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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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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將一只手拍在了玻璃窗上,直勾勾的望著大少爺。

他心裏翻湧著許多的情緒,可因為與世隔絕的獨自活了好幾個月,他頭腦麻木,竟像是成了傻子一般,話也說不出來,單只是又悲又憤,單只是五內俱焚。

他沒想到這一回,大少爺的心會是如此剛硬;大少爺也沒想到這一回,平時會給自己唱歌跳舞的小鹿,會倔強到了這般地步。

下意識的上前一步,他這回越發的看清了小鹿的全貌——很驚訝的,他發現小鹿在這幾個月裏,又長大了一些。

十五歲的小鹿,個子在變高,肩膀在變寬,已經隱隱顯出了青年式的身體輪廓。大少爺記不清鹿副官的相貌了,只依稀記得那人挺高,小鹿若是隨了他,將來想必也會長成一個大個子。

大少爺先前時常是連著十天半個月不見小鹿,不見的時候也不大想念,可一旦見了,他在心裏就要想:“這是我的,誰也不給。”

現在他望著一層柵欄一層玻璃後的小鹿,心裏還是同樣的念頭:“這是我的,誰也不給。”

在小鹿的眼中,今天這個大少爺,看起來特別的像個“好人”。知書達理的、清潔樸素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青年模樣。

然而,窗外的好青年忽然開了口:“還要跟我犟下去嗎?”

緊接著,那好青年對他笑了一下,笑得居心叵測:“現在這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暖和,只要你點點頭,我就放你出來。你不是喜歡熱鬧嗎?我白天帶你逛公園,晚上帶你看電影,看完電影了,我們吃頓夜宵,再去北京飯店看跳舞。”

小鹿聽了這話,本來木然的腦筋,漸漸重新轉了起來。

“然後呢?”他聽見自己發出粗礪的聲音,仿佛喉嚨聲帶全成了砂紙:“看完跳舞,回家,然後呢?”

大少爺聽了小鹿這個嗓音,幾乎嚇了一跳,這是個病人的嗓音,喉嚨也許已經腫痛到了很嚴重的程度。

“回家……”大少爺遲疑著回答:“回家之後,就……”

忽然明白了小鹿的意思,大少爺簡直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對著小鹿又是一笑:“小混蛋,我還沒想到那個呢,你先提出來了。”

小鹿看著大少爺,窗外的好青年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花言巧語的、越來越壞的大哥。

於是他向後退了一步,嘶啞著聲音說道:“你還是關著我吧,把我關到死吧!”

大少爺聽聞此言,臉色登時一變。嘴唇動了動,他神情兇惡、語氣虛弱的罵了一句:“反了你了!”

大少爺一甩袖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鹿後退著坐到了床邊,俯下身用雙手捧了頭。閉著眼睛沈默片刻,他把雙手挪到眼前,很仔細的看了看。

他的手在變大,胳膊也在變長。他的飯量不是很大,但是夥食一直不錯,油水和營養都很足。緩緩的將雙手攥成了拳頭,手指細長,顯得拳頭骨瘦嶙峋。

在這個時候,學問和文明忽然變得一錢不值了,他需要的只是一對大拳頭,能夠一拳鑿穿墻壁才好。可是鑿穿了墻壁又能怎麽樣呢?離開程家?和幹爹斷絕關系?

小鹿夜裏睡覺,睡得不踏實,朦朦朧朧的聽見窗外有蟲鳴。現在雖說是暖和了,但還沒到蟲子出沒的時節,於是小鹿起了床,走到窗前彎下腰,把耳朵貼到玻璃上去細聽。

這麽一細聽,蟲子反倒安靜了。小鹿靜等了片刻,一無所獲,於是順勢斜了眼睛,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一輪滿月,月光明亮極了,當真是撒下了一地清輝。藉著月光又擡起了手,他低下頭,再一次攥了拳頭。

他想出去,出去喘幾口氣,好好的看看月亮,好好的聽一聽蟲聲。把拳頭向前抵上了窗玻璃,他在這一刻什麽都沒想,單是憑著本能,撤回拳頭又狠狠的向前一擊!

