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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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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春生站在黑暗的東廂房內,見對面西廂房燈光明亮,何若龍站著,小鹿踱著,兩個人一遞一句,一直在說。

說到後來,兩人忽然對視笑了笑。然後何若龍走到門旁,從墻壁釘子上摘下了一件上衣。那上衣是武魁留下的一件舊夾襖,不幹不凈的,但是尺寸正合何若龍的身量。

隨即房門開了,潑出一地金黃燈光。何若龍在前頭走,小鹿跟在後頭。

何若龍是個自由慣了的人,偶爾做了幾天傷痛交加的俘虜,便有錯覺,簡直懷疑自己已經要把牢底坐穿。如今站在方方正正的小院子裏,他仰頭看了看滿天星星。夜是黑夜,星是繁星。

房內的燈光影影綽綽的照亮了院子,他扭過頭又打量了小鹿的側影。小鹿美得沒遮沒掩,頭發短得顯出腦殼形狀,做不成任何修飾。脖子微微的向上昂著,他是一如既往的昂首挺胸。目視前方緩步向前,他那睫毛上一圈下一圈,兩只眼睛像是被勾畫過了一般。

何若龍生平第一次看到這麽漂亮的人,幾乎感覺奇異,因為認為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這裏,更不該擔這樣的差事——那幾乎就是一張絕世名伶的臉。

正當此時,小鹿轉過頭正視了他,眼神直通通的,語氣生硬,聲音低啞,和他的容貌起了大沖突:“你看什麽?”

何若龍在夜風之中深吸了一口氣:“我看……我看你這眼睛真夠大的。”

小鹿轉向了前方,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感覺我相貌怪異?”

何若龍的確是感覺他很異常,但是用“怪異”二字形容,顯然是很不準確。而在他沈吟措辭之時,小鹿又道:“你如果不能接受我的臉,可以不必看我,我不會認為你是失禮。”

何若龍聽到這裏,隱隱的明白了:“你是說你長得醜?”

小鹿對著前方一咬牙,醜也是他的痛處之一,好在痛得久了,已經麻木。然而未等他松開牙關,何若龍那邊起了哈哈的的笑聲,一邊笑,何若龍又擡手一拍小鹿的肩膀:“鹿營長,不要這樣開玩笑好不好?你這樣子要是還算醜,那街上的人是不是都該蒙面出門了?你這是誇你自己,還是損我呢?”

小鹿被他拍得莫名其妙,但是不肯深究這個問題,怕惹火燒身,引得對方留意自己。

三分鐘後,兩個人自自然然的換了話題。何若龍講他當初跑到仇家殺人放火的情景,講過之後自己苦笑了:“開始像瘋了似的,只是恨,恨得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麽。後來看見大火騰起來了,才忽然明白了,知道自己這一輩子算是完了。”

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解釋道:“本來想進大學學習鐵路工程的,那時候我們都崇拜詹天佑。我爹也很願意,他以為中學畢業算秀才,進大學是舉人,反正念書越多,越光宗耀祖。”

小鹿心有所感,忍不住插話道:“我是想學機械,開工廠。”

何若龍忽然問道:“你又不缺錢,又肯讀書,怎麽現在當了兵?”

小鹿聽了這話,像被冷空氣哽住了似的,半晌說不出話。而何若龍想了想,做恍然大悟狀:“我知道了,辦實業比不得當官來錢快,正好你幹爹又是程廷——程主席。”

然後他笑道:“利欲熏心的小長官。”

小鹿搖頭辯解道:“我不是——我是想切切實實的做一些事情。”

何若龍問道:“你想做什麽事情?”

小鹿一時茫然,無話可答,於是反問道:“你呢?”

何若龍思索良久,末了答道:“原來在山裏的時候,我打算把我們那一夥人的力量擴充起來,到時候想法子混個番號,也能有個堂堂正正的名頭。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聽我的話,所以我也只是自己想想。現在我落到你手裏了,不知道你會給我安排個什麽結果。鹿營長,我感覺咱倆算是有緣,你是個誠懇的人,對我也夠意思,所以我把命交給你了,你怎麽安排,我怎麽聽。”

小鹿不置可否,繼續邁步。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不知圍著院子兜了多少圈。後來東廂房房門一開,張春生向外探身說道:“營座,半夜了,回屋休息吧!”

