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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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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聽聞何若龍來了,心中一驚,一個激靈就起了立。隨即他想起自己臉上還有淚痕,偏偏手邊既無毛巾也無手帕,用兩只巴掌滿臉亂擦了一通,他推開書房門剛要往外走,何若龍已經寒風凜凜的進了堂屋。

“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何若龍凍得耳朵紅、鼻尖也紅,然而眼睛閃閃發亮,嗓門也很大:“你早點兒告訴我一聲,咱倆不就能坐一趟火車回來了?你不在天津,我一個人留在那兒有什麽意思?”

小鹿站在書房門口,見何若龍左右手全提了大包小裹,並且是美麗的大包小裹,一看就是百貨公司的出品,包裝紙上還印著花體洋文。把這些包裹放到了堂屋桌上,何若龍甩了甩被細繩勒出紅印子的手指頭,然後開始摘帽子脫大衣。小鹿呆呆的望著他,忽然說了一句:“何若龍!”

何若龍剛把大衣紐扣解了一半,聞聲就回了頭看他:“嗯?”

小鹿的嘴唇動了動,萬分艱難的從喉嚨裏擠出了三個字:“你走吧!”

何若龍留意看了看小鹿的臉,這才發現了異常。幾大步走到了小鹿面前,他擡手握住了小鹿的雙臂,低頭去瞧小鹿的眼睛:“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小鹿被他握著手臂,從肩膀到手指尖都是麻的,擡不起動不得,甚至連帶著失了聲。何若龍見此情形,越發忐忑了,壓低聲音說道:“你別怕,有我呢,天大的事情來了也不怕。”

小鹿忽然用力掙開了他的雙手,轉身走回書房拿起了那一封信。隨即轉身走回何若龍面前,隔著相當的距離,他顫巍巍的把信遞了出去。

何若龍不明就裏,猶猶豫豫的接了信封。信封沒有封口,他直接抽出信箋展開了,從頭到尾飛快的讀了一遍。

讀完之後,他擡起頭,仿佛沒看明白似的,神情惶惑的笑了一聲:“小鹿,你到底是怎麽了?”

小鹿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姿態僵硬的對著房門一揮手:“走吧。”

何若龍低下頭,把那信又讀了一遍,字字句句他全認識,全讀得懂,可是連成一篇之後,他就不能領會了。很奇異的,他忍不住要笑,笑得心驚膽戰,手都涼了:“哈哈,小鹿,別鬧了,我還給你買了一樣好東西呢!”

小鹿又一揮手,眼睛睜得奇大,瞳孔裏沒有光,滿臉就顯出了這麽一雙死氣沈沈的大眼睛:“走吧。”

何若龍垂下頭,把信讀了第三遍。讀過之後擡起頭,他失控似的還是笑,一邊笑,一邊用手往大衣懷裏掏,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小鹿,你看這個,咱倆一人一只,一樣的。”

他幹脆不提信的內容了,單是把那小盒子往小鹿面前送,又揭開盒蓋讓小鹿看:“好看吧?瑞士貨。你帶上試試,看看合不合適。”

小鹿向後退了一步,一字一句的低聲說道:“何若龍,你我緣分盡了。我惟願你將來天高海闊、出人頭地。現在,你走吧!”

何若龍直楞楞的看著小鹿,看了一會兒,仿佛是無可奈何了,甚至還像是要撒嬌了:“別鬧了!讓你別鬧你還鬧,再鬧我真走啦?”

小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要把他的相貌印到腦子裏,印到心裏:“走吧。”

何若龍茫然的望著小鹿,漸漸的不笑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低聲問道:“原來我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都不嫌棄我;現在我眼看就要走上坡路了,你怎麽反倒和我說起了一刀兩斷的話?我知道你不是那輕易看不起人的人,你不會嫌我是個土匪出身,咱倆自從認識以來,也一直連臉都沒紅過,只有好沒有壞——小鹿你說實話,到底是出什麽事兒了?你就是煩我,也沒有說煩就煩的,你這臉變得太快了,這不對勁。”

小鹿扭頭望向窗外,今天倒是個晴朗的冬日,天空一碧如洗,洗得幹幹凈凈,連一絲雲都不留。

然後,他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嘶啞低沈,不好聽:“我不會總帶兵,遲早還是得回家去。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何若龍怔了怔,隨即答道:“你這話我沒聽明白。是,天津北平那些地方,肯定是比這小縣城好一萬倍,我也知道你不能總在這種地方混日子;但是你不能,我也不能呀!我現在已經是團長了,等我當了旅長師長,我也把家安到租界去——小鹿,憑我的本領,我辱沒不了你。真的!你不是也說我將來會有出息嗎?

小鹿到了這個時候,神經反倒有些麻木。他不看何若龍,只盯著窗外那一小片明凈天空說話:“何若龍,夠了。”

他是這樣的堅硬冷淡,讓何若龍忽然生出了疑心:“小鹿,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別人對你更好,所以你……”

小鹿暗暗的一咬牙,隨即挑釁似的轉向何若龍一點頭:“是。”

何若龍的臉霎時白了,連嘴唇都褪了血色:“是……誰?”