一聲脆響伴隨著一聲悶響,脆響是玻璃的破碎聲音,悶響是小鹿的拳頭在木柵欄上碰了壁。午夜時分,萬籟俱寂,這兩聲簡直是響得驚人,然而宅子裏的人們全都熟睡著,聽得到的人,只有小鹿自己。

慢慢的把手收了回來,小鹿垂下眼簾,看自己一拳打碎了一窗格子的玻璃,玻璃從中央開始往外碎,碎得漂亮,那一道道裂紋,像圖畫書裏抽象的太陽光芒。玻璃碴散落在窗臺和地面上,殘留在窗格子上的碎玻璃邊緣微紅,因為沾染了他的血。

小鹿沒覺出疼痛,也沒有呼叫。探過頭湊近這一處危險的孔洞,他閉上眼睛,很陶醉的做了個深呼吸。

他想如果自己的拳頭夠硬的話,那麽還是有希望逃出去的。可即便是逃出去了,又能往哪裏投奔?從小到大,這裏就是他的家,那把他關起來的人,就是他最親近的大哥。

況且真走了,也對不起幹爹。說來說去,還是死在這裏最幹凈,然而只要還能對付著活,誰又能狠心真去死呢?

小鹿一口接一口的吸氣,右手垂下去,手背的皮膚被碎玻璃豁開了幾道子,鮮血淋淋瀝瀝的滴了一地。等把這幾口氣喘夠了,他轉身走進衛生間,在水龍頭下沖了沖血手。

翌日清晨,前來送飯的仆人發現了窗戶上的洞,進門向內一瞧,又看到了地上的血。放下手中的飯菜,仆人大呼小叫,很快就驚動了大少爺。

往日,小鹿不得出來,大少爺也不肯進去。今天大少爺破了例,慌裏慌張的一頭撞進了屋子。冷不丁的看到了床上的小鹿,他當即大大的楞了一下。

小鹿靠著個舊枕頭,擁著棉被半躺半坐。仰臉望著大少爺,他半張面孔被長頭發遮了住,甚至有發絲橫在了他幹燥鮮紅的唇間。兩只手搭在棉被外,其中右手手背皮開肉綻,已經結了一層暗紅血痂。

大少爺命令旁人退下,然後自己走到床邊蹲了下來。小心翼翼的伸手攥住了小鹿的右腕,他低聲說道:“小鹿,求你了。”

小鹿開了口,聲音依然是嘶啞低沈的:“大哥,我想我要是假意和你好,你肯定也看不穿,一定會放我回咱們那個院子裏去。到時候我再想辦法跑,你也防不住。”

說到這裏,他咳嗽了一聲,呼吸之間,喉嚨裏嘶嘶的響:“可是,我不能這麽幹。你關我逼我,是你不對;我若是不聲不響的逃了,是我不對。”

他微微側身,用左手摸了摸大少爺的短頭發:“大哥,你殺了我,我沒怨言;可你既然還許我活著,我就得活得有個人樣兒。我爸爸不成器,連累得我像賊一樣,在家挨你的罵,在外面還得東瞞西瞞的撒謊,生怕別人知道了我的底細。這滋味不好受,好好的一個人,幹嘛要活成賊呢?”

說到這裏,他收回了手,眼睛直盯盯的看著大少爺,他一字一句的把話說完:“所以,我不能答應。”

大少爺緊緊的閉了嘴,又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小鹿,你對我就——就一點兒也沒感情嗎?”

小鹿望著大少爺的眼睛:“你讓我死,我就去死。你說我對你有沒有感情?”

大少爺聽到這裏,臉上徹底的笑了,心裏則是徹底的要哭了:“你這小王八蛋——你太小了,你不懂——是你太小,還是我太著急了?你不懂,過幾年你就懂了,我給你時間,我等你懂——”

說到這裏,大少爺依然微笑著,聲音卻是幾乎有些哽咽:“小醜八怪,給你臉你不要臉。多少人想巴結我都巴結不上呢,你可好——你不跟我你跟誰去?將來等你長大了,我給你娶一房媳婦兒,也不耽誤你成家立業傳宗接代——爸爸對他手下那幫小子,都是這麽安排的,你看他虧待誰了?他對那幫小子都不虧待,我心裏就一個你,我能委屈了你嗎?”

小鹿微微垂了眼皮,上下兩排睫毛濃密到了沈重的地步,忽閃著要打架:“大哥,我不幹。否則將來你的兒子,又要罵我的兒子。”

大少爺使勁一攥他的腕子:“我罵你幾句,你還記我的仇嗎?”

小鹿搖了搖頭:“我不恨你罵我,我只是不喜歡挨罵。”

大少爺聽到這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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