小鹿一聽這話,又從懷裏摸出懷表,就著燈光看了看時間:“咱們走了幾個小時?”

何若龍打了個冷戰:“你這麽一說,我才覺出冷來。你冷不冷?”

小鹿隨口答道:“我有點兒餓。”

張春生聽見了,立刻要往屋外走:“廚子早走了,我給營座煮點兒粥墊墊肚子?”

何若龍見狀,當即攔道:“張副官,大半夜了,你歇你的,這活兒我也能幹。”

張春生被他堵了一句,眼睜睜的望著小鹿和何若龍往後院去了。

廚房裏只有油燈照明。何若龍從柴房裏抱回柴禾,點了一爐溫吞吞的小火,火上架著一鍋咕咕嘟嘟的白米粥。

小鹿坐在竈旁的小板凳上,身邊是溫暖的火光與水汽,面前是何若龍。很久很久沒有和朋友這樣安靜的坐在一起閑聊了,細細的算一算時間,幾乎有五年。熱空氣暖紅了他的臉,他如同酒醉一般微微的昏沈了,也不想動,也不想說,只想這樣沈默的多坐一會兒。

身體懶洋洋的,頭腦卻是活躍的,冷不丁的,他想起了程世騰。

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想這個人,禁止了三年,終於讓對方的面目漸漸模糊。那是個讓小鹿想和他同歸於盡的人,不能想,想了傷神又傷心。

把心思硬從程世騰身上拽回來,他擡眼去看何若龍。何若龍起了身,從鍋裏給他盛了一小碗很稀的白米粥。他記得對方左臂還帶著傷,於是起身主動伸手接了碗。隔著騰騰的蒸汽,何若龍回頭對他說了一句:“小心點兒,特別燙。”

這句話說得低而溫柔,帶著自自然然的親近勁兒。小鹿臉上沒反應,心裏很歡喜。坐下去低了頭,他捧著碗,一邊吹氣一邊慢慢的喝。

何若龍也捧著一碗熱粥坐下了,竈前地方逼仄,他的膝蓋頂了小鹿的膝蓋。兩個人沒話說,單是呼呼嚕嚕的喝粥,喝完一碗再來一碗,燙出滿頭的熱汗。

小鹿喝過兩碗,忽然問道:“你頭上的傷,怎麽樣了?”

何若龍深深的一低頭:“你自己看。”

小鹿撥開他汗濕的短頭發:“你當時為什麽不屈服?”

何若龍任他用指尖觸碰自己結了痂的傷:“當時以為自己是死定了,橫豎一死,犯不上臨死之前還當一回軟蛋。再說,那時候看你是個小兄弟,也不服你。”

小鹿收回了手:“現在服了嗎?”

何若龍擡起頭:“不是服不服的事兒,現在我當你是朋友。”

小鹿笑了:“我沒有朋友。”

何若龍想了一下,也笑了:“我那些弟兄裏面,有處得特別好的,也算是朋友吧,可惜那一夜被你的兵全打死了。”

小鹿聽了他這個輕描淡寫的語氣,就知道這人從根子上,和土匪就不是一路人。他那些弟兄死了,他竟然一點也不惋惜哀悼。這個人的心,硬起來也許會相當的硬。

但小鹿還是覺得他好,好得都說不出他哪裏好。

兩人吃飽之後,各自回房休息。翌日上午,小鹿讓張春生把信郵寄了出去。結果不出兩天的工夫,回應的電報便到了。

電報是從張家口發過來的,但看內容,卻是讓小鹿帶著何若龍往天津去。因為程廷禮不是常駐張家口,一旦閑了,還是得回天津那個花花世界。

小鹿認為自己沒有白白的絞盡腦汁寫信,果然成功的勾起了程廷禮對何若龍的興趣。程廷禮的興趣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小鹿認為何若龍俊而不俏,是個典型的男子漢長相,應該不會引動幹爹的色心,去一趟也不會有麻煩。而憑著何若龍的談吐儀表,若是當真入了程廷禮的眼,那麽憑著他的才幹,得個差事也是很容易的事情。無論得個什麽差事,都能混口飯吃,都比當土匪強,更比淩遲示眾強。

小鹿本來在這小縣城裏住得挺好,萬分的不願意再回北平天津,可是為了何若龍,他決定走這一趟。把營裏的軍務交待安排清楚了,他帶上他那一對不甚體面的左膀右臂,領著何若龍啟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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