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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年少誓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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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風, 聽見潮,聽見什麽東西被擲出,掉進海裏發出輕微聲響。

他穿過白色海霧, 這一天冷得出其。

礁石底下是長長的, 線一樣蜿蜒的沙灘, 海水將沙子沖得日覆一日地變得更細更白,把飛鳥螃蟹走過的痕跡統統抹去。最後一艘漁船的殘骸朽爛, 海潮洶湧,礁石城的人幾乎不會來到這裏。

他知道公主會在這裏。

海霧的盡頭, 穿著白裙的公主站在漲漲落落的海水裏, 被擲出的是她的王冠。潮水攜裹著那頂細細的銀色王冠,它閃爍了兩下, 消失不見。

海風將她的長發說亂, 垂落在兩側的手臂肌膚蒼白,冰冷的海水將她的腳踝浸泡得泛起淺淡的紅色。寬松的白裙緊貼著腰線, 在小腿處被打濕,被海風吹向一側翻卷如轉瞬即逝的薄光。

“公主。”

他低低地喊。

“先生。”阿黛爾張開手,看自己泛紅的掌心,“他們把‘羅蘭’也拿走了, 我不是公主了。您可以喊我‘阿黛爾’。”

她的聲音很平靜, 手指微微顫抖著。裸露在海風中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 因為寒冷, 暴起了小小細細的疙瘩。她凍得幾乎發抖, 卻一動不動地站在海水裏,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只仰著頭看他,仿佛在等待。

——王後已經懷孕, 愛德華擁有直系繼承人。盡快離開礁石城,返回蓋爾特,不許停留。

父親的信幾乎與國王正式宣布徹底剝奪阿黛爾“羅蘭”姓氏的消息一同傳來,口吻冷酷,不容違背。

她站在海水裏,一動不動地等著,左手掩在背後,把自己的茫然恐慌藏起來。連王室的姓氏都被剝奪了,她徹底一無所有,她只能站在那裏,不說送別也不說挽留。只是假裝無事地等著他走過去……或者離開。

水聲輕輕地嘩啦,年輕的家族繼承人走過去。

“失禮了。”

他俯身,左手穿過她瘦如蝴蝶薄翅的肩胛骨,克制地收於她身側,右手穿過她冷得像冰的小腿,將她從海水中橫抱了起來,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低聲解釋。

“天冷了,不要在水裏站太久……凱麗會擔心。”

他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纖細的女孩伸出雙臂緊緊地擁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處。

海因裏希僵硬在原地,緊繃得像一條忽然被人擁住的蛇。潮水遠去,天地具寂,她身上海風的寒意透過衣服傳來,讓血管覺得滾燙。許久,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取暖般的姿勢,睫毛便慢慢地垂了下去。

向蛇取暖有什麽用呢?

蛇這樣的冷血動物,連自己都無法溫暖,又哪裏來溫度分給別人。

可女孩緊緊地環著他。

“他們還要拿走什麽?”

阿黛爾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她埋著頭,海因裏希無法看到她的臉,她把自己的難過藏起來。但那些難過和悲傷太多了太多了,多到還是有一點無法控制地模糊了聲線。

“以前是我的母親,後來是我的宮殿,現在是我的姓,以後呢?他們還要拿走什麽?礁石城?還是凱麗?”

“礁石城什麽都沒有,他們不會有興趣。凱麗夫人也不會離開你。”

“那您呢?”

她擡起頭,玫瑰般的眼睛仿佛蒙著水色,又仿佛沒有。

“您呢?先生。”

“您還會是我的導師嗎?”

“我有個弟弟。”海因裏希沈默了好久,忽然說,“他叫安巴洛,他的騎術不錯,劍術也不錯,會是個很優秀的……繼承人。”

——我可以不是海因裏希家族的繼承人,我可以不是奧托·海因裏希。

——那你就什麽都不是。

“只是,您會接受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導師嗎?”他低聲問。

“為什麽不?”她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眼淚終於一滴一滴落了下來,她緊緊地那麽用力地擁住他。

“他們拿走了‘羅蘭’沒關系,我可以用母親的姓氏。他們拿走了宮殿也沒關系,我還有礁石城。”她低聲地說,竭盡全力讓聲線平穩,“沒關系,我不是一無所有。先生,我不是一無所有。”

他收緊了雙臂。

“我很自私。”

她安安靜靜地蜷縮在他臂彎裏,側著頭,將耳朵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過了很久,忽然小聲地說。

“沒有人沒有私心,”他說,“我也是。”

她可以嫁給其他貴族,她是神的傑作,是人間最瑰麗的玫瑰,哪怕失去了“羅蘭”這個姓氏,依舊會有無數人為她傾心。

可他想要在自己什麽都不是的時候帶她走。

海霧被風吹薄,他們沿著長長的沙灘行走,她的裙擺垂下像天使的羽翼。

沙灘上只有一行腳印,像兩個人的命運重疊在一起,蜿蜒向前。

直到被海潮沖刷不見。

海因裏希在海水中下沈,模糊看見水面上的光,仿佛有人過來又仿佛世界在歸於黑暗。羅蘭的很多人會感到高興吧……蛇首帶著雙頭蛇的所有罪孽和邪惡從此葬身大海。他沒有什麽好不甘,只是覺得悲傷。

他在一無所有時許下的諾言,他守不住。

但就像安巴洛問的那樣,他握住了權勢與地位的刀劍,那刀劍卻割傷了他當初想要保護的人。

愛恨都無用。

最後一秒,他看到了黑影,看到了烏鴉振翅飛上天空。

………………………………

東伯克利貴族們等待在一座陰暗的教堂裏。

他們都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黑袍中,謹慎地遮住了家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些人的心臟懸得越來越高,終於一隊同樣從頭到腳籠罩在黑袍裏的人匆匆趕到。

為首的人拉下了兜帽,安巴洛的臉龐露了出來。

看到海因裏希家族的人如期而至,東伯克利貴族們紛紛也摘下了兜帽。其中有一個人朝安巴洛背後看了一眼,輕慢地皺起眉:“海因裏希家族是沒人了嗎?怎麽派你來?”

