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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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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當真去往家裏叫來了一名大夫。

東河子縣城裏只有中醫,縣城裏有一間小教堂,教堂裏有個不知從歐洲哪國過來的老傳教士,據說是略通西醫,但小鹿看他實在是太老了,老眼昏花,手還哆嗦,略動一動還要咳嗽氣喘,就沒敢勞動他。

大夫,據縣城裏百姓所說,的確是個又有本領又有德行的好大夫,但是過來對著何若龍望聞問切了一番之後,卻也沒有瞧出具體的病癥,只說他是脾虛、腎虛、肝火也很旺,又忖度著落筆,給他開了一副方子——給丘八大爺治病是件驚心動魄的事情,治好了是理所當然,治壞了可有掉腦袋的危險,所以大夫處處都有保留,連個方子都是開得四平八穩,生怕哪一味藥用猛了,會弄巧成拙、惹禍上身。

小鹿讓人按方抓藥,逼著何若龍連喝了一個禮拜的藥湯子。何若龍本來就不愛吃飯,偶爾吃多了還要嘔吐;如今受了這苦藥湯子的折磨,越發由三天一嘔變成了一天三嘔。小鹿眼看情形不對,當即讓人又另找了一位名醫。新名醫和舊大夫是同樣的思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況且也真是沒瞧出何若龍到底有什麽病癥,故而何若龍換著花樣的又喝了一個禮拜的新藥湯子,新藥湯子的滋味略勝於舊藥湯子,故而名醫遂了心願,當真是無功無過。

小鹿看著大夫來來走走,一個個全都像是糊塗種子,心中就漸漸的不信任了他們。當著眾人的面,他不批評醫生,也不關懷何若龍,只在每夜臨睡覺前,會躺在床頭燈下翻幾頁古舊醫書——在醫術一道上,他的自學經驗倒是十分豐富的。

他想何若龍大概得的還是心病。算起來如今已經過了西歷元旦,從去年夏天起到如今,足足過了大半年的光陰。大半年中他幾乎沒享受過幾天好日子,兢兢業業的謀劃到了最後,卻又落了個一場空,甚至連自由都失了去,還不如當年做土匪時威風。

小鹿很能體會何若龍此時此刻的痛苦,但是何若龍不痛苦,他就要痛苦。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宛如一把快刀劈向雪花,寒冷利落,是自如瀟灑的好場面。

一本醫書沒翻完,新年到了。

新年到來之前,叢山向小鹿傳遞了個好消息——趙振聲要在新年期間去山西一趟。平時這位趙將軍常駐北平,而小鹿目前出了東河子地界就是找死,萬萬不敢前去拜會自己這位新任的頂頭上司;但是單得了一張不甚值錢的委任狀也不算保證,想要真和趙振聲互利合作,小鹿想,有些話還是自己和他面談為好。

叢山再伶俐,也不是自己,所以為了表示誠意,這個面,自己必須露。平津去不得,山西一帶跑一趟還是沒問題的,小鹿越想越感覺是老天幫忙,因為趙振聲有他沒他其實都無所謂;可他現在急需靠山,既然程字號的大旗是打不成了,他就得必須另投新東家,並且還得是真正的東家,能夠給槍給錢,不是只塞給自己一張寫著委任狀的大字紙。

趁著現在戰事暫時平息,駐守在西河子的何師舊部也紛紛的向自己表了忠心,小鹿把幾名心腹召集起來,細細的商議了前途大計。說是商議,其實能和他對上話的只有叢山和武魁。叢山的頭腦一貫是條理清楚的,對著蔣委員長都一樣的能侃侃而談;武魁沒有叢山的好口才,偶爾說兩句話,雖然有理,但也是粗話,不過他另有一門本事,和誰都能玩到一起去,比如高大直——他先前和高大直並沒有交情,可自從高大直帶兵進了城之後,不出一個月的工夫,他們二位就成了摯友。小鹿有時對高大直冷眼旁觀,就感覺此人有點程世騰的風格。指明了道路讓他走,他能走得分毫不差;可是讓他自己動動腦子,他就必定要想出一團亂麻來。

大年三十這天,小鹿故意的沒有去後院看望何若龍。張春生提前給他剃了頭發,於是他像個不甚正宗的小和尚似的,昂著個禿腦袋站在前院正房屋檐下,看李國明和小勤務兵在院子裏放鞭炮。李國明倒是隨遇而安,在天津衛過得快樂,到了這小縣城裏,照樣每天有說有笑。小鹿有時候看他實在是渾身沒有一根硬骨頭,忍不住要損他幾句,他笑瞇瞇的聽了跟沒聽一樣,一點也不往心裏去。

李國明像個別有用心的大姑娘,放個鞭炮也要扭扭捏捏大呼小叫。張春生被他吵得在房裏坐不住,推門向外看了一眼,看過之後轉身回屋,他將一頂薄呢子軍帽送到了小鹿面前:“師座,今天的風厲害。”

