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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親吻發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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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沒有看道爾頓, 只是垂下眼,註視著手中的茶杯。

她的神色忽然變得很陌生,道爾頓從未見過那樣的她, 既不妖冶古艷也不威嚴冷厲。睫毛投下一彎淺淺的淡淡的陰影,時間停駐在她的眼底, 寂寥而又疲倦。

海風吹得露臺上的爬藤搖曳作響,影子綽綽。

屬於阿黛爾·羅蘭的人生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刻, 就被斬斷成為兩半。能夠坐在母親膝頭撒嬌的小公主被永遠地埋葬在了過去,留下來的只有為活著而拼盡全力的阿黛爾。要越過陰謀與刺殺,要越過整個世界的惡意,要不動聲色,要寸步不停, 要思慮萬千……可這個世界上,誰又是生來就註定要熬幹血肉來點燭燃火的?

玫瑰色的眼睛總被一些人以為是巫女的象征, 因為那過深的顏色仿佛生來就藏著難以辨清的陰影, 由此透出的美也如罌粟般鬼魅危險。然而, 道爾頓只覺得有那麽瞬間,年輕女王的側臉像隱於歷史裏的雕塑,透著沈默的孤獨。

讓人心底不受控制地輕輕觸動, 舍棄一切也要駐守在她身邊, 仿佛只要她能稍微輕松些, 便覺得自己也就無比高興。

道爾頓輕輕地蒙住女王的眼睛。

“午安,陛下。”道爾頓說。

女王的睫毛擦過手心時就像蝴蝶扇動的羽翼。

在不大不小的秘密露臺, 籠狀的弧欄纏繞著迎來溫暖天氣的藤蔓。陽光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斑駁方塊,有的落在地面,有的落在石桌上,有的落在靜靜淺眠的女王身上。她半側身, 躺在古羅蘭式華沙星椅上,銀色長發半散開,落在肩膀上,身上蓋著道爾頓的黑色大衣。

道爾頓坐在旁邊,凝視著她側臉的輪廓。

女王應該從叛變之夜起,就沒有好好休息過了。然而她太擅長於掩蓋自己的虛弱了,貴族們海軍軍官們竟然誰也沒有發現她其實早已經到了疲憊的盡頭,而她也不能露出一絲難以為力的樣子。這是道爾頓第一次見到女王合上眼休憩的樣子,眉眼間帶著淡淡的倦意。

見不到那雙藏著很多心事的眼睛,她隱約間看起來,就像個始終未變的坐在燈塔上看海的沈靜女孩。那麽美麗,帶著不可觸及的聖潔。

道爾頓斜靠著欄桿,擡起自己的手,看著上面常年累月握槍握劍留下來的老繭,這是一雙曾野心勃勃的沾滿血腥的手。在很久以前,那時候既沒有威風凜凜的“戰爭機器”,也沒有軍功顯著的帝國元帥,有的只是一個活在陰暗的貧民窟的孩子。

貧民窟的人,就像是生活在腐肉上的蛆蟲和蒼蠅,被人忽視,被人隨意踐踏而過。

打很小的時候起,那個貧民窟的男孩就知道,想要站直身活下來就要用盡全力地去爭奪,撕咬,直到自己手握權力。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是個巨大的戰場,只有硝煙和敵人。

但今天世界好像一下子變了,縮小了,只剩下官邸這個小小的秘密露臺。

道爾頓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打開。

裏面柔軟的天鵝絨上盛放著一根打造精美的寶石發針。那是他從教皇國離開時帶走的唯一一樣東西,教皇國有位金匠打造的首飾最受貴人們的歡迎。在路過金匠開設的商店時,道爾頓一眼瞥見了櫥窗後的這根發針,黃金鑄成的藤蔓上點綴著漿果般的紅寶石。

他餘光中只見櫥窗裏一點緋紅的光影閃動,在意識自己想什麽之前便已經翻身下馬,匆匆走進去。

副官不明所以地跟著下馬走進店鋪,看到他站在發針前,頓時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鬼鬼祟祟地湊過來。

“您要送給……?”後面的誰副官沒說出口,朝他擠眉弄眼。

道爾頓看了他一眼:“有那麽明顯?”

“紅寶石,還不夠明顯嗎?”副官眉飛色舞,“老大,您現在看起來就像個猶猶豫豫想給心上人送禮物,擔心她不收也擔心她不喜歡的毛頭小子。這個發針她戴著一定好看,別猶豫啊。”

道爾頓踹了這個一直追不上戀人的狗頭軍師一腳,最後還是將發針買了下來。

他忽然記起了當初還活在貧民區裏見到的一對夫妻。丈夫是個啞巴。他們住的房間旁邊就是臭水溝和垃圾堆,那個啞巴每天都會摘一朵花插在窗口的破杯裏。後來啞巴有一天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在貧民窟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婦人照常摸索著活著,好像丈夫死了也沒有什麽變化。直到有一天,有人指著垃圾堆旁的泥地裏開的一朵花給她看。