安巴洛沒有動怒,只是笑了笑,舉起那柄眾人熟悉的雙頭蛇家族配劍:“就目前而言,我認為我還是有資格代表家族與你們談判。”

看到那柄劍,其他人面面相覷,有幾分驚訝,誰也沒想到奧托·海因裏希會把配劍交給安巴洛,不過這樣一來,他的確有了與在場諸位商談的資格。

氣氛緩和下來,只是一些人還有所疑慮。

因為他們發現,海因裏希家族這次來的人面孔大多都比較陌生。對此,安巴洛的解釋是,家族中大多數人正在天國之海上參戰,只能由以前負責家族內部事務的人出來商談。

“聖洛林教派的人很快就到了,他們人比較多。”

東伯克利貴族的領頭人對安巴洛解釋。

安巴洛點頭表示理解。

又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急促的馬蹄聲終於從外面傳來,人數不少。東伯克利貴族們松了口氣。

“人到齊了吧?”

安巴洛確認般地問。

“加上他們,都到了。”

“那就好,”安巴洛似乎放下了件心事,然後向後一步。

刷一聲,在教堂內的所有人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安巴洛與他帶來的那些海因裏希家族的人忽然拔出武器,將教堂的出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安巴洛!你們做什麽?”

東伯利克貴族們臉色驟變,厲聲問道,敏銳點的人也立刻跟著拔出了武器,更機靈的人則轉身立刻朝著窗戶跑去。

嘩啦嘩啦。

教堂的彩繪玻璃被人從外面暴力砸開,玻璃碎了一地,一根根火繩槍從外面伸了進來,槍口對準教堂中的所有人。

東伯克利貴族們瞪大眼睛。

“叛徒!”

終於有人回過神,意識到是怎麽回事,立刻憤怒地指著安巴洛一種海因裏希家族的人大聲怒罵起來。

“抱歉,”安巴洛欠身,“我們只是在履行向陛下效忠的責任。”

神殿騎士團的騎士們將放棄抵抗的貴族挨個綁好,試圖反抗的人被當場打死在教堂內。

安巴洛靠在馬車上,看著這群一點也不在乎教堂裏發生流血事件的神殿騎士行動,沒有錯過他們身上更早沾上的鮮血——看來不用問那批舊神派教徒的結局了。

“真可怕啊。”

安巴洛低聲說,下意識地看了眼懸掛腰間的配劍。

跟隨著他一起行動的其他族人也沈默不語,安巴洛的劍上沾著鮮血,他們的劍上也有——來自同族的血。

在一個龐大無比的家族中,不論怎麽樣,總是不可能只存在一個聲音。海因裏希家族就算有著特殊的秘密決議,也難免於此。有野心勃勃的激進派,就有不願與王室對抗下去的妥協派,只是他們的聲音總是被另一股聲音淹沒。

而這一次,家族中最狂熱最激進的野心家,都被海因裏希帶上了天國之海的戰場,剩下的是由安巴洛組織領導起來的妥協派。

家族艦隊起航之後,安巴洛就迅速地離開了鳶尾港,返回到羅蘭帝國,根據海因裏希的安排,提前截殺了家族原本派出與東伯克利貴族商談的代表,與神殿騎士團取得了聯系。

在安巴洛配合神殿騎士團提前扼殺這場政變的時候,海因裏希家族內部也在進行一場流血的清洗,家族開始撤出各個港口,遷徙往西部地區,反對者要麽屈服,要麽很快地失去了身影。

雙頭蛇正在分裂。

隨著遙遠的天國之海,家族的激進派葬身大海,雙頭蛇便失去了它最為狠毒冷酷的那個頭。

……………………

羅蘭帝國被這一系列劇變攪得人人繃緊了神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對雙頭蛇家族的處置上,這個一分為二的家族存在著確鑿且不容寬恕的叛國行為,與此同時,又貨真價實地制止了一場政變。誰也不知道這一系列劇變後是誰在主導,更無法猜測這個家族何去何從。

一切要等到女王回國,召開大審判。

安巴洛雖然是制止東伯克利貴族的一員,但得到趕赴帝都,聽候取審的傳喚後,還是不由得感到緊張。

“親愛的,我和你一起去。”

帶著面紗的海薇夫人握住丈夫的手,溫柔但堅定地說。

安巴洛朝她笑了笑,覺得事情也沒有那麽令人擔憂。

馬車行進過一處十字路口,聽到報童大聲地宣讀:“……國會以‘叛國’罪起訴前國務大臣奧托·海因裏希,審判日六月十四……另,奧托·海因裏希被指控,曾參與組織並實行針對女王的謀殺……”

安巴洛拉緊了車簾,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了?”海薇問。

“他怎麽會被起訴為‘叛國’?”安巴洛疑惑地自語,“而且,這個世界上誰都有可能對陛下扣動扳機,可海因裏希……他怎麽會?”

海薇詫異地看著他:“為什麽這麽說?”

“就算家族下達了決議,要在叛變時殺死女王,我都相信他一定會在最後一刻把槍口移開。”安巴洛喃喃道,低頭看放在一邊的配劍,“他都能……”

他都能為她弒兄弒父,又怎麽可能真正對她開槍?

安巴洛閉緊了嘴巴,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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