小鹿一搖頭:“我不冷。”

張春生猶豫了一下,因為感覺今天實在是天寒地凍,所以末了一狠心,他一言不發的高擡雙手,硬將軍帽扣到了小鹿頭上。然後放下雙手後退一步,他有些不安的垂下了頭。

小鹿沒說話,只擡起雙手一扶帽檐,將軍帽正了正。一雙大眼睛陷在了帽檐陰影中,他盯著上躥下跳的李國明,仿佛是看得饒有興味。

張春生此刻對他沒什麽話可說,但又不想就這麽回屋去。靜靜的在他身邊站了,他看那風吹過小鹿,又從自己面前掠了過去。

這時候,小鹿忽然出了聲:“年夜飯,我跟武魁他們一起吃,你也去。”

張春生想了一瞬間,隨即低而清楚的答道:“我不去了,我看家。要不然師座夜裏回來了,家裏沒人伺候。”

小鹿不看他,背對著他沈默了良久,最後微微的一點頭:“嗯。”

緊接著,小鹿又說了話,這回聲音有點虛,有點艱難:“後院兒……你也照應著。過年了,給他弄點兒好吃好喝。”

這回輪到張春生點頭了:“嗯。”

小鹿下午出門,半夜才回了來——他的酒量平平,然而今晚因為高興,發作人來瘋一般喝了許多,結果席還沒散,他就醉得坐不住了。

武魁讓叢山等人繼續吃繼續玩,自己頂風冒雪的把小鹿送了回來。現在這東河子縣城裏已經有了汽車可用,可是冬天太冷,車內如同冰箱一般,所以汽車背後還得附加個燒炭箱子取暖。武魁坐在後排座位上,小鹿腿軟,總是昏昏沈沈的要往下溜,導致他沒法正坐,總得側身摟抱著小鹿。小鹿仰起頭枕了他的肩膀,嘴唇一張一合的含糊說話。武魁聽不清,先還大聲的問,問了幾句之後發現他那全是胡言亂語,就不問了。汽車沿著縣城大道向前疾馳,道旁沒路燈,車裏車外是一樣的黑;在鋪天蓋地的鞭炮聲中,武魁偶爾低頭看他一眼,看完之後擡起頭,心中暗想:“這小嘴兒小下巴,怎麽長的呢!”

這個念頭甫一生出,還未容得他細想,小鹿就在他懷裏鬧起了鯉魚打挺,同時硬著舌頭哩哩啰啰的亂叫。武魁一時制不住他,索性把他往自己大腿上一抱,同時對著前方汽車夫吼道:“快點兒快點兒,這他娘的要是吐我一身可怎麽收拾?”

汽車夫一踩油門,立刻加了速度。及至到了小鹿所居的那處院落,武魁一推車門,人還未下車,就已經先把張春生吆喝出來了。像對待一塊燙手大山芋似的,他伸長手臂把小鹿往張春生懷裏送:“小張,過年好,給你個寶貝,扛家慢慢伺候去吧。那邊兒還等著我呢,我走啦!”

說完這話,武魁扭頭跳上汽車就跑。李國明玩累了,也熬不住了,正想睡覺。聽聞小鹿回了來,並且是爛醉如泥的狀態,自己出去幫忙也邀不到功,便慌忙往被窩裏一鉆,開始裝睡。

然而張春生並沒有驚動旁人,他單槍匹馬的把小鹿攙進了上房堂屋,小鹿剛一進門就吐了一場,他也不聲不響的飛快收拾了。

然後端一杯溫茶讓小鹿漱了口,張春生把小鹿扶到床邊坐住了,蹲下來要給他脫掉凍硬了的馬靴。可是未等他的雙手觸碰小鹿的小腿,小鹿忽然俯身伸手,在床上亂摸了一通,同時口中喊出了一串嗚嚕嚕。張春生第一遍聽還沒聽懂,第二遍聽,他心中一冷,這回聽懂了。

小鹿在叫“若龍”。滿床的摸了一通又拍了一通,他一無所獲的搖晃著要起立。張春生慌忙起身去攙扶他:“師座,您都醉成這樣了,還要幹什麽去?”

小鹿的確是醉透了,一雙大眼睛半睜半閉,連睫毛都沈得擡不起來。一條腿軟綿綿的邁出去,他因為舌頭喉嚨全失了控,所以聲音是哼出來的,哼哼唧唧,幾乎像是撒嬌,可惜他的聲音低沈粗糙,又實在是不適合撒嬌。

“若龍呢?”他騰雲駕霧的往外走,不知道走門,連滾帶爬的直奔了窗戶去:“我要若龍。”

張春生扶著他,摟著他,看著他,一時沒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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