小鹿做出了饒有興味的姿態:“你猜。”

何若龍的聲音輕不可聞:“程大少爺?”

小鹿不置可否的從鼻子裏呼出了一口氣,然後擡眼望著何若龍說道:“現在,你該走了吧?”

何若龍想起了程世騰對小鹿的親昵與毆打——那種舉動與瘋狂,的確不是平常的兄弟應該有的。況且小鹿是個養子,又不是親的,無非是個掛了個弟弟的名分而已。

程大少爺的身份和財勢,他的確是沒法比的,即便是當了旅長和師長,恐怕也還是沒法比。程大少爺本人也是個漂亮的公子哥兒,這個,他更是沒法比。

目光漸漸下落到了手中的手表盒子裏,表蒙子亮晶晶的,他一直沒敢摸,怕沾了自己的手汗指紋。猛的把心一橫,他拽出手表扔了盒子,隨即拉起小鹿的左腕,不由分說的把手表給他套了上。“哢噠”一聲摁上了表帶鎖扣,他下意識的又要張開雙臂去擁抱小鹿。

然而小鹿惡狠狠的推開了他:“走!”

何若龍被他推了個踉蹌。

他沒垂死掙紮的糾纏,緩緩轉身走回堂屋,他只在臨出門前回了頭,可憐兮兮的又去看了小鹿。

小鹿驚天動地的摔了書房房門,不肯和他對視。不止是關了門,他還手忙腳亂的拉攏了窗簾。拉攏窗簾之後又把窗簾掀開了一道縫隙,他用一只眼睛向外窺視,看見何若龍垂著頭,一步一步的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外去了。

放下窗簾退了一步,小鹿靠墻站住了,將後腦勺接二連三的撞向後方墻壁——他心疼,疼得不知道應該怎麽樣才好了,疼得又要窒息了。

緊閉雙眼轉了個圈,他攥了拳頭對著墻壁狠狠的捶,不但用手捶,而且用腳踹,一邊連踢帶打,一邊哽咽似的呻吟出聲。最後連踢帶打都不夠勁了,他開始合身往墻上撞,撞肩膀,撞後背,仿佛和墻有仇,要和墻拼了!

忽然雙腳一絆跌坐在地,他順勢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兩條腿在地上蹬了蹬,他隨即一翻身跪起來,對著墻壁又接連揮出幾拳,他低下頭,張大嘴巴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不知道疼似的,他咬得搖頭晃腦,口中嗚嗚做聲。他難受,他把他心肝寶貝一樣的何若龍生生攆走了,他難受死了。

張春生和武魁不知道何若龍為何來了又走,見書房窗簾低垂,所以也不好進去細問。屋子裏挺靜,院子裏也挺靜,沒人知道小鹿正在書房中歇斯底裏的發瘋,瘋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瘋出了後腦勺幾個青包,瘋出了兩只皮開肉綻的拳頭,以及白墻上幾抹斷斷續續的血跡。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踢墻的時候把左腳扭了,腳踝疼得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隔著窗戶吼了一嗓子,他讓張春生給自己送水和毛巾進來。

等到張春生把溫水和毛巾全擺到堂屋內的臉盆架子上了,他隔著書房房門,又把張春生趕了出去。等到這三間屋子都沒人了,他推開門,東倒西歪的走到臉盆架子前,彎了腰想洗把臉。兩只破了油皮露了嫩肉的手伸進水裏,他在絲絲縷縷的痛意中,看到了自己左腕上的新手表。

他連忙擡手在毛巾上擦了擦,然後摘下手表放到一旁桌上。把手表又往桌子裏面推了推,他確定不會有水花濺上它了,這才俯下身,把整個腦袋都插進了水盆裏。

滿頭滿臉的洗了一通,小鹿最後擡起頭,擰了一把毛巾使勁的擦了自己。最後轉身走到桌前,他把那只手表拿起來,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

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他這回把手表貼肉戴了上。轉眼再去看桌上那些大小包裹,包裹表面貼著小標簽,全是吃食一類。小鹿坐在桌邊,挑了個小紙盒子打開來,見裏面是一塊一塊的精致點心。捏起一塊送進嘴裏咀嚼了,他就感覺嘴裏木渣渣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氣息忽然一顫,他的眼淚又出來了。

他半閉了眼睛佝僂了背,一邊咧著嘴無聲的哭,一邊用點心給自己塞出了兩個圓鼓鼓的腮幫子。臉白洗了,點心也嚼不動了,他鼓著腮幫子,一口氣接一口氣的抽搭,抽得整個人一挺一挺,直打激靈。

下午,後知後覺的連長們聽聞營長從天津回來了,立刻聯袂前來拜年。小鹿露了面,眼睛有點紅,鼻音也有點重,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晚上,小鹿蹲在書房墻壁前,用一枚小刀片去刮墻上的血跡。他幹得很認真,刮幾下,吹一口氣,吹飛刮下來的墻灰末子。等把白墻重新刮白了,他金雞獨立的向後跳了一步,歪著腦袋審視一番,隨即又單腿跳了回去,雙膝跪下,用刀片刮去了墻上最後一個小血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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