那個婦人看著花突然嚎啕大哭。

時間隔了很多年,道爾頓突然明白了一些東西。

喜歡一個人,喜歡藏在一朵花裏,喜歡藏在因為她會下意識註意的一種顏色裏。喜歡是種藏不住的特殊,別人看到你站在櫥窗前看一枚紅寶石打造出來的發針,就知道你在想另一個人。

道爾頓拿起那枚他藏了一路,從教皇國帶回羅蘭的發針,將它小心翼翼地趁女王未醒將它別在她美麗的銀發上。縱馬開槍彈不虛發的手在這個時候竟然平白生了些許緊張的汗,或許是因為她閉眼沈眠時側臉猶自隱約藏著重重心事。

收回手的時候,她的一縷頭發落在指上。

道爾頓垂眼看著那縷頭發,片刻後,又輕又快地吻了吻發梢。

女王應許了一個下午,便只是一個下午。傍晚的時候,她就醒過來了。道爾頓就沒有見過誰像她這樣,活得精準得像個齒輪永遠不松懈的機械,不論什麽時候都將事情計算安排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出差錯。

一個人生生將自己活成機器,難怪凱麗夫人每天都擔心她。

道爾頓靠著欄桿,站在身側,低頭看她。

晚霞鋪平過天邊,魚鱗般的雲團隨風移動,紅日朝著海平面墜落。露臺欄桿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阿黛爾睜開眼的時候,斜陽和陰影同時落在她的眼裏。那是再高明的畫家也無法描繪的陸離景色,晦暗交錯好似不真實的夢。

只短短的一剎那,那雙眼睛就退去了朦朧,變得和平時一樣清醒銳利,幾乎要讓人懷疑她到底有沒有真正休息。

“晚上好,陛下。”

道爾頓朝她微笑。

遠遠的,港口的太陽塔燈火被點燃了,燈塔的光暈染在暗得很快地天空上。阿黛爾在露臺上站了一會兒,眺望碼頭的艦隊和航船,風吹過的時候讓她感覺發上好像多了點東西,便擡手去摸。

道爾頓手臂裏掛著外衣,全神貫註地觀察她的反應。

發現多了一枚發針之後,阿黛爾偏頭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但也沒有取下來。

“陛下。”

凱麗夫人進入秘密露臺,朝女王屈膝行了一個禮。道爾頓在這邊待了一個下午,她其實也在旁邊守了一個下午。其實道爾頓的要求算得上完全不符合宮廷禮儀,但守在露臺外的凱麗夫人什麽也沒說。

比起禮儀,她更希望女王能夠好好休息一下。

“羅德裏大主教求見。”凱麗夫人說。

…………………………

羅德裏大主教等了已經有段時間。

死於叛變之夜的人裏也有一部分是神職人員,而毫無疑問地這部分神職人員的教會財產被王室接手了——說起來這件事自從神聖審判以來,王室就做得日漸熟練。而與之相關的教堂修道院文書,則被羅德裏大主教和神殿騎士團給取走了,這部分資料以前向來是獨立於王室的掌控之外。

但現在又有誰敢拒絕女王的命令呢?至少如今在玫瑰海峽,她便是如太陽燈塔般威嚴的存在。

踏入謁見室之前,羅德裏大主教與黑色外衣隨意披在肩頭的道爾頓在走廊上碰面。道爾頓的外衣上殘存著淡淡的熟悉的香氣。

羅德裏大主教腳步頓了頓,語調平平地開口:“聽說路維斯樞機有意邀請您就任教皇軍的統帥。”

“一個蠢貨的異想天開罷了。”道爾頓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忽然冷笑起來,“不過,羅德裏大主教以前可是被認為是最有可能封聖的信徒,怎麽現在不僅違背教義還成為間諜頭子了?羅蘭內外屬於您的眼睛可真不少。”

重回羅蘭的第一天,道爾頓便察覺女王周圍的警戒力量被羅德裏大主教手下的神殿騎士團取代了,除此之外,宮廷裏的密探宮廷外的苦修士隱隱約約形成了一張無孔不入的情報網。

道爾頓心裏清楚,這張情報網毫無疑問是出於女王的授意。神殿騎士團的軍事力量在這段時間裏有所擴張,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衡他部下軍隊的作用。女王授意組建的情報網則是無差別地針對於羅蘭宮廷中的任何一位官員,這是一把來自君主的利劍。這種權勢制衡手段,在他為千裏奔赴教皇國的時候發生。

怎麽說呢……

十足的女王做派。

哪怕她合眼休憩的時候,看起來有多麽地脆弱,那雙手腕卻再鐵血不過。或者說,那露臺晚霞裏,她少見的柔和就像罌粟的美麗一樣,都帶著毒素,成為另一種危險的安撫。

他喜歡的是一位標準至極的君主,但這並不妨礙道爾頓看羅德裏大主教不順眼。

一種原本屬於他的領地被人篡奪的極度不快。

“您該遵守宮廷的禮儀。”

羅德裏大主教仿佛沒有聽到他對自己的嘲諷,修士寬袍顯得他又高又瘦,眉骨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鑒於您出身於洛普特地區,如果您不知道何為禮儀,我不介意奏請陛下為您請位合格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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