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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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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年的十月份,程世騰把家扔給了趙駝子看管,帶著以胖三兒為首的一隊得力幹將,拎著大箱小籠上了一艘萬噸客輪。客輪是荷蘭船,從塘沽出發,是非常的安全。胖三兒等人拎著箱籠,程世騰背著小鹿——小鹿這一回堪稱是元氣大傷,傷口總疼,並且始終是直不起腰,只有一樣好處——他肚皮一疼,程世騰的腦袋和腿就很識相的不敢疼了。

他趴在程世騰的後背上,很難為情,一路上一直低著頭,頭上又扣了一頂薄呢子禮帽,帽沿壓下來,能遮住他小半張臉。一雙手向前摟了程世騰的脖子,西裝衣袖微微向上縮了,露出一截子襯衫袖口,是很講究的翻疊袖,硬挺雪白,配著一對瑩潤的珍珠袖扣。

程世騰背著小鹿行走如飛,對他來講,小鹿那點分量絕不算負擔,盡可以讓他由著性子走成大步流星。沒分量,然而有胳膊有腿兒有呼吸,兩條胳膊環著他的脖子,是個活生生的人。程世騰覺得這很美好,也很有趣,也非常的合乎情理、合乎法則——小鹿可不就是該輕飄飄的嗎?可不就是應該乖乖的跟他在一起的嗎?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也該是這樣。

程世騰是極度的得意了,小鹿卻是茫然。每當人生迎來大變革,他都會徹底的茫然一段時間。所以他不喜歡變,非常的不喜歡,但是該變的總要變,不管他喜歡不喜歡。

這一艘荷蘭船已經是很豪華的客輪了,然而小鹿被程世騰背進頭等艙一瞧,發現頭等艙還是很小,小得像個大盒子,好在光線還明亮。背過身彎下腰,程世騰把小鹿放到了床上,然後轉過身給他摘了禮帽,順手一揉他滿腦袋的短頭發:“醜死了!”

小鹿不為所動的扭過頭,通過明凈的舷窗向外看,同時知道程世騰蹲在地上,正在給自己脫皮鞋。

鞋脫了,一條手臂托住他的後背,一條手臂托了他的腿彎,把他抱起來轉了個圈,讓他能夠在床上坐正,隨即小床一沈,是程世騰也一屁股坐了下來。

小鹿不理程世騰,自顧自的只是向外瞧,心裏想起了許多的人,比如叢山,比如武魁,還比如張春生李國明。這回一走,和那些人便是天各一方了,不過見了面也沒話好說,甚至根本就是無顏相見,因為他已經不是師座了,他什麽都不是了。

在客輪起航之時,幾百裏外的東河子縣城內,士兵們正在懶洋洋的張燈結彩,打扮縣中學操場裏的水泥制大講臺,因為明天,或者後天,或者大後天,真鍋美太郎少佐將要登臺講演,向中學生們宣講大東亞共榮圈的奧義。

士兵是武魁的兵,武魁本人,作為東河子縣城的新一任領導者,則是坐在家裏,正在自得其樂的咂摸著一碗釅茶。

他這個家,乃是前一任縣長的宅子,前一任縣長因為堅決不肯和真鍋少佐合作,所以被真鍋美太郎一槍打爆了腦袋。武魁沒想到真鍋美太郎手那麽快,事後就很後悔,因為縣長其實是個挺好的人,武魁若是知道真鍋美太郎當時動了殺意,無論怎麽著都得攔一攔。而因為武魁投降痛快,並且交出了一家完完整整的大兵工廠,所以真鍋美太郎對武魁一直是和藹可親,沒露過一分一毫的狠相,導致武魁生了誤會,以為他和叢山一樣,是個儒將。

縣長沒了,縣長的家眷也逃了,留下的房子就歸了武魁。武魁住進了這一所好房子裏,心中並不快活,但是也不至於郁悶得過不成日子——他心事少,縱算是有了心事,也能三言兩語的自己把它化解開。

喝完了一碗好茶之後,武魁起了身,趿拉著一雙布鞋往外溜達,一路溜達到了廂房裏去。

廂房裏住著張春生,武魁進門的時候,張春生坐在裏屋的炕邊上,正對著炕上的一只箱子發呆。武魁掀簾子進了屋:“小張,你成天連個響屁都不放,從早到晚琢磨什麽呢?”

