瞥著嫦娥,且看她能否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卻聽到嫦娥一聲冷哼。

“靈惠英烈妃,你錯了。你與他們的交往畢竟太少,不了解仁佑王,也不了解劉沈香——他就是這樣的人,我知道的。他早就想占有仁佑王的東西,就是那柄三尖兩刃神鋒。”

林默娘聽得此言,轉過臉來,端詳了嫦娥一眼,然後輕輕笑了。

彈斷鐵弦,終不能相和,可見她不是知音。

“的確,自己的心事,別人是不懂的。”林默娘舉起酒盞,“我隨口一說,若有冒犯仙子處,還請見諒。自罰一杯,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一杯冷酒下咽喉,甘苦自知。

嫦娥卻無端覺得有些不適,仿佛這裏也有一面水鏡,暴|露了自己最無法面對的陰暗心思。

她說的是假話,可是劉沈香一家降了,哪咤反了,百花仙子、梅山兄弟、龍八都死了,誰又能有理有據地揭|穿她呢?

真|相?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的。沒人相信三界內會有楊戩這樣的人,一個也沒有——靈惠英烈妃,她不過是隨口一說,不是嗎?

嫦娥仙子畢竟還是看得透的,清|醒過來之後,她很快就想明白了——楊戩一定是死了,否則,劉沈香不敢這麽對我!

目無下塵的月宮仙子,淪落到瓊崖,成了三界的笑柄,這一切的苦難,都是拜劉沈香所賜!劉沈香啊劉沈香,我縱然有錯,我做的一切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們一家!你竟然恩將仇報、自以為是地來加害我!你以為你自己有多無辜嗎?如今你害得我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好比白布染了墨汁,再也洗不凈——我為你們一家殫精竭慮,竟然落得這個下場,真是好人不能當!事到如今,我也只得做個真真正正的壞女人了!

既然你讓我成了三界笑柄,那麽,就讓我在三界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吧。

說出真|相?不,那樣的真|相,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不過——一個凡人怎麽可能有地仙千年功德?一個千年地仙,怎麽可能一點功德都沒有?我說楊戩的功德是被劉沈香強轉給劉|彥昌的,會有人不信嗎?會有人註意到,嫦娥仙子說的也只是一個猜測,並無實據嗎?

——既然真|相沒人信,那麽我說的就是真|相!

以前是楊戩做得過分,劉沈香要殺他自然是大|義滅親。但現在不一樣了,劉沈香投降清|真教,三界義士人人不齒。一旦再讓大家知道他強占功德,那麽整個劈山救母的性質就變了——甚至比那個真|相,還要無|恥、下作、令人作嘔!

劉沈香啊劉沈香,你毀了我的清名,我也要讓三界眾生徹底否定你——不僅是你的現在,甚至還有你的過去!

看啊,這個世界多麽荒謬啊!濯白還須皂,皂白兩難分。戳|穿假相的不是真|相,而是另一個假相。

嫦娥真的走了。她不願再守寒宮,下凡人間,再也沒有回來。

很多年後,她為狐妖顛當纏擾,嫁與宗生為婦,生兒育女,真真正正成了一個世俗的女人。顛當銜著她的足,用貝齒輕|觸她的趾,媚情一縷,自足而上,直達心舍,嫦娥只覺得意蕩神搖,飄飄欲仙,如在夢裏。驀然間,她忽然不知道了什麽是仙、什麽是夢——

廣寒宮的千年淒清,是仙嗎?

三個月的琴瑟和諧,是夢嗎?

也許顛當引她嘗盡的歡情媚意,才是真正的人間仙境、夢裏樂園,如果是這樣,她情願沈醉仙鄉,永遠不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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