張春生沒理他,只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箱子。

武魁拉過一把椅子在他近前坐下了,問道:“你又想師座哪?”

張春生這回點了頭:“我在想,他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武魁把兩只巴掌拍在了大腿上,緩緩搓著被自己穿出了褶子的褲管:“那個誰,從汽車爬出來的那個汽車夫,不是說師座讓程家大少爺給帶走了嗎?那小子不是胡說八道的人,眼神也挺好,他說是程家大少爺,那十有八九沒錯。”

張春生擡眼望向了武魁:“誰知道姓程的救沒救活他?就算是救活了,又是怎樣對待了他?”

武魁眨巴眨巴單眼皮:“不能壞吧?我覺著那大少爺明顯是對咱們師座有意思——你看咱們師座那小模樣,挺招老爺們兒喜歡的!”

張春生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說道:“你給我滾出去!”

武魁不以為然的笑了:“我是實話實說,你至於嗎?我看你真是魔怔了,我再跟你說一句實話吧,就像我這一百年不玩兒一回兔子的,我都挺喜歡他!”

張春生沈著一張臉望向了他,嘴唇不大動,從齒間擠出話來:“你有什麽臉說這話?你都——”

不等他把話說下去,武魁就搶先點了頭:“我都當漢奸了,我知道,可我不投降我就得死,沒看那飛機追著咱們扔炸彈嗎?我呢,是絕對不想死,不但不想死,還想好吃好喝好好活,還想多玩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兒!你也甭跟我講什麽民族大義,我對得起我身邊一切的人,我就看我眼前的義氣,遠的我看不見,你也甭跟我提。再說就你那水平,你再提能提得過人家叢參謀長?叢參謀長說這話那都是一套一套的,還會背總理遺訓呢,結果怎麽樣?他跑到半路被炸成灰了嘛!我呢?我中午剛吃了三碗大米飯一盤子紅燒肉,他娘的撐得我直打嗝!你再看高大直——高大直沒聽叢參謀長的話,聽了我的話,現在活蹦亂跳的,比誰不精神?”

張春生沈默片刻,最後沒接武魁的話頭,徑自說道:“我要去找他。”

武魁擡眼看他:“找誰?師座啊?行,我支持,你把他弄回來,我負責養活他。”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擡手摸了摸鼻子:“他要是能跟日本人要來官兒了,我也還跟他幹。但是這兩天你別走,這兩天外邊不太平,你等一等,到時候我給你開幾張路條,讓你隨便走。我再給你拿筆路費,窮家富路嘛!”

張春生聽到這裏,卻是冷笑了一聲:“不必,他給我留了錢。”

說完這話,他負氣一般的伸手拽過箱子,解下了系在箱子把手上的小鑰匙。用鑰匙打開了箱子鎖頭,他第一次掀開了箱蓋。

武魁起身湊過來,低著頭跟他一起看。箱子裏整整齊齊的碼了許多捆外國鈔票,以及用手帕緊緊包好的十幾根小金條。除此之外,鈔票上面又放著一只信封,張春生打開信封向內一瞧,只見裏面裝了三張照片,抽出照片再一看,原來全是小鹿這幾年的留影,第一張是他和叢山的合照,第二張是他自己的單人照片,第三張仍然是合照,照片上有小鹿,有武魁,還有張春生。照片仿佛是攝在一場隆重的閱兵式後,因為三個人全是戎裝筆挺,小鹿站在中間背著手,年紀不大,氣派不小,很嚴肅,沒有笑。

照片上小鹿嚴肅,張春生也嚴肅,唯有武魁是笑嘻嘻。武魁從張春生手裏拿過三張照片反覆的看了幾遍,末了,他很難得的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惦記他。”他把照片交還給了張春生:“其實我也惦記他。他自從鬧完痢疾之後,就一直瘦得可憐。”

張春生把照片謹慎放回信封,然後也不看人,自言自語似的眼望前方又說了一句:“我要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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